難平心中滔天怒,青兒仗劍救許仙。怎奈終究道行淺,難敵禿驢負傷殘。
姊妹情深能不顧,觸犯天條漫金山。一己私怨法海迷,掛牽夫君素貞陷。
海上方數日,書中已數年,乖官筆滔滔,已經寫到了白素貞和小青水漫金山,這個乃是重頭戲,總要寫的賺人眼淚,即便乖官是老筆桿子,也是在船艙里頭一會兒起來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咬筆桿子一會兒撓頭,從早晨寫到黃昏,終究把這一折子寫的精彩紛呈,既有刀光劍影又有柔腸百轉,把旁邊的小倩看得眼淚兒不要錢一般,一邊兒抹淚一邊兒把糖霜桃條放進嘴中胡亂地咀嚼著。
放下筆來,乖官揉著手腕,看她這副模樣,未免有點哭笑不得,這真是……果然寧波頂級豪商家里頭出來的丫鬟,這幾天把他買的糖腌果子吃掉一半,雖說另外一半是進了他的嘴巴,可誰見過主子跟婢女分享吃的。
這個倒不是乖官小氣,關鍵是大頭妒忌了,這翠衫兒的丫鬟把伺候少爺的事兒攬過去不說,吃起糖腌果子來,少爺嘴巴里面塞一個自己嘴巴里面塞一個,把大頭饞得啊!等每晚小倩拿著稿子回頂艙,大頭總要如佞臣進讒言一般,在乖官耳朵旁嘀咕,果然是,民不患貧而患不均。
任何事情都架不住每天有人嘀咕,這或許也是皇帝身邊的佞臣總能小勝忠臣的緣故罷!乖官咳嗽了一聲,猶豫了下,對旁邊小倩道:“小倩……你……明兒就不要過來伺候了罷!”
小倩正為白素貞的遭遇流淚,嘴巴里面的糖霜桃條也止不住心中的酸乏,只覺得這白素貞和小青好可憐,自家的相公被仇人鎮壓,苦苦哀求毫無作用……眼淚兒撲哧撲哧落著,突然聽乖官這么一說,睜大了眼睛,忘記了哭泣,一顆心噗通一下,頓時就沉到底了。
“少爺……婢子是哪兒做的惹少爺生氣了?”
門口大頭早忍不住了,一步竄進來,一把搶過她手上裝著糖霜桃條的小瓷盆兒,“哪兒有你這樣服侍少爺的,就知道吃,糖片兒吃完了吃糖杏兒,糖杏兒吃完了又吃糖桃兒,那可是花了將近十兩銀子買的,等閑人家一年也不見得能花這么多,把腌果子都吃完了……”他咂了砸嘴,終究忍不住,補了一句道:“俺一片兒都沒嘗著。”
這最后一句話才是關鍵,乖官忍不住就笑了出來,算了算了,終究是自己沒調節好。
養美人是一件很費錢的事情,像小倩這樣千嬌百媚的女孩子,給你紅袖添香,幫你磨墨,幫你捏肩膀,給你打扇子,給你遞面巾……吃兩個糖腌果子,又有什么打緊的,雖然說大明朝的蜜餞的確貴的離譜。
再則,她到底是寧波首屈一指的海商家出來的,雖然只是丫鬟,但所謂大戶人家丫鬟,比起小門小戶人家的小姐,怕還精貴些,又不是你家的家生子,實在要求不來。
所以,乖官決定打個馬虎眼,抹個泥灰,混個兩面光,看著怔怔然的小倩,道:“有好吃的,記得分大頭一點,你也跟你家小姐讀過書了,想必知道民不患貧而患不均的道理……”然后覺得自己這個所謂少爺當的有點兒莫名其妙,還得管人家吃果子,唉!管理組織學沒學好啊!
而大頭聽自家少爺這么說,漲紅了臉蛋,“少爺,我可不是為了自己吃果子……”
乖官從榻上跳下來,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好了,知道你不是為了吃果子,這幾天都在船艙里頭,也怪氣悶的,大頭,把劍拿上,咱們到甲板上練一會兒去。”說完,就扭頭出了船艙。
單思南不得不把手上搶過來的小瓷盆兒放在矮幾上,轉身摘了掛在墻壁上的村正,看了看猶自發呆的小丫鬟小倩,忍不住哼哼,大聲分辯道:“俺可不是為了吃果子,俺就是告訴你,做下人要有下人的規矩,俺們鄭家可養不起像你這樣大豪商人家出來的丫鬟……”
小倩臉蛋上還掛著眼淚,雖然是因為看書而流淚不是因為被他單思南呵斥而流淚,不過,大頭說了兩句,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他也不是傻蛋,自然曉得有個小丫鬟服侍少爺跟自己服侍少爺,兩廂比較起來到底有區別的,要不然那些說書先生講才子佳人書,里頭盡是什么貼身丫鬟,可沒聽說過貼身小廝。
因此,他說了一半,覺得詞窮,就抱著村正轉身出了船艙。
快步追上慢騰騰走著的乖官,兩人上了前甲板,一陣海風透著濕意迎面拂來,有七八個水手正在擦甲板,為首的一個胖大漢子正叉腰呵斥他們,“你們這些臭小子,一個個見天兒在那兒嘀咕閑話,大小姐的事情是你們這些家伙能議論的么?尤其是你,田七,不好好干活,整天嘀咕人家鄭小相公的詩,難道你也想學人家鄭小相公作詩不成,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今兒我就再用鄭家小相公的話告訴你們,莫裝逼裝逼遭雷劈,別有的沒的,心氣兒大的要死,我再給你們補充一句,再怎么裝逼,還是裝逼,人家鄭小相公那是牛.逼,真牛.逼是裝不來的……”
跪在地上擦甲板的幾個看見了自己頭目身后走過來的鄭小相公,而何馬象正口沫橫飛罵得痛快,這幾個臉色憋的又青又紫,想笑又不敢笑。
叉腰正罵得暢快的何馬象突然被一只手拍了拍肩膀,攪了他罵人的興頭,忍不住一溜口道:“哪個拍何大爺的肩膀……”說著,一轉頭,正看見一身儒衫的鄭家小相公,當下駭出一頭汗來,噗通一下就跪在地上,“小的何馬象,見過小相公。”
這何馬象也算是顏氏的老人了,領著一個管船頭目的銜,這船上的水手俱都在他手底下管著,平日里頭好逸惡勞,最大的愛好就是去茶樓聽說書,捧一壺茶聽三國、水滸,那個真是人生至高享受,時間長了,聽書也聽出道道來了,總覺得越是仔細咀嚼,越有味道,平時講話雖糙,卻也有那么三兩分道理在里頭,故此,沾著家里面老人和做事還算得有譜兒的緣故,雖不晉升,卻也是牢牢坐著管船頭目的位置。
像他這樣的老人兒,自然有門門道道的消息,隱約聽說自家老爺有意思招那個長得跟天上三太子差不多的玉人兒鄭小相公為婿,故此,這兩天琢磨著鄭家小相公的名言,什么留君不住從君去之類太深,讀兩遍也昏頭漲腦的,不過那莫裝逼倒是淺顯,一琢磨,也就琢磨出味道出來了,而且越是琢磨,越覺得里頭有深意,似乎說透了做人的道理。
做人要有眼色,還不能太傻,得仔細領會主子的意思,又不能太老實,要在手底下人面前拿出譜兒來,那些人才曉得高低深淺……總之,要會裝,但是又不能太裝。
對于鄭小相公的話,他是越琢磨越有味道,對那些夜里有事沒事爬到桅桿上面對著月亮念什么[海天誰放冰輪滿]的家伙,他是打心眼里面瞧不起,人家鄭小相公那是什么人?十二歲進學,天上星宿下凡,豈是你們能學得來的。
這會子他冒犯了鄭小相公,別說人家小相公滿腹才學,尤其是以后很可能成為自家的姑爺,這……自己占了姑爺的便宜,這該怎么辦?
所以,他膝蓋一軟就跪在地上了。
乖官倒也沒跟他計較的意思,只是覺得這胖子說話有趣,就讓他起來,結果何馬象覺得兩腿還軟著,有點兒站不起來,苦著臉兒說:“小相公,您天上星宿下凡,您跟前哪兒有小的站的地兒,萬萬不敢。”
這個馬屁拍的,乖官好笑,道:“不需多禮,起來罷!”
何馬象低聲說:“腿軟,站不起來。”這話一說,乖官和大頭忍不住,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這胖子,太逗了,偏生臉上還一臉老實,乖官覺得這這廝頗有老實和尚嫖紅燕樓名妓歐陽情的那種意境,明明是拍馬屁,偏偏很靦腆用很老實的口氣說出來。
忍著笑,乖官讓大頭把這家伙拽起來,問道:“你叫何馬象?”何馬象連連點頭,“小的何馬象,小的父親是被老管家親自領進府里頭的,小的是家生子,在顏家勤勤懇懇三十多年了,十年前蒙老爺開恩,提拔做了管船頭目。”
乖官心說我管你給顏家勤懇多少年,卻不知道何馬象是拿他當姑爺對待,自然小心翼翼,恨不得把祖上三代交待清楚,萬一有什么不好聽的經過這位的嘴巴傳到老爺耳朵里面,豈不是冤枉。
“剛才聽你說話……”
乖官還沒說完,何馬象抬手啪一下給自己一巴掌,“叫你胡言亂語,滿嘴噴糞,污了小相公的清聽……小相公,小的知錯了,以后一定緊緊管住自己這張破嘴。”
臥槽,這都什么人才,乖官啼笑皆非,也太會看眼色了罷!
看這胖子一臉老實憨厚,乖官忍不住就逗他,“既然你曉得教訓手下人莫裝逼,還知道真牛.逼,可知道牛.逼一詞的典故出處啊!”
何馬象頓時苦起臉來,典故他知道,聽說書先生們說過,引經據典嘛!有名的書里頭拿出一句來,就叫典故,但牛.逼只是民間俗話,哪兒來典故。
不過,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限的,他怕乖官責罰,腦筋拼命動著,突然想到說書先生說東西漢俗本演義里頭講光武皇帝劉秀起兵的時候比較窮,騎牛殺了新野尉,搶了馬以后反王莽……
“小人聽東西漢演義,里頭說光武皇帝騎牛殺新野尉得馬,想必牛.逼大似馬.逼,后來光武皇帝中興,那是真真牛.逼的,想必……”他看著乖官的臉色,小心翼翼說道:“這應該就是牛.逼的典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