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劉體純的駐地就從巴東轉移去夷陵了,聽袁宗第說,劉體純目前也是在忙著種地,生產糧食。劉體純和袁宗第都是商洛十八騎的騎士,關系本來就很好。攻打重慶是袁宗第提出來的,因此劉體純對重慶的戰事一直很關注,屢次派人來詢問。
而袁宗第返回萬縣后,也給劉體純去信,仔細講述了一番重慶之戰的過程。除了對方兵馬眾多外,袁宗第還告訴劉體純重慶城難以攻克。和湖廣的幾座城池不同,重慶是典型的山城,城墻下面是堅固的山體,就算清軍人數稀少,明軍想進行城墻爆破也會比較困難。再說重慶位于長江和嘉陵江匯合的狹長半島上,讓地道挖掘變得更加困難。
“劉將軍前不久回信說,雖然奪取重慶最終還是要靠巷戰打敗韃子,但爆破城墻他又有了新的妙計。”袁宗第對鄧名說道:“劉將軍說他想出了能夠迅速突破城墻的辦法。”
劉體純沒有說出具體是什么辦法,不過鄧名去武昌,中途肯定會路過夷陵,到時候一問便知。
相比武漢那邊的戰事,袁宗第對重慶更為擔憂,聽鄧名轉述了從高明瞻等人那里聽來的情報后,袁宗第認為事態已經很嚴重了。
沉吟片刻后,袁宗第說道:“提督可以讓小老虎、劉將軍他們暫時放棄江陵;郝將軍、賀將軍也先從江漢平原退出來,集中我軍的全部兵力,我們可以在半年內湊出四、五萬披甲兵,總計二十萬大軍,差不多能夠把重慶拿下來了。”
“為什么要放棄江漢平原和江陵?”這個提議讓鄧名感到有些吃驚,他反問道:“如果失去了這些領土,我們怎么養活幾十萬軍民?”
“等拿下了重慶我們再回師不遲,”袁宗第道:“若是韃子在重慶又積聚起數萬兵馬,那么再想拿下來可就困難了。”
袁宗第覺得只要重慶在清軍的手中,就會使他有芒刺在背的感覺,因此上次圍攻重慶的時候,袁宗第好幾次想強攻一下試試。雖然最后不得已退兵,但大敗李國英的追兵后,四川境內清軍和明軍的實力對比已經改變了,拿下重慶不再是一件太難的事。沒想到,清廷居然不惜代價地增援四川。
“不錯,但請問袁將軍,在重慶養活數萬兵馬的糧草,是重慶清軍能夠自己解決的嗎?”鄧名倒是比袁宗第輕松不少。現在的陜西早就不是秦漢時期的關中了,陜西的物力甚至無法養活甘陜的全部駐軍,而需要外界的幫助。在四川沒有因為戰亂殘破前,四川可以承擔一部分甘陜所需,但現在西安只能依靠北京運輸來的物資。
鄧名對袁宗第指出,重慶幾乎沒有自己生產物資的能力,一切都要從西安運來;而西安的物資則來自北京;至于北京的物資則要從江南、甚至是湖廣征集。
“很可能發生的情況是,北京從武昌要了一萬石糧食,運回了北京五千石,然后轉運西安,給李國英運去了兩千石,然后李國英再一路送去重慶,等到了王明德手里時,只剩下一千石了。”
以前吳三桂南征的時候,清廷曾經不顧一切地強行突破三峽,通過長江從江陵向重慶運輸物資,其間雖然損失慘重,但清廷依舊能夠咬牙堅持下去。但現在洞庭湖、江西、南京的清軍水師已經覆滅,而明軍的長江水師實力則增強了十倍,更把夷陵、江陵都納入了控制中,清廷已經沒有一絲一毫利用長江航運支援西部作戰的可能。就是說,為了在重慶養活一萬個士兵,湖廣這里就要少養活十萬兵力;清廷每在西邊增加一萬兵力,東邊就要減少十萬人。如此有什么不好?滿清正在揮霍他們的財力和人力,重慶的壓力越大,云貴、閩浙和江陵、襄陽明軍的壓力就會越小。
袁宗第覺得未必損耗會達到十分之九,不過他也承認鄧名說得沒錯,清廷在重慶維持一支大軍需要付出的代價,遠遠超過在江陵對面維持同樣規模軍隊的所需:“只是,重慶、保寧周圍并非不能開墾軍屯,一旦韃子的軍屯開發完成,就會對都府形成巨大的威脅。”
“哈哈,要是清廷打算建立一條保寧到重慶的防線,那我們真是求之不得。不過關寧防線殷鑒不遠,我怕清廷不會真的這么蠢。”
如果成都的明軍完全不加以干涉的話,眼睜睜看著李國英把嘉陵江兩岸的土地都開發出來,那么四川的清軍確實可以擺脫對江南物資的完全依賴,但鄧名顯然不會對此作壁上觀。
鄧名說道:“想要開發保寧、重慶周圍的土地,李國英至少需要運來幾十萬民夫才成。還需要數以千計的耕牛,無數的口糧。若是他真的這么干,那么用來養兵的物資自然就少得很。我會在每年收獲的時候去攻打他,替李國英收獲他的糧食。如果李國英又想搞軍屯,又不肯讓我替他收獲糧食的話,那他要防守的地方就太多了。現在他要守住的只是重慶、保寧、廣元等幾個據點而已,而那個時候他要守住幾十、上百萬畝的田地,需要的軍隊至少是現在的幾倍規模吧?為了預警和保護屯丁,他要修多少碉堡、驛站、烽火臺?需要的人力從哪里來?消耗的糧食呢?就是他能把軍屯建立起來,能種得出這么多東西么?”
現在清廷要養活的不過是幾萬守軍而已,單純建立一些軍屯也不需要太多的物資——當然,那樣軍屯到底是給誰種就不好說了——但如果想把整個軍屯區守得密不透風,李國英需要十幾萬披甲、幾十萬屯丁,還有無數的筑城建堡修路的勞力,保寧、重慶一帶就得養上幾十萬、甚至近百萬軍隊。
“軍屯沒有幾年見不到效果,在都府的騷擾下,就是十幾年都未必能出效果,這期間都要靠北京調撥物資來養活。如果在這里養上幾十萬軍隊,那么貴州肯定要放棄了,兩廣恐怕也空虛得像不設防一樣了。”鄧名笑道,他估計清廷很快就會意識到決策失誤,鄧名甚至有點奇怪清廷為何會突然這么重視西南:“如果清廷想修一條保寧——重慶防線,建立一支保寧——重慶勁旅,我是很歡迎的,但恐怕清廷里面也有明白人,頂多一兩年就會回過味來。等清廷自己放棄重慶之后,我們就可以不費一兵一卒地拿下。”
至于重慶眼下的威脅,鄧名認為也在可容忍的范圍內。重慶雖然重要,但重慶最大的作用是能夠給清廷的水師提供一個駐扎地。能不能控制長江,歸根結底不是重慶,而是水師。如果清廷的荊州、吳越水師逆流而上,開到重慶駐扎,那么明軍在成都和萬縣之間的交通肯定會被切斷。可是現在江陵、夷陵都在明軍的手中,一條清軍的船也別想從下游駛入夔門,更別說重慶了。北人善馬、南人善舟,甘陜綠營造一些糧船運輸輜重,或是借助地勢阻止明軍打進嘉陵江都沒有問題。但讓他們建立起一支強大的水師,把明軍的長江水師打垮,他們還遠沒有這個本事。幾年后,等明軍偵察清楚嘉陵江的水文地理,說不定清軍嘉陵江水師想借助地勢阻擋明軍都辦不到了。
袁宗第不得不承認,如果從全國一盤棋的角度看,清軍增兵重慶很難說清利弊,對四川明軍的壓力雖然大增,但對其他地方的明軍則是利好消息。袁宗第又看了鄧名一眼,知道這個年輕人對肩負更大的壓力從來都沒有過怨言:“或許幾年之后,李國英從中嘗到甜頭后,就舍不得放棄重慶了。”
“是,我也這么想過。”如果清廷傾力修筑保寧——重慶防線,打造保寧——重慶勁旅的話,收益最大的當然是李國英這些地方的清軍文武官員。鄧名道:“不過袁將軍應該對李國英也有所了解,雖然他肯定有私心,但并不是個被私心壓倒,完全不顧大局的人,不然也不會把王明德等人的俘虜都用牛換回去了;我和李國英、趙良棟交戰時,如果他們不是在危急關頭互相信任、齊心協力,清軍絕對沒法那么容易脫身的。”
袁宗第也和李國英交手過多次,知道李國英的為人,雖然最后關頭會逃走,但在徹底絕望前,李國英還是會全力以赴地堅持下去。袁宗第情不自禁地點點頭,贊同道:“他確實不是袁崇煥。”
“所以李國英恐怕不會拼命向北京討要物資。如果他發現重慶有如雞肋,軍屯也難以建立起來后,他就會放棄重慶。”
“那李國英只有寄希望于北京了。”袁宗第說道。
“恐怕也指望不上。”鄧名遺憾地搖搖頭。順治雖然口稱崇禎為大哥,但順治的性格和崇禎不同,要狡猾得多:“遠的不說,就說北京對吳三桂、洪承疇的處置,就能看出北京并非不通權變。我不知道北京為什么突然對重慶有了興趣,莫名其妙地投入很大的財力,等到北京意識到單單靠重慶無法困死我們,起碼是得不償失后,北京也會停止這種無益之舉。”
說到這里,鄧名突然感到思維有點模糊,好像自己的分析有什么漏洞似的,他又仔細地回顧了一遍。沒錯,順治的性格、手腕很難讓人相信他會一條路走到黑,而重慶的作用到底有多大,估計有一、兩年北京就能看得很清楚了。若是明軍在江南、湖廣鬧出更大的動靜的話,順治或許就會更早反應過來,停止向重慶這個次要戰場投入巨額的經費。
“我的分析好像沒有什么問題啊,頂多一兩年,順治就會意識到錯誤,然后糾正錯誤。”鄧名在心中把思路整理了一遍,模模糊糊地感覺好像其中有個巨大的漏洞,可以導致他的整個推論都不成立,但卻抓不住這個隱隱約約不肯露出真面目的理由。
袁宗第也贊同鄧名的分析,在他看來,順治就是被鄧名一通亂拳打得有點蒙,又氣又惱,所以想一下子把鄧名碾死。但等清廷從氣急敗壞中恢復過來后,肯定會恢復洪承疇過去的老政策,重新建立穩固的江防防線,切斷明軍進入、威脅江西、江南的通道。接下來就會重新走入比賽種田——積聚實力——奪取土地——繼續種田的舊式爭霸套路了。
袁宗第道:“照這么說,韃子給提督留的時間不多啊,趕快多賣一些鹽吧。”
鄧名比袁宗第樂觀得多,不過他也承認眼下是打開湖廣市場的良機,于是不再多耽擱時間,船隊繼續向著下游開去。
船到了奉節的時候,鄧名帶著一隊衛士一起登岸去拜見文安之。
鄧名在成都做的事情越多,對來奉節拜見文安之就感到越畏懼。不過這次從奉節的門口經過,實在找不到借口不去登門求見。
“我在都府做的種種事情,估計文督師已經知道了,他多半憋了一肚子氣,打算痛罵我一頓。”鄧名一路上心中暗想:“文督師一向很注意幫我留面子,這次我帶了這么多衛士來,他老人家肯定不好發作大罵我一頓。若是他要私下交談,我就把這些衛士放在門外。一會兒通報的時候,我就說軍務繁忙馬上要走,文督師也就無法罵太久,讓我的衛士在門外久等。我到時候給他個耳朵聽著就是了。嗯,我嘴上連連稱是,但就是不改,文督師又能拿我怎么辦?反正他從來都不去都府。”
奉節的督師衙門里很快就走出來一個文安之的標營衛兵,讓鄧名帶著他的衛士們一起進去。
忐忑不安地走進衙門后,鄧名看到那個督師標營的衛士并沒有把他往文安之的書房里帶,而是領著他們往衙門的大堂去。見狀鄧名更是放心:“督師既然要在大堂見我,那當然就是勉勵幾句罷了,比我想像得還要好。”
進入大堂之后,鄧名見到文安之高坐在正中,周圍還有不少督師的幕僚,兩側也站著不少督師的標營衛兵,于是鄧名心中更是泰然,知道在大庭廣眾之前,文安之無論如何也不會說重話的。
先是上前唱了個肥諾,然后鄧名就把這頓時間的征戰經過簡要地報告了一遍。至于成都的改制,同秀才、如同秀才、權如同秀才等當然是只字不提,假裝沒有發生——鄧名感覺越來越能揣摩到文安之的想法了。
在鄧名匯報的時候,文安之認真地聽著,但是始終沒有插話,也沒有讓鄧名坐下。聽鄧名說完后,文安之捻須思索了數秒,突然重重地哼了一聲:“我聽說,鄧名你在成都賣官鬻爵,濫發功名,這件事怎么沒聽你提起?”
“這……”鄧名不知該如何作答。
“功名乃是朝廷名器!多少士人寒窗苦讀,歷經艱辛也拿不到一個,你居然為了一石、兩石糧食就賣了!”文安之拍案大怒道:“你眼里還有沒有朝廷,你是存心侮辱朝廷的功名嗎?”
“督師息怒。”文安之突發雷霆之怒,不但鄧名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文安之的幕僚也人人錯愕,已經有人出頭想替鄧名求情。
“休要多言!”文安之的手一擺,阻止了那個想要開口的幕僚,然后從座位上站起來,拿著拐杖健步如飛地走到鄧名面前,痛心疾首地又把鄧名喝斥了一頓。一邊說,一邊還不停地用拐杖敲著地面,把地上的青磚敲得砰砰響。
鄧名背后有幾個衛士是初次見到文安之,看著文安之一下一下用拐杖敲著地面,好像要把磚面都擊碎時,這幾個衛士在心里嘀咕著:“這位老督師手上的氣力好大,腿腳也利索得很,他真的需要用這根拐杖嗎?”
文安之生氣地走到鄧名背后,觀察了一下他的盔甲,高舉起拐杖,在最厚的位置上敲了一下:“你好自為之吧!”
鄧名沒有解釋,低著頭垂頭喪氣地告辭。文安之虎著臉微微點頭,心里卻一陣冷笑:“這個小子!剛才說什么軍務繁忙,見一面就要走,明明就是想敷衍我。他帶了這么多人進城,就是琢磨著我不會在眾人面前給他難堪。哼,乳臭未干,還想在我的眼前玩這套,太嫩了!”
“這小子打敗了李國英之后,在眾人面前學漢高祖的舉動,他以為我不知道么?”當初鄧名的報捷使者趕來奉節時,文安之詳細地向使者詢問了一番,聽說鄧名在戰場上當著將士的面前謊稱腳受了傷,立刻就知道是從誰那里學來的:“要是這小子將來得償所愿的話,青史之上,就會濃墨重彩地把今日之事記上一筆,說老夫痛斥潛龍,鐵骨錚錚,忠言擲地有聲。”文安之不禁又捻了一下胡須:“他多半就是想給我一個耳朵吧?他主意大著呢,口頭上答應得挺好,心里知道我奈何不了他。”
“且慢!”見鄧名就要邁出門檻,文安之突然又喝住他:“老夫下半年或者明年初,可能要移鎮成都。”
鄧名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上面再沒有一絲血色。
“你軍務繁忙,先去吧,等你回來,本官再與你交待此事。”文安之沒有露出得意之色,只是氣憤憤地一甩袖子,搶在鄧名回答之前離開大堂,走回自己的書房。
“將來青史之上到底會怎么寫呢?帝少年英雄,天下無敢仰視者,可是在夔州,被老夫杖責之,面無人色,抱頭鼠竄。”文安之津津有味地琢磨著,走進書房時不禁長嘆一聲,為自己年紀大了,無法親眼見到那一天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