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表面上瞧起來,柳毅的態度確實挺端正,是勛叫他報門而入,他并不自稱“末吏”,而稱“牛馬走”——兩者雖然都是謙辭,但前者只用于下吏拜見上官,后者則可施用于普通人之間,且“牛馬”為奔波意,“走”即“仆”也,表示我是您的屬吏甚至是賓客、仆傭哪。
而且他并沒有直稱是勛的官職“太尉”,卻稱“是公”,大有以臣而待君之意。
柳子剛一進門,便即大禮參拜,然后膝行來到是勛面前。是勛瞥他一眼,也不給座,直接就問:“汝可知罪否?”
柳毅身體微微哆嗦,趕緊回答:“毅知罪也。”
不久之前,就在高句麗侵擾遼東,包圍西安平城的同時,柳毅倒是也沒有欺騙董蒙,果然親率大軍南下,直入三韓之地,一直殺到后世的洛東江畔。但是隨即就聽說幽、平兩州聯兵來救,高句麗軍撤回國內,柳毅無奈之下,也只得取質退兵。他雖然跟高句麗王位宮定有密約,但誰都知道政治盟約這種玩意兒,只在撕毀前才或許有效……高句麗在遼東所獲不多,要是順手再上自家境內搶掠一把,那可怎么好啊。
再者說了,他不救西安平,深為董蒙所恨,也怕董蒙趁機煽動夏侯蘭軍渡浿水,抄了自己的后路。
所以趕緊返回朝鮮,嚴陣以待。但隨即就得著消息,是勛奉命率軍討伐高句麗,并且行文要自己前往謁見。柳毅當場就慌了,要說滿朝文武,派誰過來他都不怕,唯獨害怕是勛。一則他跟是勛曾經打過交道,就理論上而言,可以引之為恩主,別人要欺負我,恩主總能伸手援救,這恩主要收拾自己。那就無人再肯為自己說話啦。
再者說了,柳毅略曉是勛過往,也就是說,知其主隱微事也。這本來就是大忌,倘若態度不夠恭順,是勛隨時都可能起意捏了他。而且想想從一介鄉下士人(他倒是不清楚阿飛的真實出身),輾轉亂世,竟成朝廷重臣。這人還了得嗎?自己哪有資格跟他斗?
所以聽說是勛前來遼東,柳毅不禁萬分驚懼,可是隨即收到了是勛的文書,反倒逐漸定下心來。是勛要是真想捏他,不會再要他去拜謁,既然想見上一面,那事情或許還有得緩。關鍵在于,自己必須端正態度,并且向是勛表示,留我在樂浪。對你還大有用處哪。
所以柳毅匆匆忙忙就跑過來了,只因為手頭還有一些急務要處理,所以沒能趕到襄平,最終在西安平城內見著了是勛。一見面是勛就問他知罪否,柳毅趕緊回答:“毅知罪也。”
是勛問既然知罪,那你就來說說,罪在何處?柳毅老實回答:“臣自別是公,少通音問,未能歲歲遣使貢謁,其罪一也。欲謀三韓。而迫與句麗委曲,使位宮無后顧之憂,敢侵遼東,其罪二也。董公道遣使來。毅方征三韓,無暇反顧,故此不救,罪之三也。還請是公責罰。”
他給自己安了三條罪狀,可是除了第一條以外,后兩條同時也都擺了理由——我是有苦衷的呀。你讓我并吞三韓,我又無力兩線作戰,所以才被迫跟高句麗虛與委蛇……
是勛冷笑道:“不能制句麗而復不能并三韓,汝之大罪也!”你要是真把三韓之地都給吞并了,那么北方高句麗的事情我也可以原諒,可是那么多年過去了,你瞧你才多大進展?能不使我光火嗎?
柳毅趕緊磕頭:“毅資駑鈍,實不堪當此重任,然……三韓雖未并吞,其人已服矣。臣今即取其質來見是公。”
所謂“三韓”,指的是朝鮮半島南部的部族群,皆名為“韓”,主要有馬韓、辰韓、弁韓三支,故名“三韓”。
三韓這個時候大致發展到了奴隸制城邦階段,其中馬韓有五十四邦,后來統一成為百濟國;辰韓有十二邦,后來統一成為新羅國;弁韓有十二邦,其后發展成為伽倻聯盟,部分戰敗后并入新羅,部分被日本征服,成為大和王國的殖民地……
此前柳毅把邊境線南推到漢江流域,就已經吞并了十多個馬韓邦,此番南下,與馬韓、辰韓的聯軍展開大戰,又吞并了六七個小邦。原本計劃是要趁機徹底打垮馬韓、征服辰韓、威懾弁韓的,因為倉促回師,夢想暫時化作了泡影。
然而三韓各邦倒確實都被樂浪軍給殺怕了,紛紛表示愿意納質稱臣。所以柳毅才在朝鮮多呆了幾天,等把人質都湊夠了,才敢匆匆北上來見是勛。當下稟報,說門外就杵著三十多名三韓人質呢,還有各邦進獻給天子的貢物,是公要不要見上一面?
是勛冷笑道:“蠻夷何德,而可見吾?”身份差別太大啦,我才懶得見他們。但是——“可取貢單來。”我看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幫你把三韓進獻給天子的貢賦帶回洛陽去,那好啊,我就來瞧瞧,他們究竟進貢了些什么呢?
柳毅早就準備好了,趕緊從袖子里掏出一方木牘來呈上,是勛接過來一瞧:“生口二十、綿布四匹、雉尾羽十八……”不禁雙眉一軒,隨手拋在地上:“彼以為魏天子為乞者耶?!”這是打發叫花子呢吧!
柳毅慌了,趕緊解釋:“蠻夷窮乏,國無余資,所產中國亦有,故……”是勛打斷他的話:“天子責貢,育養萬民,豈慕虛名而拋實利者耶?魏非周也,責楚苞茅。今若郡縣之,所得萬倍于此——彼焉望活耶?!”
柳毅暗中一顫,心說您老先生真的是儒宗文魁嗎?這口吻怎么跟集市商賈一樣啊……
要說這年月中原王朝的朝覲取貢制度,其實就是“慕虛名而拋實利”,四方蠻夷君長只要遣使來覲,不管帶多少貢品,天子都是高興的,而且賞賜往往百倍于貢物。《三國志》上就記載著,曹魏景初二年六月,倭國女王卑彌呼派遣大夫難升米等人來到洛陽,朝覲魏明帝曹叡,所獻不過“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班布二匹二丈”,然而曹叡大喜,不但封卑彌呼為“親魏倭王”,給金印紫綬,還賞賜“絳地交龍錦五匹、絳地縐粟罽十張、蒨絳五十匹、紺青五十匹”。至于難升米等使臣,全都封中郎將、校尉等職,賜銀印青綬,以及“紺地句文錦三匹、細班華罽五張、白絹五十匹、金八兩、五尺刀二口、銅鏡百枚、真珠、鉛丹各五十斤”。
別的不說,就光那些金印、銀印,加起來就足可與倭國貢品相抵有余了——況且那還是按照的中國時價,對于倭國而言,“生口”也即奴隸,那是真不值錢……
這種面子工程后來愈益過分,外國使臣入于中國,食宿都不要錢,乃至于到了明朝,因為賞賜過多,貢品無用,導致影響國庫收支,被迫要規定朝貢的次數——你們年年都來,我朝可實在負擔不起啊。
中華上國,禮儀之邦,為了彰顯威嚴而搞點兒面子工程,這倒也無可厚非,問題你不能搞得太過分哪,是勛前世對此類事便即深惡痛絕,這次就打算趁著機會,徹底改變這一陋習。他說了,從前周朝光向楚國要求每年進貢濾酒的苞茅,一則為分封制,周王朝直轄的領土有限,開銷也有限,即便姬姓諸國貢物也并不多——先不提還得供王軍役——二則當時交通不便,真的太多貢品也不好運送。如今可與古時不同了,偌大一個朝廷,直轄萬里之廣,在在需要用錢,交通也比從前便利——從你樂浪放舟便可直抵山東,每年走十來船貢品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所以如今再拿這些蠅頭小利來糊弄朝廷,不象話吧。再說了:“汝得三韓何物耶?”
漢魏時代的貢賦制度,又與后世不盡相同,對于樂浪等偏遠地區,因為交通問題——在原本歷史上,并沒有官方的海上運輸途徑——是不要求直貢京城的,樂浪的賦稅交到幽州即可。對于周邊外夷也是同樣辦理,使其“屬郡”,也就是說貢品都交給相鄰的郡。好比高句麗原本就屬玄菟郡,后來改屬遼東郡;三韓本屬樂浪郡,曹魏時改屬新劃出來的帶方郡。
你柳毅說三韓各邦窮,所以獻不出多少貢品來,可是再窮的邦也有數千甚至上萬民戶,我不信就只能拿出這幾個奴隸,這點點物資來。其實大頭都交給你了吧?
柳毅不敢隱瞞,說:“臣但索亡戶耳……”漢末動亂,加上高句麗的侵擾,很多樂浪甚至遼東百姓都逃入了三韓,我如今只是要求他們復歸而已,算作三韓各邦的貢賦。
是勛“嘿嘿”一笑:“以是三韓但知子剛,而不知天子矣。”
柳毅嚇得趕緊跪伏在地:“臣不敢!”是勛問道,你這些年來都索回了多少民戶哪?柳毅回答說從三韓、濊貊,一共索回了兩萬多戶人——是勛心說董蒙判斷樂浪郡不過六萬余戶,看上去遠不止這個數嘛,也不知道你究竟瞞報了多少。當下把臉一板,沉聲道:“欺君之罪,便當大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