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把柳毅揪過來好一頓敲打,責罵他:“以樂浪懸處域外,而自專其政,隱匿戶口,貢賦不入,形同割據。汝乃以為朝廷無奈汝何乎?交、廣之遠,過于樂浪,士氏根基之厚,過汝柳氏,況士氏得巴蜀之援,豈高句麗所可比擬哉?今王師乃能旬月間即復交、廣,降士氏,而況汝耶?”
其實廣州雖然已經打下來了,交州之戰卻還并沒有結束——起碼是勛沒能收著消息——然而柳毅孤懸朝鮮半島,對于南海之事必然一頭霧水啊,隨口欺瞞而威嚇之,倒也不怕他不相信,不怕他不恐懼。
“吾今率十萬王師(當然是號稱)以伐句麗,句麗之大、戶口之蕃、兵戈之盛,在樂浪之上,汝且觀之,必墮其都而懲其異志也!”想一想終究才剛開戰,話不好說得太滿——“況丸都山深在內陸,軍行不便,而朝鮮距海不過二百里,又有列水勾連,吾水師所向,今朝登岸而明夕即在城下矣。伐句麗者,不過幽、平、冀、瀛四州之卒;若征樂浪,以船所載,幽、平、瀛、青、登、海、徐,集各州所屯,不下二十萬,汝有何能,而敢妄意自立耶?!”
恐嚇完了,話鋒卻突然一轉:“是以朝中皆謂樂浪當伐,柳氏當族,設無勛,汝之頭早懸高桿矣!”
柳毅雖有野心,也有一定能力,終究只是個鄉下土包子而已,果然給嚇著了,當下指天賭咒,連聲辯解,說自己絕對沒有自外王化的想法,只是因著學問低、經驗淺,所以做事有不妥當的地方,還須仰仗是公您的教訓和周全哪。
是勛一瞧也敲打得差不多了,這才略略放緩了語氣,告誡柳毅:“全汝者。非吾也,在汝自身。若從我三事,乃可周全。”
柳毅說您趕緊告訴我吧,是哪三件事哪?
是勛說了:“其一。即上表謝罪,并選三韓質者十數,以為貢臣,隨吾反歸洛陽……”一指扔在地上的貢單:“此數焉足?百倍始可。”
其實那些所謂的“貢品”,就算乘以一百。單獨一邦可能拿不出來,十幾、數十個邦聚在一起,斷沒有湊不齊的道理。再說了,這是為你柳毅請功贖罪啊,他們要是拿不出來,那就都著落在你的身上吧。
柳毅連連點頭,這個沒有問題。是勛又說了:“須年年進貢,可保安泰。”柳毅一咬牙關,說那也成,既然您說海路運送方便。起碼我可以送到登州去,要是當地官吏不幫忙遞解洛陽,那就是他們不對啦,不關我事。
“其二,點集兵馬,助吾以伐句麗。”我也不直接指揮你的部隊,你自己率軍渡過浿水北上,所擄得的人口、占據的土地,全歸樂浪——這對你也不是沒有好處啊,正好可以此舉向朝廷表明。你跟高句麗王位宮之間并無絲毫茍且。
柳毅點頭,心說眼瞧著高句麗要遭大難,即便你不說,我也正想趁機去咬上一口。撕點兒肉碎下來果腹哪。
“其三,自請改制、分郡……”
柳毅這下傻了。改制的事兒好說——所謂“改制”,是指很多偏遠郡縣因為交通所限,仍然維持著前漢時候的制度,屬吏都由守、令自辟,頂多行文去上級行政機構做個備案罷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朝廷倒想往這些地方派遣正式官員呢,也得有人樂意去啊。
是勛要柳毅遵從魏朝的新制,屬下官員都由朝廷任命。其實這也只是表一個態度而已,或許真有那么幾個不怕路遠的愿意跑邊地來當官兒,但數量絕不會多,絕大多數情況下,還得柳毅從地方士紳中自主挑選官吏。但是不管怎么說,如今海道已通,樂浪雖遠,論起交通來終究比起交、廣,乃至于將來奪取了蜀地、南中,要方便多啦。是勛要先撕開一個口子,免得時間長了,樂浪真變成化外割據之地。
可是分郡就是柳毅萬分不樂意的事情了。如今他在樂浪就是土皇帝啊,而且經過將近十年的奮戰,樂浪郡的領地比從前增加了將近一倍,倘若再加上所并吞羈縻的濊貊、三韓各部,恐怕兩倍都還有余。我辛辛苦苦拿下來的地方,朝廷一分郡,那就起碼割一半兒出去啊,誰能舍得?
柳毅試探著分辯道:“今方服三韓,其心未穩,設有亂起,分郡恐不能制也。”是勛微微而笑:“今汝不請自分,而待朝廷之分,恐即樂浪亦不可有也。且便分樂浪,亦未必薄汝之勢……”朝柳毅招招手,要他靠近一些,隨即便在對方耳邊低語幾句。柳毅大喜,忙道:“果如是公所言,是德毅也!”
是勛一板面孔,說我這都是瞧在你這些年攻打濊貊、三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兒上,可是那也僅僅你一代人而已——“聞汝近收同族子養育,得無欲世守樂浪耶?”想當年我放過你,很重要的一條原因就是你沒有兒子,不大會形成割據之勢,可是如今聽說你收了養子了,你究竟想怎么的?
柳毅分辯道:“年老求養,且不欲祖宗廬墓無所祭掃也,安敢望他?”
是勛說那就好辦了,趕緊把你的養子送去洛陽做人質吧,當然表面上得說是請求蔭子為郎——你放心,我在洛陽,肯定會好好照顧他的,也必定給他一個好出身、好前程,只要你在樂浪別捅什么簍子,必不使你柳氏衰敗也。
柳毅沒有辦法,只得應允。是勛說你今天答應得好好的,可不要輕易反悔,大軍正在征討高句麗,一掉過頭來就能吞滅樂浪——“卿且好自為之。”
然后就揮手送客——你趕緊回去準備人質、貢品,并且發兵從南線攻打高句麗吧。柳毅喏喏而退,可是才走到門口兒,突然又折回來了,說我一時神思不屬,忘記了一樁大事:“是公前命毅探查倭情,今得之矣。”
是勛聞言一挑眉毛,心說我本來也打算問你這事兒來著,你是給嚇蒙了,未能及時稟報,而我是罵你正罵得爽,也把這碴兒給忘了——“得之何耶?”
柳毅說了,倭人跟韓人偶爾也有聯絡,這回我向三韓取質,弁韓中的狗邪韓就送來了一名倭人使者,如今也正在門外候著哪。
是勛心中大喜,表情卻并不顯露,只是隨隨便便一擺手:“可喚來見吾。”
柳毅應喏,便即出門,時候不大,領進來兩名男子。前面一個約摸四十多歲,長發在腦后扎鬏,無冠,耳墜牙飾,身穿一件素白色的套頭短衫,光著兩條腿,無褲無鞋,脖子上垂掛好長一條獸牙裝飾的項鏈,鏈端系一銅鏡,就跟護心鏡似的,正好遮住胸口——應該就是倭國使者了吧。身后一人三十出頭,瞧打扮則為韓人。
柳毅給介紹,說此乃倭國使者,名叫“牛利都”,他當然不會漢語,但是通韓文,后面是名韓人傳譯,會說韓語和漢語。隨即將手朝上一揚,對牛利都說:“此乃我天朝宰相是公是也。”傳譯翻譯過去,牛利都趕緊伏地叩頭。
是勛這回給柳毅看了座,就坐在自己左手邊,讓牛利都和韓人傳譯都跪伏于前,然后把身體略略前傾,溫言垂問:“吾聞倭地數十百國,汝自何國來耶?”
牛利都回答說,俺們倭地過去確實有上百小國,然而如今攻弱兼昧,就光剩下二十多國啦,而且泰半歸屬在邪馬臺國麾下——小人就是從邪馬臺國來的,官至上大夫。
是勛也不知道他原話是怎么說的,對于“邪馬臺”,韓人傳譯用音譯,對于官稱,就直接意譯成了“上大夫”。
于是點點頭,說好啊,那你就給我講講倭地情狀,以及汝國的風貌吧。
牛利都說了,倭在海外,當狗邪韓國的東南方向,渡海約千余里,先到一島,名叫對馬國;對馬國南方又千里,有一島,名為一支國;再往南方千里余,那就是倭的本土啦,有末盧、伊都、不彌、投馬、奴等國,都歸邪馬臺國統御,云云。就目前而言,邪馬臺聯合了總共十七個國(含),已占倭地大半。
其后概言倭地風物、國野習俗等等,是勛起初還垂著眼瞼,沉吟不語,后來終于聽煩了,便即開口,打斷了牛利都的滔滔不絕——“且道汝國大小,并戶口眾寡。”牛利都聽得傳譯所言,不禁愣了一下,隨即回答道:“海岸曲折,難以丈量,倭之大,東西兩千里,南北四千里許。邪馬臺轄戶七萬余,投馬五萬,奴國二萬,余皆數千上萬也。”
是勛聞言,不禁冷笑,便命從人取過個皮制的圓筒來,從中抽出一張地圖——那并不是中國地圖,他也沒有全部展示給牛利都瞧,特意折起大半,光露出一小部分,只見上面曲曲折折,只畫著海岸線,是個東西窄、南北長的島嶼。乃問牛利都:“此即倭乎?”
牛利都左瞧右瞧,上看下看,擰擰眉頭咧咧嘴,說瞧著似乎是有一點兒象……其實那年月測量技術很不過關,就連中國官方地圖拿出來,你要不標注州、郡或者城市名稱,也沒幾個人瞧得出來——凡瞧出來的,估計是根據了突出海上的遼東半島和山東半島,或者黃河、長江的大致走向——更別說倭人了,他們也光知道疆域南北長、東西短,具體是什么形狀,那根本一頭霧水啊。
是勛說好,那你給我指指,邪馬臺國究竟在哪兒哪?牛利都躊躇半晌,先問,您這畫的哪兒是北啊?在是勛給出正確答案后,他就在島嶼中北部偏西,距離海岸線不遠的地方指了一下。
千古疑難得解,是勛不禁舒懷大笑,隨即一指牛利都:“汝滿口謊言,焉敢欺吾?!”命左右,叉出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