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梁園回到應天府,吳央倒頭便睡。翌日照常提前當值,依然佩劍上堂。果然,皇帝大位左下側,靠近門口處,百官列班位外,多了一個案桌。她當仁不讓,坐而辦公。
由于行宮條件有限,大臣們朝議后,六部各自散去,一部一間辦公廳。都堂,是最大的一間。六部散去后,帶刀侍衛的她,只能留下隨同皇帝打理朝政。期間,隨時會有人覲見,或者單議什么事。
廷官陸續到齊,皇帝尚未到,便開始三三兩兩議論,皆以李綱為議。大多聲音,似乎反對以李綱為相。
吳央思忖,好嘛,皇帝一日不在,便有人攛掇好了。
陛下到,三呼萬歲后開始議事。臺諫官,即御史官等紛紛發言。建言陛下再議宰相人選,列舉李綱種種不適合,倒是私下對皇上評價過李綱的鄧肅、呂好問,反而沉默不語。
皇上似乎始終傾聽模樣,不置可否。直至臺諫官顏岐曰:“邦昌金人所喜,宜增其禮;李綱金人所惡,宜置閑也。”
帝曰:“以朕之立,亦非金人所喜。”
顏岐立馬啞口無言,其他人都不敢再為此而說話。轉議其他事。
六月初一,李綱抵達應天府,拜見陛下。
他說“聞外廷之議,立相于金人喜怒之間,更望審處。”
皇上說“朕已告之,以朕之立,亦非金人所喜。”
皇上堅持拜李綱為相。當即表示,新朝第一相,非李綱莫屬,希望李綱悉心而鼎力輔佐。李綱感佩,不再推辭。
于是,建炎朝首任宰相,李綱上任。朝廷行政,開始步入正軌。
李綱一上都堂,便上十議:一議國是,二議巡幸,三議赦令,四議僣逆,五議偽命,六議戰,七議守,八議本政,九議責成,十議修德。
即,國是、巡幸、赦令、僭逆、偽命、戰、守、本政、責成、修德。
初三,李綱上疏彈劾張邦昌,奏請“……以亂臣賊子之戒。”
黃潛善、汪伯彥等為張邦昌極力辯護。李綱大怒說:“張邦昌既為僭逆,豈可留于朝廷,使人們稱他為故天子乎?臣不能與他同列,陛下必欲用張邦昌,請罷免臣之職吧!”
呂好問私下找李綱,也為張幫昌說情,不管用。
建炎帝不得已,只好獨招李綱曉之以理。李綱無奈,同意暫時留其頭,但必須逐出行在。
于是,倒霉的張幫昌,還算被寬大處理,被貶外放昭化軍節度副使,潭州(長沙)安置。
李綱未到前,百官皆因皇帝即位《赦文》言之,對張幫昌等“不問”,故無人敢挑頭。自李綱發難,學士趙子崧等,都接著紛紛奏本彈劾。
于是,南仲被安置南雄州。其余各議,流放嶺南。又下詔將來有條件時,要刊印李若水《忠愍集》,《直齋書錄解題》著錄十二卷。
至此,李若水有“南朝第一人”的美稱。
右正言鄧肅,見奏者紛紛,恐輕重失當,便奏請分輕重,流放張邦昌等偽命之臣。潘良貴也請求分三等定罪。皇上以鄧肅當時在京城中,知道底細,令他具實奏發。同意論從偽罪,流放各有等差。
鄧肅,因“不食偽楚栗,義奔濟州。”建炎帝即位后,即提拔為右正言(中書省屬官。中書省,也稱右省)。
右正言鄧肅,自陛下即位前后,兩月余,上奏高達二十疏,“言皆切至,上多采納。”曾經多次,被陛下招而奏對。
皇帝認為鄧肅所奏對,都就事論事,切中要害,基本無不準。
奏對時,在側吳央很是感慨,尤其禮贊:“文書簡,簡故速;文書煩,煩故遲。”
“今日獻一策,明日獻一言,煩冗瑣碎,惟恐不備,此文書所以益煩,而政事所以益緩也。限以旬日,期于必至。”
多么切中要害啊!假如,政府公文,無論哪一級都能夠這么做的話,行政效率一定很高。
此后,李綱又定中興規模,有先后之序,皇上全單照準。
吳央對陛下感慨“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奏十議,二燃偽官,三策國防。就目前看來,無愧宰執也!陛下推恩,亦力挺不遲,英明也!”
陛下對吳央之說,皆予一笑了之。心忖,這不你建議我“力挺”的嗎?
七月中旬,前朝武義大夫,曹勛,受道君帝趙佶之托逃回南方。竟然四個多月后才抵達南京。可見路途艱險,逃離不易,輾轉來遲。
原來,三月初三,曹勛得道君帝御札于敵營,沒有機會脫離。到了河東石門敵營,又奉道君帝口諭,依然不得機會,直至到了五國城。韋賢妃與邢王妃,皆被安置浣衣間,受盡侮辱。直到金人獲悉趙構稱帝后,才奉邢王妃為“建炎夫人”,并將二位娘娘,與二圣合并一處安置。曹勛也于此后,才得以尋機脫逃。
御札,道君帝于衣領上,手書九字:“便可即真來救父母押”(即真,即皇帝位;押,被扣押)。
口諭:“詔康王興兵,以圖恢復(匡復趙宋)。”
皇上拿著衣領,對著這九個字,哀然涕泣。
須臾,曹勛又掏出一只金耳環,呈陛下,陳述經過。
曹勛臨行之前,皇后邢秉懿,當即脫下一只金耳環,命侍者交付曹勛,請他轉交趙構。并轉達王妃言之大意:“請代我告訴大王,我希望象這只耳環一樣,能早日與他相見。”
趙構五月初一即帝,而道君帝趙佶,三月初三就已經手諭“便可即真”,就是“可以權宜見機即皇帝位”。也就是說,趙佶是在趙構登基兩個月前,就已經下詔,要他的第九兒子趙構即大位了。只是曹勛,沒有能夠及時送達而已。足見,趙構的皇位,名正言順!
所有朝廷大員,聞訊皆趕來。一個個傳看,衣領上的道君帝手書:“便可即真來救父母押”。
道君帝的衣服,道君帝的獨門“瘦金書”筆跡,道君帝的閣門宣贊舍人曹勛,這些大臣,沒有不熟悉的。看完一個,哭一個。嘴里不停呼喚“道圣啊……”,“道圣啊……”最后全部抱頭痛哭,哭成一團……
哭完,圍聽曹勛講述二圣北上見聞,不禁每每邊聽邊抹淚。
聽完,又哀哀啼哭。不是呼“道圣啊……”,就是呼“淵圣啊……”,皆說不出話來。
他們一來,吳央就悄悄拉著陛下離開這里,皇帝再也經不起,這種場面了。
哪知皇帝,依然一手托著耳環,悲泣不已。對寬慰自己的吳央,回想述說起曾經出使來回,也在五馬山上,如何頂風沖雪,出生入死。聯想父皇,何其艱辛。不禁又悲從中來,哀不勝情。
皇帝得到邢氏耳環后,相當珍惜。即授予皇后邢氏親屬,二十五人為官。
吳央思忖,一人遭難,福蔭全家,娘家人也算因禍得福。
說起五馬山,吳央不禁想起,那個她在燕山遭遇的土匪頭子馬擴,果然如他所言“行大義”了?行在,已經得報,和州馬擴,在此筑寨抗金,兩河響應者眾。
五馬山位于石門(石家莊)贊皇縣。五馬山最為著名的,為五匹石雕駿馬。在石馬左側有兩個馬童,雕刻技藝高超,面部表情生動。傳說五匹石馬,它們在夜間變成真馬下山偷吃農田里的小麥幼苗,被發現后,打斷一匹石馬的頭而得名。
五馬山是贊皇縣東部的天然屏障。主峰海拔340米。登上山巔,可西望巍峨的太行群峰,可東眺遼闊的華北平原。
馬擴,在此舉義抗金,很有戰略眼光。
七八月間,不斷傳來偽廷官員,因被彈劾而放逐的,大多在途中,被人追殺。
接著,李綱匯報,查出張邦昌僭居內庭時,以趙宋皇宮女人侍寢一事。并將一干證人,帶來當面陳述。以及探子報,金廷以“楚帝張邦昌被廢”為借口,不僅要再發兵南下,復辟楚廷。而且揚言,如若張幫昌被殺,就要再另立朝廷,代替張邦昌。
皇帝聞之,勃然大怒。廷議后,又下詔令:本念張邦昌稱帝,是迫于金人之勢,卻“內衣赭衣。履黃裀,宿福寧殿,使宮人侍寢,心跡如此,甚負國家。尚加惻隱,免死。令潭州拘押之,全其家人,免連坐。”
詔書抵達潭州。張邦昌讀完詔書,悵然喟嘆。未等地方官吏,前來緝拿,登上平楚樓,自縊而死。
張邦昌自殺消息傳來,普遍輿論導向皆認為,其終因窺視帝位,自食惡果,為人所不齒。
吳央為之感慨,張邦昌一生,僅活了47歲,登皇位不過33天。為了讓他能夠活下去,她雖然已經盡力了,仍然不免因而郁悶。“初見王至交”之劉光世、張浚、張俊、朱勝非、吳玠、李綱、張邦昌、呂頤浩,這八個人,已經少了一位……
這邊尚未緩過勁來,廷議又爆“飛雷”。
岳飛聞金人前軍已經發兵,上書陛下,求戰北上。樞密院正副御營使,黃潛善和汪伯彥看到岳飛的上書,批示:“小臣越職,非所宜言。”
并公然在都堂上,請奏嚴厲懲罰岳飛,將他革掉官職,削除軍籍,以戒后者僭越。
吳央差點沒有一躍而起,宰了他們。嘴角卻泛起一絲怪異的微笑。
皇帝目光飄向吳央一眼,察覺到了她的異樣表情。道:“請戰乃統制本分,何罪之有?此事,不必再議。”
她強忍怒火,直至廷議結束,悄然退堂。
她牽上羚駒兒,直奔鵬舉軍營,拉上他就走。言之有重要事情,一起到梁園去,要與紅玉兩口子商議。
一路上,吳央繃著臉,一句話沒有。鵬舉猜側,一定是他的越級奏本,出了問題,給妹子惹麻煩了。
到了梁園,紅玉見他倆的突然造訪,也意識到出了什么意外。趕緊引他們入內,叫來良臣。
坐下后,吳央平靜地,將有關鵬舉請戰的廷議過程,敘述一遍。
然后,語氣比較重地問鵬舉“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急?我還不知道你的心事嗎?本來就打算請求陛下,派遣你隨宗澤去。結果遇上曹勉南歸、張幫昌自殺二事,陛下心情一直不好,所以壓下,不敢聲張。你倒好,蒙著頭,撞上了。你不就是因為,接連幾個月無仗可打,心手皆癢癢了么?如果不是因為妹子在廷上,陛下強行將此事壓下。后果是什么?不僅被一擼到底,還會被處以僭越之罪。你不知道嗎?”
她看了大家一眼,接著道:如果被他們一擼到底,一切歸零,就得從頭再來。人生,經得起幾次從頭再來?我們當然不是純粹為了品階,而是只有更高更大平臺,才能發揮更大作用。同時,也能夠施展自己更大抱負。
另外,你以為我們與陛下,有私交關系,陛下就是我們哥們了?錯!
在安陽,我們曾經議過,無論趙構什么身份,我們永遠要擺正自己位置,公私分明。朝堂之上,他是皇帝,是論事不論感情的。一次兩次,或許可以通融,還有下次嗎?
是以,鵬舉兄,切記這次教訓。今后,有何大的個人舉措,一定要先與妹子商量著辦。
等她說完,鵬舉道:“中原真定以北一線,已經戰火不斷,我能不著急嗎?我知道僭越之罪,可黃、汪皆為主和之流,報請他們有何用?我怎么能夠想到,陛下還沒有看到,他們就敢壓下而處置了?”
良臣道“這你可能不知道,凡各類奏折,皆先行分類而送各部。經各部議處后,才會上達天聽的。你所奏乃請戰疏,自然到了他們手上。你想啊,我等品階,皆非經他們議請,而由陛下直接擢拔,他們豈能不因此,而心存芥蒂?正愁找不到機會,整治我們呢。在這種情況下,我等自當先行夾著尾巴,低調做人才是。不然,必然給陛下制造麻煩,從而可能使陛下,認為我等不可造就。”
“就是,鵬舉你行事輕率了。本來,如果先由妹子切合時機地,先行為你在陛下面前打底,則容易一蹴而就。現在,妹子做起來,就頗費周折了。”紅玉附和。
鵬舉意識到自己莽撞了,不斷撓頭。
吳央道:“此事先不再議,反正出了問題,解決問題就是。提起這,只是為了總結教訓。今天來,是為了另外預感,要與你們商議。”她看向大家,神色凜然道:本來,想以后再議的。可鵬舉之事,已經騎虎難下。我們自當順勢,促成鵬舉心愿。當然,不能自己獨立北上,應當與宗澤合軍。由于此去,我們將反向,分別而北上、南下,各赴生死。所以有些事,當事先心中有數。
你們還記得濟州聚會嗎,宗澤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言之當“只爭朝夕”。因為之前,我推算過宗澤八字,也看過他手紋,再結合其面相,得知宗老將軍,壽限將至矣。恐怕,過不了翌年了。估計在明年夏季,宗澤將有生命之憂。因而,鵬舉你只能前往汴京,配合宗澤作戰。如此不僅僅因為私人感情,還有更重要的原因。
由于往后的一兩年內,陛下可能將遭遇前所未有的險境。其安危,即大宋安危,這是共識。是以,陛下安危,將仰賴宗澤、鵬舉等阻敵于北,以削弱敵寇南下追擊力度。韓將軍與紅玉等在南,力排敵寇對陛下的一路圍追堵截。
是以,我們與鵬舉,將形成南北兩隔,而且距離會越來越遠,外加戰火連綿,聯系困難,不得不先行未雨綢繆。
——說到這,吳央就鵬舉在宗澤那,該如何關注各個方面,與如何采取相應舉措,提出設想,請大家一起商議,拿出供鵬舉參考的意見。
接著,她提出假如某時,發生的意外事件,要大家商議,如何對付,比較妥當。
“吳央,你告訴我是哪些個龜孫子,我現在就宰了他們,不就啥事沒有了?還議什么?”
吳央笑了。道“大哥,我說的是假如呢。要是這么簡單,屆時,我自己就可以事先,把他們首惡滅了。問題是,冥冥之中,有些劫數,是要讓其發生的。只有等該有的經過走完,我們再殺他個措手不及。這樣,才可減少,或者不至轉移,甚至可能演變的,其他更恐怖之劫數。按周易演繹說,對待劫數,猶如對待江河洪水,不能堵,只能導。否則,看似此處堵了,必釀它處不可知的更大災難。那就連未雨綢繆的機會,都沒有了。”
鵬舉又撓頭“原來,這么玄啊!那你說說具體的。”
于是,吳央就屆時可能發生的環節,要鵬舉、紅玉、良臣,各自拿出辦法。要大家權當有這回事,卻始終沒有透露人名。
經過反復磋商,形成一致意見后,吳央言之要趕緊返回,她是“溜號”而來的。一定要在陛下,發現她私自外出之前,趕回應天府。
吳央、鵬舉,自是一路快馬,迅速返回。誰曾想,與鵬舉分手后,剛到應天府門口,就被人守候而堵住了:“陛下要小的在此等候,傳吳都尉一回來,就到御書房去。”
吳央心里直叫苦,她真是一點點自由的空間,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