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含真不用多問,只看這婦人的神情態度,便能猜得出,她定是那二房的二伯祖母薛氏了。果然是一臉的刻薄勢利相。
秦含真因想起父親秦平先前說過,二房母子待他多有冷怠之意,便又去打量薛氏身邊的人。果然她身旁站著一個身材頗為高挑的男子,年約三十歲上下,面部瘦削,留著山羊胡子,雖然穿著打扮都是文質彬彬的,仿佛是書生的模樣,可那氣質卻透著一股陰郁。這男子眉目長得很象薛氏,秦含真回想起金象與兩位執事嬤嬤的話,便知道這定是大堂伯秦伯復了。這長相還真不愧是薛氏的兒子呢。
在薛氏的另一邊,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婦人,白晳的小臉,下巴尖尖,還長著八字眉,長相倒還清秀,但不知怎的,總透著一股哀怨之氣。再加上她身材瘦削,個子也不高,梳著倭墮髻,插了兩支珠玉簪子,穿著一身灰綠色的繡花褙子,系著灰色馬面裙,整個人沒精打采的樣子。秦含真有些拿不準,這到底是不是大堂伯母小薛氏。但除了她,也不會有別人站在這個位置了。可如果是她,為什么會是這副模樣?她那便宜生母關氏,也是略帶點兒哀怨氣質的秀麗長相,但即使在臨死之前,也沒有小薛氏這般……晦氣。
二房母子夫妻三人身后還站著幾個孩子,最大的一個女孩兒,個子已經頗為高挑,眉眼長得很漂亮,有幾分象母親,又有幾分象祖母,可沒有她們那種氣質,倒還令人順眼。只是這姑娘穿戴比較張揚,大紅的衫子,繡了許多精致的花,翠綠的羅裙,上頭還隱隱嵌了金絲。明明還是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卻沒梳丫髻,而是梳了相當別致的百合髻,發上綴了許多金珠玉花,耳上有指甲大的明珠耳墜,脖子上掛著金項圈,金項圈上系著羊脂白玉鎖,腰上系著五彩絲絳,再垂下一個鑲金玉佩。整個人珠光寶氣,也虧得她小小年紀,生得花容月貌,竟然也撐住了,沒有被這一身的華麗妝扮給奪了風頭去。
但是……秦含真心里好奇,這姑娘不覺得這身打扮很累贅嗎?她居然還抹了脂粉!雖然不重,但也明顯是用了脂粉的。這才多大年紀呀?如果秦含真沒猜錯,她應該就是二房那位大堂姐秦錦儀了。雖然早就從金象等人嘴里聽說她的美名,可今日親眼見了,秦含真還是覺得大開眼界。難道京城大戶人家的小姑娘,都要這么小年紀就開始涂脂抹粉嗎?秦含真想到自己已經八歲了,比秦錦儀小不了幾歲,立刻就忍不住想打冷戰了。
秦含真的視線往二房那邊轉了一圈又一圈,終于,承恩侯秦松覺得自己的表演時間夠長了,才收了哭聲——而不是收了淚水,仍舊用他那憋腳的演技,仿佛感動萬分似地對秦柏說:“三弟,你回來就好了。咱們兄弟往后仍舊在一塊兒,就象小時候那樣。你就別再回邊城去了啊!”
秦柏只是笑笑,沒有直接回答,卻望向了許氏等人的方向:“這就是大嫂與侄兒們了吧?我還是頭一次見呢。”這卻是把許氏曾經與他有過婚約的往事給一言抹去了。
秦松便露出了笑容來:“是呀是呀。仲海,叔濤,你們還不快過來見過你們三叔?”
秦仲海、秦叔濤立刻上前拜見。秦含真便認清了這兩位堂伯父。秦仲海要斯文些,看起來就是才子模樣,真不愧是考了文舉人的人。秦叔濤個兒高些,身材也壯實多了,傳聞中是自小習武的,還考了武舉人。這對兄弟一文一武,都有舉人功名,也算了不得了,若不是年紀輕輕就被賞了官職,未必不能高中進士,正經入仕途,并不是別人想象中的紈绔子弟。瞧他們言行舉止,倒比他們的父親承恩侯還要靠譜些。
秦含真冷眼瞧著,就不由得開始注意他們的母親,那位端莊的許氏夫人了。據說這位許氏夫人是曾祖母葉氏夫人一眼看中,聘來給愛子秦柏做妻子的,可見她年少時有多么優秀。雖說陰差陽錯,她最終嫁給了秦松,但出色的姑娘嫁給什么男人,都依然是個出色的姑娘。看她教導出的兩個兒子,再瞧瞧旁邊二房那對母子的模樣,便知道她的不凡之處。對于這樣的女人,秦含真可不敢小看。
秦仲海與秦叔濤兄弟倆拜完了三叔秦柏,秦伯復這個做兄長的還沒動作,秦松便一眼掃過去,冷聲道:“伯復怎么還不上前見過你三叔?做晚輩的竟這般傲慢無禮?”
秦伯復陰沉地看了他一眼,沒什么誠意地上前向秦柏作了個揖:“見過三叔。”便又退回母親身邊去了。
秦松面色一沉,便要開口訓他,誰知薛氏卻搶先一步出聲:“三叔三十年沒回京城了,此番回來,還真是讓人吃驚。嫂子還以為你早就死在西北了呢。真是讓人想不明白,你既然還活著,怎的這么多年就連個音訊也無?”她瞥了秦柏身后的牛氏一眼,“難不成真象你大哥說的那樣,為了女人,就連父母親族都不要了?身份家業也全都拋了?可憐皇后娘娘臨終前還念叨著三叔呢,卻不知她這個親姐姐在三叔眼里,還不如一個無媒茍合的鄉下婦人!”
秦含真聽得目瞪口呆。薛氏這語氣,這態度……難不成她跟三房有深仇大恨?!
秦柏也皺起了眉頭。他雖然也曾歷盡艱辛,什么苦頭都吃過,可是這位年輕時只是性情略不討喜的二嫂,居然用這么刻薄的語氣對他說話,還把火燒到了她素不相識的牛氏頭上,就讓他意外又惱怒了。他的臉色冷了下來:“二嫂還請慎言!拙荊雖不是名門出身,卻也是我明媒正娶,當不得二嫂這番污言穢語!”
薛氏嗤笑:“你們有膽子做,怎么還沒膽子聽人說?虧你還有臉回來!還擺出這副臭架子,真以為自己還是什么貴介公子呀?!”
秦柏更惱怒了,若薛氏只是辱他,他忍一忍便過去了,只是薛氏辱及牛氏,他就再也忍不住,正要上前反駁回去,誰知牛氏比他更忍不住,搶在他面前沖著薛氏發火了:“喲,這是誰呀?說話這么難聽?這不是秦家當年的出婦么?夫家有難,就自個兒跑了的,嫌貧愛富,背信棄義,臉皮還老厚了。秦家當年倒霉時,你連婆婆病了都沒理,婆婆死了你也不去戴孝服喪。秦家又富貴起來了,你便厚著臉皮跑回來說沒被休,你還是堂堂秦二太太,我呸!”
牛氏一臉不屑,把薛氏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打量到頭,冷笑一聲:“既然都被休了,官府還留著那休書的檔呢,就安安份份做你的薛家女吧。秦家想著孩子小,容你回來幫著帶孩子,你也別真的厚臉皮說自己是秦二太太。真要做秦二太太,還要秦二老爺從墳墓里活過來,重新娶你一回呢!”
薛氏被她揭了面皮,頓時氣得臉都紅了:“你這村婦,胡說八道些什么?!”
牛氏呸了她一口:“我胡說八道?我若是胡說,你著什么急呀?分明是我說中了你的短處,你心虛了!”
“你……你你……”薛氏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她光棍慣了,從沒想過這世上還有比她更不要臉的婦人,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秦伯復見狀忙出來幫襯母親:“大膽!你怎可對我母親無禮?!”
牛氏也白了他一眼:“你叫誰大膽呢?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你長輩,你敢對我無禮?!”
牛氏確實是秦伯復三嬸,他話剛出口,也反應過來了,只是不甘示弱罷了:“我母親是敕命夫人!”
牛氏再啐:“不就是仗著你這個兒子是六品官,她才得的敕命嗎?你是六品,我兒子也是六品,不過是我兒子還未替我請封罷了,誰還比誰高貴些不成?真要論起來,你娘是庶子媳婦,我是嫡子媳婦,你娘是早被休了的,連秦家女都不是了,我卻是公公親自提親聘來的,公公去世,我還披過麻戴過孝呢。你娘也好意思說我是無媒茍合?我看她才是名不正言不順呢!給你面子呢,我們夫妻就好心叫她一聲二嫂,若是不給你這個不知禮數的侄兒面子,只看那可憐的二伯子面子,我只管叫你娘做薛氏便也罷了!你不服氣,咱們上衙門說理如何?!”
這種事誰還鬧上衙門去?真鬧上衙門,自然是薛氏不占理的。她自知心虛,秦伯復也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臉色更加陰沉了,一甩袖:“這種家務事,如何能鬧到外人跟前?三嬸還請慎言!”
牛氏重重地哼了一聲:“那就叫你娘先慎言吧。她不招惹我,我才沒那功夫跟她一般見識呢!”
她回身走到丈夫秦柏身邊。秦柏含笑看著她,揖手一禮:“夫人辛苦了。”牛氏得意地一笑,下巴翹翹:“好說。誰叫那薛氏惹到老爺頭上?叫人如何能忍?”
許氏輕咳了一聲,看向臉上笑容藏都藏不住的秦松:“侯爺,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進屋坐下敘話吧?”
秦松忙掩住嘴角的笑意,咳了兩聲:“好,大家快進堂中用茶吧。”
姚氏忙滿面堆笑地上前攙住牛氏:“嬸娘快來。侄媳早聽說嬸娘是個爽利人兒,今日一見,心里就覺得投緣,日后還要多多親近才是。”
牛氏訝異地看著她,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笑著,任由她扶著進堂了。秦含真忙扶了她另一邊,只見姚氏沖她瞇瞇一笑,她不由得回了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