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我還有一件事。”方鸻叫住了正欲轉身離開的梅爾菲娜。那位精靈大公主轉過身來,淺銀色的眸子略帶好奇地看向他,問道:
“艾德先生,有什么事?”
由于受圣樹的庇護,巨樹之丘終年不見雪,氣候宜人,縱使是冬日的風也帶著一絲和熙的韻味。微風托著細長的樹葉,掃過精靈圣白的庭廊,在走道間沙沙作響,猶如落下一行悄然無聲的詩。
那金藍色的尖塔映著耀眼的日光,遠處的窗戶緊閉著,底下不知是何人的憩所,或許是一位少女,言語輕佻,留下三兩聲竊竊地低笑。正午的鐘聲響徹云霄,驚起一群沙鹮,這種北桑夏克特有的鳥類在這里過冬,振動著金色的羽尾,飛上天空。
方鸻想問的是關于銀風守望者帶著善意而來的事,當然那是他們所聲稱的,因為歷史的遺留,耀光王廷對于圣選者的態度既不反對,也不認可。在第二次戰爭的終末,是銀風港最先與星門人類建立聯系,那之后第二賽區一直與林諾瑞爾議會更加緊密,持續至今。
兩者的關系說不上是對手,但亦非友善,尤其是精靈王、圣樹林與議會三方沖突日漸加深的今日。議會散播對圣女會不利的謠言,引導人們對圣女猜忌加深,雖然是有利于精靈王的計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同盟最近在對尼尼梅爾展開的行動之中取得進展,又假惺惺地派出一支軍隊來到古斯灰域,方鸻并不認為銀風守望者是想要借此機會一舉聯合各方、共襄盛舉,至少為精靈廷正名,不符合他們當下的利益。
只是他擔心精靈王會聽信了這番言語,或者被當下的目的蒙蔽了雙眼,為了更好地收回圣樹林的權力而選擇與同盟站在一邊。
當初梅爾菲娜私下與那位精靈指揮官談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知道在那時他們會見過那位來自于銀風守望者的使節,他甚至見過那位使節,是十二色鳶尾花的官員,天藍認出了對方。
對方其實也認出了他們。
那個官員還向他詢問彌雅的下落,話里話外都在打聽海之魔女是否在巨樹之丘。他告訴方鸻,看在海爾希的面子上,十二色鳶尾花不會直接站在他們的對立面,但一樣會派人加入那個聯盟。
對方說得很委宛:“從帝國到羅塔奧,幾乎所有人都在找尋你們的下落,包括你們考林—伊休里安自己人,不如說他們表現得還更積極一些。”
“如果你們不慎落在其他人手上,如果我們有人手在那里,至少還能出手搭一把手。小公主在你們這邊,我們沒有敵對的理由,但我們必須防止其他人從你們這里得到好處。”
那個官員言語寬和,“各位應當可以理解吧?”
但天藍私底下告訴他們,這些不過是場面話而已,商場如戰場,十二色鳶尾花可不會管她一個小公主的身份。
俱樂部會為董事會負責,何況家中也不只有她一個人,只有她老哥會對她寬容,但其他人說不定正要抓住這個機會讓他們放棄更多權力。
海爾希唯一的優勢是自身的能力,這些年如同冉冉升起的新星壓得其他旁系喘不過氣來,詩人小姐看似迷迷糊糊,但對這些東西卻本能地清楚。
“你們不用太顧及我的身份就是了,”她說,“老哥的優勢又不在我,他們拿他的身份沒有辦法,我這點任性根本不算什么。”
“不過同樣的,你們也別拿他們的鬼話當真,”天藍分析得頭頭是道,“你就當他們是路人就行了,如果真到了需要老哥出手的時候,他多半也不會手下留情。”
方鸻不由重新認識了一番他們的詩人小姐,看起來不僅僅只有可愛和迷糊而已,不過她言語之間說得輕松,可她應當看得出來海爾希對她的關愛與寬容。
天藍明知道自己留在七海旅團,會被其他人拿來當作對付海爾希的把柄,但她還是選擇留在這里。
如果詩人小姐真是沒心沒肺也就罷了,但從她的這些讓他們安心的話明顯看得出來,她并不是沒考量過這些。
而這些重重的壓力都壓在他的肩頭上,只因為他是團長,七海旅團的每一個人默認他出來領頭,他就有義務為這一切負責。
希爾薇德輕輕用手握住他的手,示意他不用給自己太多壓力,七海旅團是一個集體,他作為團長其實也沒有太多特權。
方鸻從那手心的溫柔之中感到一絲寬慰,他看向面前的梅爾菲娜。精靈的公主的目光似有似無地掃過這一幕,心中有些羨慕人類之間的感情熾烈。
精靈對于時間與牽絆的感受則要淡漠許多。
感慨歸感慨,但她也并不追求那樣的感覺,如果真有人狂熱地追求她,向她表達愛意,她或許反而會感到不適應。
“你擔心銀風守望者的使節?”梅爾菲娜聽了方鸻的提問,對于他的擔憂表示理解,“不用擔心,不管父王是怎么決定的,我都會站在你們一邊。”
“也就是說精靈王仍有可能同意?”方鸻對于這位大公主的政治承諾并不太信任,在作為個人時她表現出可信的品質,但她也說過,她自己也有另一面。
“我不知道,”梅爾菲娜搖搖頭,“我不會為沒有把握的事打包票,畢竟我不是父王,我們政治理念相似,但也不完全一致。從結果上分析,我認為父王有同意的可能性,畢竟精靈廷當階段的對手主要是長老會。”
“但你我都清楚議會亦會是精靈廷的潛在對手,父王不可能看不穿這一點,太過簡單讓潛在的對手遂意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因此我想這場談判不會那么順利。”
方鸻大致聽出了這位公主殿下的言外之意,精靈廷和議會會進行漫長的討價還價,但最終還是會站在一起對付長老會。
他們對付長老會他管不著,但圣女會和艾緹拉小姐難免會被牽連進去,但他聽出梅爾菲娜的另一重意思——這位公主殿下似乎是在鼓勵他在這之間去做些什么。
為什么?
這符合她的利益?
他不禁抬起頭看向這位大公主殿下。
“不必疑惑,我的確希望這件事中多一些波折,甚至能就此中斷,那也不錯,”梅爾菲娜十分坦率,“因為同盟的合作對象是父王,而不是我。”
方鸻有些恍然,但同時又更加疑惑。畢竟以他的性子,不是很能分辨得清這其中的差別——那位精靈王聽起來不也是支持自己的長女繼承王位么?
不過希爾薇德用一行浮現在他視網膜上的銀色文字解答了他的疑問,繼承王位與繼承王位之間亦有差別,關鍵在于現在還是未來。
或許這就是王室之間的關系吧,方鸻一時無言,他對這樣的利益關系持保留態度,但倒也尊重這位精靈公主的選擇。
不過梅爾菲娜的話暗示了一重更為明顯的意思。甚至為了讓他明白,她還直接開口:
“這也意味著我不會直接站在精靈廷的對立面。”
大公主搖了搖頭,“不過到了最壞的關頭,我還是會出手保下各位,我可以給你們一個承諾。”
“也就是說公主殿下不會直接給予我們幫助?”
“不,我會給予你們一切盡可能的幫助,”精靈公主仍是搖頭,“除了原則上的,我不會公開反對精靈廷的任何決議——”
方鸻不太明白這種政治上的微妙承諾,但他仍舊聽懂了其意思,這位公主殿下的意思是讓他們放手去做,她會提供盡可能的援手。
但一旦他們沒能解決問題,或者說問題把他們解決了,讓她有暴露的風險,她會立刻撇清一切關系。
這聽起來有些冷血,但方鸻卻奇妙地有些理解,畢竟至少這位大公主開誠布公,并未打算就此隱瞞他們。
何況這件事本來也與七海旅團息息相關,就算她不支持,他也一樣要面對,因此她其實完全可以不給這些承諾,而坐收漁翁之利。
“但她給了你這些承諾,你就可以更大膽與激進。”
“在政治上,默許有時候都是一種表態,更何況更進一步的保證。當一位公主殿下的盟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她的棋子。”
希爾薇德在私信之中提示。
方鸻默默隱去視野之中的文字,看向面前的精靈公主,這就是他不喜歡這些的原因。人和人之間的算計太復雜,要不是為了艾緹拉小姐,他也不會來這個地方。
“公主殿下想要我們達成什么?”
他開誠布公地問道。
“銀風守望者的使節私底下和我交流過了,”梅爾菲娜公主道,“我并未許諾他們什么,因此他們會前往精靈廷,他們的船應當會在三天之后抵達。”
“這些日子我會想辦法盡可能快地拿到進入圣樹林的方法,不過坦率地說,你們仍有可能被那些人追上。”
“我的意見是,”她的目光落在方鸻腰間的那把佩劍上——她當然認得出那把劍來,率光之子的圣劍。
當初父王想要得到這把劍的認可,但它卻選擇了阿爾莎娜,那也是她成為獨角獸圣女候選的原因之一。
一百三十年來這是這把劍第二次顯圣,它的前一任主人的名諱而今在這片樹林之中是一個禁忌。
精靈公主想起了那些久遠的事情。
“去看看阿爾莎娜吧,”梅爾菲娜道,“我那傻妹妹為了你們的事情回到王廷,就被父王軟禁起來,她可能正需要你們的幫助。”
方鸻不解地看著對方。
他雖然的確有這個打算,可聽這位大公主提出來總感到有些詭異,他甚至覺得她是在敲打他們。
但并不是,梅爾菲娜搖了搖頭,“沒什么,只是你們要與銀風守望者交鋒,她或許可以作為你們的盟友。”
“為什么?”
“因為銀風守望者這一次交鋒的核心,可能并非是你們,而是圣女會。”
“圣女會?”
精靈公主幽幽答道:“因為沒人會為他人做嫁衣。”
議會要對付圣樹林,當然不會讓精靈廷的王者那么輕易地坐收漁利,如果圣樹林有朝一日權威盡失,可若權力又回到精靈廷手上又怎么辦?
方鸻也想明白了這一點,但質問道:“但精靈廷如何會同意?”
“當然不會,可眼下精靈廷并沒有獨自對付長老會的能力,如果銀風守望者就此收手,甚至和長老會站在一起對付我們的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精靈廷仍有可能妥協。”
“妥協的可能性不大,”梅爾菲娜答道,“你應當擔心的反而是銀風守望者會再退一步,讓阿爾莎娜解散圣女會。”
方鸻微微一怔。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關竅,圣女會其實并不是隸屬于圣樹林的組織,只是由阿爾莎娜倡導,由獨角獸少女們自行成立的。
由于當代圣女為其背書,因此這個組織多少也得到了圣樹林的承諾,可圣女會事實上并沒有專屬于自己的場地,梅瑞爾她們幾乎都是圍繞圣殿展開活動的。
如果銀風守望者提出解散圣女會,這對于圣樹林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可接受的,長老會說不定本身就對這個組織持否定態度。
而對于精靈廷來說,這也算是一個可以拋棄的籌碼,畢竟圣女會存不存在,都無礙于阿爾莎娜公主是艾緹拉小姐學生的身份。
這個提議唯一的受害人只有他們。
雖然說來與七海旅團扯不上什么聯系,但誰叫他們與艾緹拉小姐是一體共同的呢,何況背后還有公會同盟對他們的圍剿。
一旦他們左右孤立無援,就很快會陷入絕境。
梅爾菲娜見他并不作答,就明白他已經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她也并不步步緊逼,反而出言寬慰:“不過那是最壞的情況。”
“一切可能沒那么糟糕。放心,我也會盡一切努力的。”
方鸻無奈地搖搖頭,這位公主殿下的分析很少會出錯,一切多半會照她所說一般上演。
待到對方走遠,他才回過頭向身畔的貴族千金問道,“希爾薇德,怎么辦?”
希爾薇德看著那位公主殿下的背影,淺淺一笑搖了搖頭:
“我怎么看并不重要,關鍵的問題是,船長大人決定怎么辦?”
“你問我么?”方鸻有些頭痛,決定放棄思考,“我的意思是棋子就棋子吧,反正我們也不在意這個。”
“我們的目的是救回艾緹拉小姐,至于其他的并不重要。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只要把擋在我們前面礙事的一切掃除就可以了。”
艦務官小姐決定提前挑明,好讓自己的船長大人可以更從容地作出判斷,“但萬一擋在我們面前的是兩難的抉擇怎么辦,比如梅瑞爾和阿爾莎娜公主。”
方鸻沉默了片刻。
可他這一次卻出奇地清醒,“雙標是人的特權,我們又不是什么機器人。”
“真到了兩難的境地,我們當然可以選擇更有利于自己的判斷,我們可以打破牌桌,未必要按別人的思路來。”
“并不是只有精靈們才有利益,我們也沒必要遷就它們。”
希爾薇德對此微微一笑,對這一切仿佛并不陌生,如同回到了過去一樣。
但她同時享受兩種感受,一邊用自己細密的心思為心上人編織一個寧靜的避風港,而自己也休憩其中。
她也很享受有人為自己遮風避雨的安寧感。
她安穩地,輕輕地答道:“船長明白就好。”
“公主殿下的意思,是讓他們去打亂議會的陣腳。”
梅爾菲娜正穿行于一條長長的庭廊之中,終年常青的垂青樹的藤蔓從鏤空的雕花之中垂下,形成一道細密的帷幔,金色的陽光穿過枝葉之間的間隙,不間斷地落在她臉上,形成明暗不定的光與影。
一個聲音從她手中的通訊水晶之中傳出,聲音沉穩,老練,聽起來像是那位常隨于她身邊的首席術士。對方對方才她與方鸻的交談宛若親見,徐徐開口道:
“但公主殿下給予的承諾是不是太多了,在我看來一個春曉之塔就已經夠了,何況你還承諾要擔保他們。”
“如果公主殿下真把他們當作盟友,就應當更進一步鞏固與盟友之間的關系——雖然我認為他們并不值得,縱使那個年輕人的確很有潛力。”
對方評價了一句:“但潛力放在當下要大打折扣,如果公主殿下愿意選擇,其實我們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不過我無意干涉您的決定,只是不太明白你又為何將他們推向阿爾莎娜公主,如果你真在意你的妹妹,你就應當讓她遠離這個漩渦。”
精靈公主輕輕搖了搖頭。她的目光看向那遠山,那其實是銀光山脈的一角——它在云端的方向拱起形成一道陰影,不如說構成了云層的一部分。
但那其實并不是云層,而是世世代代庇護著圣白裔的樹冠,泰拉卡潔白筆直的樹干構成了精靈們孤高的性格,讓它們總不由懷念起那個雙圣樹拱衛的時代。
“都林,在我們這個時代無人可以幸免。阿爾莎娜繼承了那個姓氏,就逃無可逃,我會盡量保護她,但這不意味著她是一朵溫室里的花朵。”
“我將他們推向阿爾莎娜,也不是想讓我妹妹因此獲得翼助,她的命運早已決定了,她自己也不反對。而是他們需要一些理由,我想要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議會固然討厭,但圣選者的實力不可小覷,銀風港正是因為他們而崛起,我和父王都十分清楚這一點,這也是我們與他們虛與委蛇的原因。”
梅爾菲娜回過頭,似乎在看方鸻離開的方向,“我在他身上投資,自然要拿回回報。當然,我不會讓這筆錢白白損失的,這就是我保下他們的原因。”
“到那時候,那就是一筆失敗的投資了。”
“但我認為到不了那時候,何況有風險才叫投資,沒有風險那叫儲蓄,說不定會有驚喜呢。”精靈公主微微一笑答道,“比如他們真的將銀風守望者的使節趕走了也不一定。”
“異想天開,公主殿下,”那個聲音的主人似乎搖了搖頭,“不過讓他們去攪局吧,以免讓那些人太順利了也不是好事。”
梅爾菲娜輕輕點了點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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