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并非是為了徹底壓服國際章,其實她早被壓服了,從林平之見到那篇引起風波的圍脖后,他就已經明白章的態度,別無二意,一心拍片,他沒那個惡趣味。
如果把事情想得更邪惡一點,也許林是沖著開辟水晶宮,但章一把年紀了,熟女也不能這么熟。
一切歸結于演技。
這是一部片段式的電影,而教主和章不過是二十來天的時間進行拍攝,可以預見的是章,尤其是教主會力不從心的糊弄過去,有時候演員沒辦法進入狀態愈來愈好,作為導演,則需要下了猛藥硬灌。
不是立威,而是強行提高電影質量,不是發瘋,而是硬逼著人發瘋,導演負責電影下限,演員負責電影上限,這話不絕對,但從來有理。
“章小姐……喝水。”
“唔……”
一聲悶哼。
僅憑著聲音都能聞到的呆滯和分裂感。
回頭望去,國際章正低頭維持情緒,垂頭,雙目無神。
“章姐。”
助理又問了一遍,神色間滿是惶恐。從她更近的視線來看,章現在的狀態和瘋掉之前似乎也看不出分別,人也呆了,木了。
章喝水了,接水的時候,眼睛盯著的,是連天的大雨。
看了很久。
“導演……”那助理倉惶的看向林平之,這是她唯一的主心骨。
可林在她面前若無其事,甚至興致勃勃,顯得尤其可惡。
章現在的狀態很有意思,像是教主短暫進入的“清醒昏迷”,也可以說是運動屆流傳已久的“上帝領域”,這時候眼中只剩了戲和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充斥韻味,這當然很危險,如本我意識墜入地獄,而創造人格具象于表,也許演員有那么一點意識,也知道自己正墜入深淵,劇本中的靈魂要獲得新生,可他們情愿放手跳入地獄,放出魔鬼,也不愿掙扎出來。
不經受一點折磨,憑什么震撼人心,林平之并不覺得自己做這些事情可怖,因為演員心甘情愿。章是狠人,坊間傳聞章曾卑微的追求李胺的《色戒》,然而李胺一眼看出她的爭氣長相絕無可能詮釋王佳芝那種軟弱絕望和無路可退的自虐。
非是演技,而是氣質,如爬上了藤蔓的烈日紅梅,生的冤枉一場。
而另一邊的教主依然隱藏在灰暗中,面色如鐵,釋放驚人寒霜。
林平之搖搖頭,對他現在的狀態不置可否。
也許教主已經知道在他面前搖尾乞憐,不如鏡頭前漲紅臉爆出的一縷縷青筋。
片場學會沉默的人,才是好演員。
“噠噠噠”
攤直了手,稍抬高,林平之站起來,走到雨幕邊緣伸進去,大雨落在掌心,很快匯成溪流汩汩,沿掌紋進入衣袖,吸走好容易保存的絲絲暖意。
林撇了撇嘴,雨好像變小了。
他的舉動被眾人看了分明。聰明人,比如心心念念國際章的助理,已經遞上熱毛巾,毫不猶豫的擦拭她身子,碰著了稍敏感部位,咬咬牙繼續,整個劇組并沒有人看她,有些香艷的一幕,即便是林平之也懶得停留半秒。
教主推開了有樣學樣的助理,他的助理在伺候人方面總是慢了一拍。
“準備好了沒有?”
林平之等章,黃二人處理好俗事,眨了眨眼睛。
“啊?”
眾人一片茫然,望著兩大主演張大嘴巴。
一個傻了,眼神透著惘然,一個病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教主先說:“導演,我準備好了。”
說罷直挺挺冒雨進了布置好的片場,而國際章,跟在后面,一語不發。
從高空中看,劇組像舉行木偶,上緊最后一輪發條。
林的手重重下揮,劇務扯直了嗓子道:“開始——”
又是預先的質問,又是茫然的驚訝轉為空洞,攝像機對準教主,林平之的腦海中自然轉為陳鵬的劇本對白,現場秀和幻想相疊,此刻大雨都淋得像是巨型伴奏轟鳴。
數小時前,上午,從路過京城的黃泥水磚瓦墻,林告訴教主,一路上絮絮叨叨:
“陳鵬需要高傲,他并非絕情,他愛極了王敏佳,但他從未把王當做生命全部,他下了決定后不再后悔……他現在并不知道將來的結局,他決定為理想奉獻終生……”
“情愛是比個人理想更低一檔次的東西,對于陳鵬……”
“他想擁抱太陽,對他來說,那個太陽在戈壁灘上,由他親手創造出來……”
“也許核物理的計算,有時候遠比揣摩女人來的有意義,他沒有超級計算機,不過珠算的碰撞聲也美妙悅耳,我要提醒你,陳鵬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錯誤,因為他有信念,他自己毫無疑問的偉大,他不是始亂終棄……”
林告訴教主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嚴肅至極,教主始終沒有明白導演為什么如此強調,直到他捂臉沉思的時候,忽然想到幾個星期前,當他拿到劇本的時候,燈下手指撫過那一排字。
“陳鵬工作期間態度積極,事跡突出,多次以身試險。”
“陳鵬患有輕度癌癥,轉入京城307醫院治療。”
“病情迅速惡化,成立專項組。”
“陳鵬死于核輻射。”
時間是1962年,離那一場震驚世界的戈壁灘的爆炸,仍有兩年。
陳鵬沒見到自己的太陽。
而王佳敏后來呢?
她過得很好。她甚至在那個雨天之后,抱著陳鵬的理想,支援邊疆成為著名女科學家,但孤獨終老。
這太諷刺了,陳鵬為了理想,其實,未嘗沒有不想耽擱王敏佳的意思,失了王敏佳他足以掏心掏肺的報復自己,折磨自己去工作去做一切危險事情,可他沒想到,王敏佳也報了援疆(說謊),而兩人的命運如交叉線過了交點,終于越來越遠。
也許傳承下去的唯有敢為人先的精神,大愛正是在個人的小愛被放大,直至扣人心弦。
林平之盯著鏡頭,章的表情顯得有些神經質,她繃緊的面皮幾乎在第一剎那就讓所有人意識到事情發展將會與眾不同,而特寫中的眼睛更無小女人的矯情苦楚,因為這里是1959,浪漫純潔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