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請問你有什么事嗎?里面在上課,請不要在走廊上晃來晃去。”
韓婷路過正在給77級學生上“國際關系導論”大課的階梯教室,看到一個穿著挺括中山裝、干部模樣的人在門口探頭探腦,便過去出言提醒。
包丞丞扭頭一看:“原來是韓老師,我一機部的包丞丞啊,還記得么。”
韓婷回想了兩秒,反應過來:“哦,你是來找顧驁的?我幫你喊他出來吧,下課還要好一會兒呢。”
半分鐘后,韓婷就悄悄領著顧驁出來了。
這一幕,也都落在上大課的同學們眼中,不過并沒有影響課堂紀律。
只有幾個坐得靠窗的同學,隱約聽見了前因后果:是一機部的人,來請顧驁準備出國任務了。
他們立刻有些坐不住。
自從去年12月份,籌備對越開戰的外交工作以后,同學們又有兩三個月沒撈到出國任務了,自然對這方面的信息極為敏感。
以當時國內外的物質條件差距,出國這種事情是會上癮的。顧驁因為多了后世的見識,什么花花世界沒見過,多少還好一些;
而那些無法預知未來的人,有相當一部分會因為看到外面的繁榮而絕望,同時對能出國的人更加羨慕。
一下課,看顧驁跟包丞丞剛剛聊完,就有十幾個同學圍住了他問這問那。
“顧驁,你又要出國了?快說說這次去哪里!”
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充滿了熱切。
同班的馬卉,如今已經和盧建軍談了對象,此刻便偷偷擰自己的男友,啐他不爭氣:“有時間想那些有的沒的!不如像顧同學這樣一門心思挖出國機會!”
人情百態都被顧驁看在眼中,內心頗為復雜。
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80年代的外事活動,培養了大量人才的同時,也不可否認有些泥沙俱下。
某些人看到“凡是涉外的錢都容易賺”后,就墮落了。
不僅沿海城市的很多平民覺得“只要出了國,哪怕干最沒技術含量的活,也比在國內做上等人來錢更快”。
即使是外交學院這樣的名校,畢業后也有寧可不進外交部、而是辭職下海當涉外野導游。
比如央視著名解說員黃健翔就提過:80年代中后期,他們畢業的時候,去外交部當駐外使館三秘,或者同等級別的編制儲備人才,也就600多塊人民幣月薪。
這在當時雖然是絕對的高薪,但跟其他熟練掌握“英語”這門“異能”的人才相比,600塊太少了——涉外野導游賺美國人曰本人的小費,折成人民幣一天就有200塊,每周單休都能月入五千。
甚至還有畢業生在攬活兒的時候賣弄自己“本來是能當外交官的”這個賣點,以滿足美帝土豪游客的自尊心。
對方一看畢業證,立刻就一張富蘭克林小費拍過來(100美元),然后合一大堆影(要手舉畢業證合影,跟校園貸借錢要手舉身份證合影一個道理),便于土豪回國后分享“朋友圈”:我剛剛去中國旅游了!而且是國賓待遇,聘請了對方的準外交人員接待!
嘴臉跟30年后的喜提體微商也差不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裝逼值交易的市場,就有羨慕嫉妒恨和扭曲。
顧驁這些同學里,每個年級出兩三個最終沒能修成正果、而是被誘惑墮落的,一點都不奇怪。
“沒什么,我并不出國,只是去一趟香江,幫一機部的同志談一些涉外的知識產權合作。”顧驁感慨完,也不忘嚴謹地正面回答問題。
“去香江啊,那不也算出國了”愛慕榮華的馬卉嘟著嘴小聲吐槽。
顧驁正色道:“馬同學!這話不能亂說!咱也算代表國家的人了,香江自古以來都是我國領土!”
如今距離中英談判還有5年,民間大多數人對香江沒什么歸屬感。不過外交學院的高材生好歹是知道這里面的大是大非前因后果的。顧驁一提醒,大伙兒立刻就改口了。
不過也有些暗地里覺得顧驁矯情:“反正都是資本注意世界,這次你可是吃獨食,別忘了給大家帶東西啊”
“那必須的,在我的津貼范圍內。”顧驁答應得很爽快,稍稍撫平了同學們的羨慕嫉妒。
兩天之后,顧驁完成了全部準備、也請好了假。同時,他按照規定的最大額度換了外匯,大約500港幣。
一大早,一機部派了一輛滬江牌轎車來外交學院,把顧驁接走。
顧驁上車時,發現包處長已經坐在后排靠外的位置上了;包處長的秘書、一個姓秦的年輕姑娘,坐在副駕駛位上。
看起來,他們倒是一點都不拿架子——顧驁本來都打算自己坐副駕駛了。
同學們羨慕地看著轎車絕塵而去,直奔崇文門火車站——部里沒有批飛機票,所以一行人只能坐火車先去粵州,然后轉粵港鐵路到深市河邊的口岸出境。
包處長等他坐定,半開玩笑地問:“行李箱這么小?泡面準備夠了么?那邊一碗街邊最差的混沌面就要七塊港幣,夠咱這兒吃五斤黑市豬肉了。”
顧驁解釋道:“到粵州可以找百貨商店再買的么。”
包處長一愣:“原來你小子只拿外匯當錢,全國糧票就不當回事了。你這樣以后要吃虧的,全國糧票也是好東西吶,以后你如果要補貼家里,很有用的。像我,能在京城買的都在京城買。”
去粵州買吃的,當然要全國糧票/肉票,如果買日用品還要工業券。不過,作為外交部門,每次出外勤白發的全國票證還是很充足的。
尤其是短途陸路出境,國家都希望外交官在離境之前多買些生活物資儲備著。
能用50塊錢全國糧票解決的問題,絕不多花1塊錢外匯。
國家外匯之緊缺,由此可見一斑。
在臥鋪上晃了兩天,期間在粵州停靠轉車時,顧驁還去市內找百貨商店補了不少生活物資,然后一行人順利抵達口岸。
途徑寶A縣時,鐵路有一段是沿著海濱的平緩坡地建造的,火車經過,顧驁從車窗外往外看,意外地看到了觸目驚心地一幕。
深市灣區區四五公里寬、一眼望得到對面的海面上,掩映的紅樹林見,隱約可見一批批浮尸。
他有些惡心,扭頭拉上車窗的簾子。
包處長對局勢更有見識,安慰顧驁:“聽說因為南邊打仗,這邊逃港也到了高峰,這兩天每天淹死一兩百人呢。成功逃過去的,可能有上千人。”
79年深市特區設置之前、對越開戰之后,是逃港潮的高峰。國家明確記錄逃成功的,全年大約是十幾萬人。不過每逃過去100個,都會有大約15的人淹死。
后來也是國家知道了民間疾苦,于年中的時候火速公布了兩項政策:
首先,無論是否通過高考,知青都可以分批回城。
其次,設立深市特區,一定程度上參考香江的雇傭和投資、稅收制度。
從此之后,才算是一夜之間剎住了偷渡大潮。
說到底,人民只是需要一個可以合法加班、多出賣點血汗多賺錢的地方而已。
“30年后,這些人的生活水平就跟留在岸這邊的沒什么區別了。為了30年的時間差,堵15的死亡率,是否值得呢?”顧驁忍不住思考。
“你覺得30年后我們能趕上香江的發展水平?”包處長覺得顧驁有些異想天開。
“是的,我真心這么覺得的。”顧驁肯定地說,
“現在我們覺得7港幣一碗的混沌面很貴,但可能15年后也才漲到10塊,30年后也才20塊。
但是我們這邊,現在去寶A縣里買一碗香油拌面可能是1毛錢,30年后或許就是10塊了。”
包處長沉吟不語地思考著顧驁的說法,倒是秦秘書有些沉不住氣,義正辭嚴地反駁:
“通貨膨脹?那可是資本注意國家面臨的問題!我們怎么會通貨膨脹!那還活不活了。再說你怎么會覺得膨脹是好事呢?”
“通貨膨脹當然不是好事,但也得經濟增長了,人民才承受得起這樣的膨脹不是么。”顧驁知道這里面很難解釋清楚,他也只是隨口一提。
秦秘書再咄咄逼問,他就打算投降輸一半了。
“接觸那么多外事工作,卻不羨慕外國,這個小同志是個可造之才啊。”包處長冷眼旁觀,在內心暗暗給顧驁又貼了一個標簽。
如今不羨慕外面、真心覺得國家可以趕上去的外事人員,太少了。
并不是他們意志不堅定,而是他們看到了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才更容易絕望。
一行人交談之間,已經到了邊境。
下了火車后,有一輛吉普把大家接到一個靠近邊境的招待所。
包處長解釋:“我們就住這兒,以后每天開車20公里出境辦事,晚上再過關回來。反正我們有外交護照,過關很方便,為國家省點外匯吧。只有午餐需要在市里吃泡面。”
省外匯省到這份上,也是慘得夠可以了。
本書剛剛修了一遍和諧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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