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洪衍武現在也很意外,他同樣沒想到這個動不動就會被自己氣出眼淚來的班主任竟然有這么大的膽量。
要說心里話,這小子倒真不是不想下來。因為自從把風箏拿到了手里,他早就心滿意足了。
只是他這孩子打小逆反心理就強,他覺得如果當著這么多的同學的面,被兩個老師這么一通數落,就乖乖地聽話落地,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于他洪三爺的江湖聲名有損,因此才鬧了這么一通矯情。
其實,他的手也早就被大風吹得發僵了,要老是這么待在樹上挨凍,那才叫有病呢。假使現在人們散去,根本不用人催,他自己就會急扯白臉出溜下來。到時候誰敢攔他,他還得跟誰急呢。
另外除了這一點,實際上還存在著一個連洪衍武自己都不清楚的隱藏因素——那就是他早就對自己的班主任產生了一種朦朧的愛慕。
也許有人會很奇怪,認為洪衍武整天不厭其煩地跟這位班主任故意作對,應該說是厭惡才對呀,又哪兒談得上喜歡呀?
有關這一點可得說清楚了,這其實是當年的小男孩兒與異性接觸時,比較特殊的一種矛盾心理。
在過去的年代,由于男女界限分明,孩子之間也非常封建。特別是男孩,以為誰喜歡跟異性接觸就是罪大惡極,就是臭流氓。誰要多跟女的說一句話、對女的好一點兒,大家都會鄙視、冷嘲熱諷他。
結果這樣一來,就導致當時男孩欺負女孩的現象特別多。因為一旦有男孩對女孩產生了好感,往往只能通過欺負她的方式,才能避免遭到同性伙伴的恥笑。也只有在欺負女孩時,男孩才有光明正大的機會和女孩說話,才能碰著女孩芳香的身體,才能正視女孩美麗的容貌。
由此可知,當時的孩子之間誰喜歡誰很好猜。如果有哪個男孩表面上總是對哪個女孩最兇惡,老愛打她,甚至把她鼻子打流了血,那就證明他喜歡這個女孩。
只不過這樣的“喜歡”,對于被愛慕的對象來說卻是比較倒霉的,這恐怕是世界上最為痛苦的一種“被暗戀”的存在了。
同樣的,洪衍武對待班主任也是出于這樣的心理。所以一直以來,他才會做出這么多專門針對她的惡作劇,目的就是為了故意惹她生氣著急。
特別是像今天,他被班主任刻意晾了一個上午,心里自然怨氣橫生,早就巴不得鬧出點驚天動地的舉動,重新吸引回老師對他的關注。
而當他看著漂亮的班主任為他上樹的事擔驚受怕,追著他團團轉,非常著急的樣子,自然就覺得自己在老師的眼里,已不再是個被討厭的,無足輕重的淘氣學生,反倒是一個無比重要的大人物。
這種受重視的感受無疑讓他覺得萬分快活,被班主任喝斥幾下也不難受,反倒覺得滿舒服。特別是看到她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更是特別開心。也就更想要磨蹭時間,更加的不想下來了。
如果下一個定義,像他這種行為,其實是屬于一個男孩子潛意識里,本能生出的一種調戲。
不過事到如今,當洪衍武親眼看見班主任被他逼急了,竟然以身犯險爬上了樹,心里也在為自己玩過了火而感到萬分后悔。
要說其中的原因嘛,最明顯的一點,是他身體早被凍得又冷又疲倦,本身就有下樹的需求。
另外一點,卻是因為他昨天剛咬過班主任一口。雖然是迫于無奈,但今天看她竟然裹著紗布來學校,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現在雖然敢于用鞋去扔旁人,對這班主任卻是下不去手的。
還有最后一點,也是他現在最怕的。那就是萬一他要是真被這個班主任給堵在了樹上,到時候不僅他活了七歲的“英明神武”不保,恐怕跟老師也沒什么談判余地了。那這個寶貝風箏,一準兒就得被沒收。那他這么大勁不白費了?整個一瞎忙活了!
所以經過大腦飛速運轉,他決定不妨先“屈就”一下,試著談談條件的好。畢竟,最后能把沙燕兒落到手里才是第一要務。
“老師,你別再上來了,要不我也拿鞋丟你了。”
洪衍武沒說一句軟話,反而扒下了腳上另一只鞋來威脅。這是他心里的小算計,想的是先施展一下恫嚇的招術,如能震懾住班主任,自然也就打開了良好談判的開端。
豈料班主任上梯子之前早已橫下了一條心,現在滿心全是氣苦,正是心志最堅毅的時刻,哪里又在乎他的恐嚇,仍舊不理不睬繼續往梯子上方爬。
洪衍武這時可有點發懵了。他完全不理解班主任這么大韌勁來自何處,竟然突然之間,就從一個溫暖軟和的小白兔變成了個虎視眈眈的母豹子,而他自己現在反倒更像個被逼到絕地的可憐獵物了。
不用說,再這樣下去,有極大的可能,他將要落入班主任的“尖爪利齒”之中。
眼見班主任充滿堅毅決心的眼睛離自己越來越近,就快要爬到梯子最上面了,洪衍武第一次慌神了。于是他迫不及待開出了下樹的條件——只要老師不沒收他的風箏,不批評他,更不許告訴他的家里,他就自己從樹上下來。
還好,總算有了效果。班主任的行動立時停止,而且她只稍微思量了一下,就很痛快答應了下來。
“行,你肯下來就行!這很好,這說明你心里還是有學校,有老師的。我現在就向你保證,只要你安全下來。我就答應你的條件,決不批評你,也不會沒收你的風箏。”
其實,班主任之所以答應這么爽快并不奇怪。因為完全是出于教師的職責,她的一顆心才和洪衍武安危系在了一起。而她雖然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才蹬上了木梯,可她目的卻并非來斗氣報復的,只要洪衍武肯老實下來,她還計較什么呢?
況且她現在就已經打定了主意,事后哪怕把三排所有的淘氣孩子都接收,她也要把這個洪衍武馬上請走。所以只要過了這關,這個洪衍武就歸常老師操心了。作為她唯一所求,當然是越快解決問題越好。
不過,她的這種態度反倒讓洪衍武一時不敢相信了。這小子帶著狐疑又磨蹭了半天,結果一低頭看到了樹下那個三年級老師,又產生了一些顧慮。
“那……還有那個老師呢,她也得保證才行……”
說實話,也就是洪衍武這句傻話才真的讓班主任對解決這件事有了把握。班主任明顯松了口氣,現在她只怕洪衍武不相信她,不等三年級的老師有反應,她就急忙再次打保票。
“沒問題,我也可以替那位老師答應你。你回頭想想,你在我的班里也有一學期了,你見過老師說話不算數了么?”
“那是從前,可現在……”洪衍武低低地說。
“現在也一樣。你看,當著這么多同學,老師又怎么可能說話不算呢?”班主任熱切地循循勸誘著。
接著,為了趁熱打鐵,打消洪衍武最后的顧慮,她又趕緊朝他伸出了右手催促。“快下來吧,注意安全,拉著老師的手。”
這種極付熱情的誠意明顯使洪衍武動心了,他不再遲疑,小心地開始挪動身體,
“吁——”樹下的上八洞神仙、下八洞神仙齊聲為洪衍武喝出一陣倒彩。這時候,誰還看不明白,洪衍武這小子馬上就要認慫了。
不過,這伙子“神仙”純屬自己往槍口上撞。現在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時刻,三年級老師最怕再有什么變故,又哪兒能容他們這樣放肆起哄?
于是這位老師馬上回頭又一聲大吼,威脅誰再起哄就給誰處分,立刻就把這些“神仙”們鎮壓得服服帖帖的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意外卻極不適當地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