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第一百三十章 (外傳)淪陷

類別: 都市 | 都市生活 | 重返1977 | 鑲黃旗   作者:鑲黃旗  書名:重返1977  更新時間:2019-02-11
 
侄子玉閎下落不明,長子玉閔又已經故去。已經失去兩個親人的玉爺,實在承擔不了再失去摯愛親人的風險了。所以第二天宛平遭到日軍圍攻的消息一傳進京城,他為放雷勝出城之事簡直追悔莫及,不得不登門找李堯臣求助。

李堯臣自不會推諉,馬上就和玉爺一起奔了西直門,只可惜所有城門統統緊閉,已經不放任何人出入城了。很快,就連街頭都宣布實行戰時戒嚴。玉爺和李堯臣寸步難行,便只得又回到了家中。

好在李堯臣和二十九軍畢竟有著極深的交情,幾經周轉,總算聯系到了二十九軍的軍部。而對方經過多方查找,在數天之后傳回來一個消息,聲稱玉閌和雷勝現在都在宛平城的219團吉星文團長的麾下。他們不僅已經參加了防御盧溝橋的戰斗,還在7月8日夜襲橋頭堡的行動中殺了八個鬼子。不過也正因為倆人太能打了,吉星文寧可抗命也死活不肯放人,一切只能等到打完仗再說了……

消息傳回來后,雖然知道了兒子徒弟尚且平安,且立下了赫赫戰功。可玉爺不僅沒半點心放在肚子里的感覺,反而愈加煩亂憂慮了。

玉爺出身行伍世家,遠比普通人更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在理智上,他愿意抵抗。他知道本隊的軍備不是日本的敵手,假若真打起來,必定吃很大的虧。所以也就需要馬上抵抗,甚至全力反擊!因為多耽誤一天,日本人便多占一天的便宜。要等到敵人完全布置好,或許想還手也來不及了!但如果先出手,下猛力,或許還能制止住敵人的妄動!

可另一面,從情感上,他又不愿與日本真的開仗。因為哪怕是場勢均力敵的戰爭,打起仗來也是要死人的。斷壁殘垣,伏尸千里,那可真不是玩的。他的兒子和徒弟現在都在戰場最前沿,他豪不懷疑他們的勇氣,可也正是如此,才最讓他害怕……

之后的大半個月里,玉爺簡直像個熱鍋上的螞蟻,在家中出來進去,坐臥不寧。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靜,也不想去掩飾。每日除了定時定點去西屋影堂跪拜上香,求祖宗在天有靈護佑兒子徒弟平安以外,其余就是密切關注著城外局勢的演變。

他的心情已經完全由所聽到的消息來掌控,驟升驟降,忽喜忽憂。一會聽說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趕回來與日軍談判,一會又聽說宛平仍然炮擊不斷,一會聽說中央軍的增援部隊到了保定了,一會又聽到京城的上空飛過了日軍的飛機。終于,在知道佟麟閣和趙登禹戰死南苑,軍長宋哲元為保全實力,下令棄守京城全軍撤走的噩耗之后,他一屁股坐倒在了椅子上……

1937年7月29日,京城淪陷!

頭天晚上,巡警挨門挨戶地通知,叫把窗戶縫兒、門縫兒都塞好了,防著日本人的飛機夜里放毒氣。有的老警還特意囑咐,“都預備下一塊白布吧!要是等日本人進了城,萬一非掛旗不可,到時候用胭脂涂個紅球就行!庚子年,我們就掛過!”

李堯臣對玉爺放心不下,他安置好了家里后,一大清早便來到玉爺的家中探望。可在這種情形下,誰的心里都是苦澀的。只聊了幾句,便都覺得沒了說話的興致,只各自端著碗淡茶相對嘆氣。

可忽然間,遠處竟傳來了陣陣地“突突”聲響。并且那聲音還相當的大,空中與地上都在為之顫抖。

李堯臣終于皺起眉頭開了口,“什么聲音?聽!”

“想必是裝甲車和坦克車,日本人進城了,這是在街上示威!”玉爺的憤憤地說,接著又露出一副嘴唇顫動的慘笑,“沒想到啊,我的兒子和徒弟都沒回來,可京城還是丟了。”

街上的坦克和裝甲車,此時就像怪物發飆一樣響著,李堯臣和玉爺仿佛全被震聾了。

“走了好!”突然,李堯臣似是回應,又似是有感而發似的大喊了一句。

“啊?”玉爺的頭偏起一些,在噪音中,他沒聽清楚。

“我說兩個孩子還是走了好,不能留在這兒做亡國奴!而且現在不但他們要走,我們也得走!”李堯臣靠近玉爺,握著拳頭大聲說。

“走”坦克車和裝甲車的聲音已經小了一些,玉爺的心卻還在跟著噪聲往前走著。

“是得走!逃反去!兄弟,和我去津門吧!那兒有租界,哪怕淪陷了,日本人也不敢太胡來。何況,我們還能從那兒想法兒坐船,去南京找‘大先生’和‘二先生’……”李堯臣說著,眼睛里又有了光。

坦克車和裝甲車的聲音已宛若遠處的輕雷,可玉爺卻重新沉默了,似是猶豫不決。

片刻后,他才想清楚。“是得走。上哪兒也比在膏藥旗下活著更好!可李大哥你能走,你的全家能走,我卻不能。我得留在這兒……”

李堯臣覺得不可思議,睜大了眼睛。“你不是想著還能‘和平’解決吧?兄弟,這兒不是咱們的家了,不能留下啊……”

“我哪兒能有這么糊涂?我知道,日本人能叼住京城,是絕不會撒嘴了!”

玉爺淺而慘的笑又顯露在無奈的臉上,“可我怎么走?要是離開了這兒,兩個孩子萬一哪天回來,你讓他們去哪兒找我呢……我……我沒辦法呀!”

“唉!”李堯臣神色糾結,唯有長嘆一聲。

這一天,京城上空頭已沒有了飛機,城外也沒有了炮聲。天是那么藍,陽光是那么亮,可這種響晴的好天兒代表的卻是亡國的預兆!

玉泉山的泉水還潺潺流淌著,積水灘、什剎海、筒子河的粉紅荷花還在吐放著清香,故宮的角樓、頤和園的長廊、北海白塔還依舊呈現出引人入勝的壯美景色,可是京城的人卻已和京城失掉了往日的關系——京城已不是國人的京城了。在蒼松翠柏與琉璃金瓦的上面,懸掛的是日本國旗!

這一天是所有京城人屈辱史的開端。一向平和的京城市民在此后的八年里,胸口里都堵著一塊鉛,在屈辱煎熬中過著苦難的日子。因為自從打著膏藥旗的日本兵鏘鏘地開進了京城,走過東四牌樓,走過金鰲玉棟橋,走過前門樓子,走過東長安街,京城人的生活便被徹底毀掉了。

京城人對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覺是街上的人少了。凡街上重要的路口,像四牌樓,新街口,和護國寺街口,都有全副武裝的日本兵站崗,一排排刺刀在太陽下閃爍著寒光,一張張東洋人的面孔都帶著侵略者的驕傲。

相反的是,京城的人們卻無一不臉色沉重,因為他們只要經過這些街口,就必須要向這些侵略者深深的鞠躬,否則就要挨打。

另外,日本人恨念書的人,更不許國人發表思想。所以無論是三民主義或是洋文書,在他們進城之后統統全被燒掉。

為此,日本人還要“改良”學校,不遺余力推行奴化教育,他們希望把京城人像滿洲國的人那樣,也都訓練成會叼骨頭,又任主人打罵的“狗”。

接著,日本人又堵閉了京城人的耳朵,他們不許聽到中央的廣播,而用評戲、相聲和鬼哭狼嚎似的日本歌兒,來麻醉京城人的聽覺。

最可惡的一招,是日本人不僅瘋狂掠奪各種資源,還收取法幣去套換外匯,同時卻只用些廢紙一樣的“聯銀券”來欺騙百姓。結果導致華北的血脈很快便被徹底吸干了。

是的,京城已沒了尊嚴,沒了思想,沒了教育,沒了錢財!

并且很快,連糧食也沒有了,全城百姓都開始吃配給的“混合面”!

所謂的“混合面”是一種有糠、有麩、由磨碎的豆餅、發霉的玉米、高粱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構成的混合物。這種東西和水之后捏不成形,永遠是散的,連窩窩頭都攥不成。弄熟了之后,更有股臭味、還硌牙,非常難以下咽。

日本人就把這種東西作為糧食,賣給京城老百姓,而原來好的糧食卻都用來支援所謂的“大東亞戰爭”了。但就這個,也不是想買就能買到的,還得半夜排隊去買。

京城的所有胡同,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隊,按居住片供應混合面。巡警會在每個人的脊背寫上粉筆號碼,按人頭一個個來。不少人買不到,常常是空手而歸。而買著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混合面吃進去拉不出來,那時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難事。后來還有說相聲的為此編過一個段子,說混合面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頭油才拉出來,結果一看竟拉出根劈柴棍兒,敢情混合面里有鋸末……

在這種情況下,李堯臣和劉伯謙無疑都是睿智又幸運的,因為在京城淪陷后不久他們就都悄悄地走了。但瑞五爺、宛八爺和玉爺又都是不幸的,因為他們皆選擇留下來了。

留下來的人,心里難免都有一股子氣兒,一股子不服人的怨氣,特別不服日本人。

結果瑞五爺因氣生病再也沒能從床上起來,宛八爺是不分早晚地酗酒天天砸家什罵娘。而玉爺選擇的是把自己罩在一個看不見天地的大缸里,徹底閉戶不出,只靠每日打草繩子給繩子鋪換口飯吃。

在全城的人都感到惶惑不安的日子里,玉爺唯一還關注的就是戰爭局勢的演變。他最迫切的希望就是對日戰爭趕緊有所轉機,本國的軍隊快些把日本鬼子趕回去。有朝一日,兒子和徒弟也能騎著大洋馬平安歸家。只是可惜,事情的發展往往是與人的愿望相悖的。

首先,幾乎是與京城同步,津門就淪陷了。

接著是“八一三”,滬海的炮聲和本國空軍出動的消息剛讓玉爺的心有了點念想,可沒挺過幾個月也完了。

這時玉爺開始發現,盡管他看不上日本人,可本隊仗打得不好也是真的。山西,山東,河北,都打得不好,這讓他不得不為南京捏了一把汗,連夜從玉閌的教科書里翻找出南京地圖翻看起來,迫切地尋找一切可以據守的天險……

但是僅隔了一個月,還沒翻過年去,京城廣播電臺上的大氣球便又掛著“慶祝南京陷落”的大標語,為日本人而驕傲地升了起來,使得全京城的人都不敢仰視……

很快,又有李堯臣一個的留京的徒弟來特意轉告玉爺。說有消息傳來,在南京淪陷的時節,“大先生”、“二先生”與一些不肯撤離的國術館人員,因保衛國都攜手殺敵,均已殉國了。

特別是羅鶴齡,在與日軍對敵的城市游擊戰中,他一共砍壞了十一把刀,殺敵逾百人,最終雖未落入日軍之手,但終因中彈受傷流血過多而亡。而為防止日寇侵害羅鶴齡的尸體,他的弟子申從溪便只有悄悄把尸身就地掩埋,自此也是杳無音信。不知是死是生……

1938年的除夕,玉爺的家中毫無半點喜慶的氛圍,反而煙霧彌漫,掛著挽幛。這一天,玉爺特意在家中祭奠羅松嶺與羅鶴齡。

說真的,他現在的心態完全變了。此時的他,心中雖然一片黑暗,卻再無半點埋怨玉閎當初擅自離家的心態,反而深為兒子當初的決定而驕傲,同時也為自己不能像羅鶴齡一樣親自上陣殺敵而慚愧。

好孩子!我們跟日本人永遠完不了!

敗了,再打就是了!只要打,就有出路!

替你老子好好的殺吧!零削碎剮了他們才好!

這一夜,玉爺的桌面上沒有除息的餃子,只有兩瓶子老白干。他一杯一杯喝著酒,對著羅鶴齡的牌位說了一宿的話。

末了,他哭累了,也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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