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刻,劉健默默看著圍在那少年郎身側的官員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卻覺得入口皆是酸澀之味。
他哪里能不知道,那幾個面上笑意最深的大臣皆是家中有女待嫁的!
如今宮中并無適齡的公主未嫁,而張家又是未來太子妃母家,尚公主郡主的可能本就極小——如此之下,那些官員們還不得跟見了骨頭的狗似得瘋搶?
雖說心中已有準備在,可眼瞧著這一幕,劉大人心中盡是苦澀。
也許當年他該再耐著性子等一等,若等到此時再提親事,或許結果會有不同……
劉大人這般想著,又悶了一口酒。
這時,他察覺到身后人拍了拍他的肩。
“劉大人怎在此獨飲?”王華笑著在他身側坐下。
許多事情不必言明,他看在眼中心中亦有計較在——朋友嘛,關鍵時刻就是要互相安慰的。
而此時,一名太監行至了張秋池身側。
“陛下召張狀元到御前說話。”
張秋池聞言,忙向身側的幾位大臣揖禮:“諸位大人,請容晚生先失陪片刻。”
轉身前,略整理了衣襟袍袖與發冠,復才行至御前行禮。
“起身吧。”
昭豐帝臉上掛著笑意。
且不說這是小仙子的兄長,單說對方叫他賺了一筆稱得上不菲的煉丹銀子這一點,就已經足以讓他見到這位少年郎便忍不住心情愉悅了。
再有,誰不喜歡看長得好看的小年輕?
“國師,這便是朕同你提起的連中三元的新科狀元郎。”昭豐帝笑著向繼曉說道:“你給瞧瞧——”
連中三元,國之祥瑞,亦是國運昌盛的象征。
張秋池聽得一愣。
……皇上這是要大國師替他看面相的意思嗎?
下一刻,他便察覺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繼曉上前一步,定睛看著面前微微垂首斂目,略有幾分拘束之意的年輕人。
張秋池站在原處任他觀看打量,心底卻莫名涌出一種想要逃離這道目光的古怪感。
他強自克制著,不讓自己露出異樣的神態。
如此約看了半盞茶的工夫,甚至在昭豐帝心生疑惑之際,繼曉適才開口。
“阿彌陀佛,這位狀元郎面相貴重異常,想必生來便與常人不同。”僧人語氣平緩,聽不出任何情緒。
“哦?”昭豐帝品了品這話,再次看向張秋池,邊同繼曉問道:“貴重異常?不知是貴重到何種地步?”
張秋池聞言心神微繃。
他向來聽聞陛下對大國師寵信異常,國師隨口一言,使人榮華富貴在他口中,灰飛煙滅亦在他口中。
“年紀輕輕便一舉得中三元,日后前程必然更是不可限量。”繼曉并未深答昭豐帝的問話,渾然一副“天機無可泄露”的神態。
昭豐帝眼底顏色晦暗不明,卻到底也只是笑了笑。
“皆靠陛下天恩浩蕩罷了。”此時張秋池長施一禮,神態恭謹:“學生日后必當竭盡微弱之能,報效朝廷——以不負陛下賞識,及今日國師厚愛抬舉之言。”
繼曉眼神微動。
昭豐帝看似愉悅地道:“說得好——來人,賜酒。”
張秋池忙道:“謝皇上。”
片刻,一旁便有太監斟了兩盅酒,一盅賜予張秋池。
那太監在將另一盅酒端起,欲捧至昭豐帝面前之時,隱約察覺到有一道視線在注視著自己。
太監微微挪了目光望去,不作防之下,與一道極幽深的眼睛撞上,四目交匯間,他忽覺心神一陣劇烈的恍惚。
“啪——”
手中捧著的那盞玉盅滑落在地,登時摔得粉碎。
酒水飛濺,濕了昭豐帝的袍角皂靴。
那太監猛然回神,“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將頭死死抵在御階之上,聲音惶恐之極:“……陛下恕罪!”
方才他也不知自己因何會突然走神……總覺得像是看到了什么東西,可此時全然記不清了!
劉福微微擺了擺手,便有人上前將這名太監立即帶了下去。
昭豐帝已起了身。
劉福適時上前,“老奴伺候陛下回宮更衣——”
百官皆起身行禮。
昭豐帝看向眾人道:“諸位愛卿不必因朕掃了興致,今日還須盡興而歸才是。”
聽這意思是回去都回去了,就不打算再特意過來了。
百官齊應下來,恭送昭豐帝離去之后,方才陸續落座。
張秋池神態恭敬地將手中的酒飲盡。
皇帝賜酒,無論如何沒有不受的道理。
他將酒盅放回到一旁太監手持的托盤當中,太監便退至了一旁。
張秋池朝著仍站在原處的繼曉行了一禮,便欲轉身。
此時,卻聽繼曉緩聲道:“張大公子果真是天縱奇才,非常人可比。”
對于他此時的主動開口,張秋池微有些意外,遂抬眼看向他,笑了笑,道:“國師當真謬贊了。”
“是否為謬贊,張大公子又是否生來便與旁人不同,想必心中應當自有分辨在。”繼曉聲音不高,然每一字卻都清晰地傳入張秋池耳中。
張秋池心神微震。
生來便與旁人不同——
幾乎是沒有絲毫困惑,他便想到了自己身上那異于常人的‘怪病’。
可此事僅他與二妹知情,且只多年前發作過一次而已,面前的人又怎會知曉?
不對……
這更像是試探……
試探他的反應?
少年人心口一陣狂跳,心思百轉驚惑間,雙眸猛地對上了那雙如深井般的黑瞳。
一瞬間,他只覺得心神似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緊緊攝住。
“據聞張大公子乃是庶長子出身,這與京中官宦人家而言,倒有幾分罕見。”僧人的聲音仿佛縹緲而遙遠,似是傳入了他腦中一般:“如此之下,不知張大公子可曾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張秋池驀地后退兩步。
他竭力壓下內心的怪異感受與莫名卻深重的恐懼。
一雙俊眉少見地皺起,語氣卻仍稱得上冷靜清醒:“晚生敬您為大靖朝國師,無意冒犯猜疑——然國師此言,委實有悖世俗禮常,是以還請恕晚生無法作答。”
繼曉眼中竟浮現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甚好,不愧是天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