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腰里掏出從不離身的哨子,崔大郎用力地吹響,同時一把抓起身邊的火把,奮力擲進了一邊的一個大盆之中,轟的一聲,大盆里立時便竄起了火苗。
做完這些,崔大郎已是竄到了強弩之旁,一把扯去氈布,扳動了強弩的機關。三聲尖嘯之聲次第響起,下方,濺起了三蓬血雨。
眼見得形跡敗露,下方之人也不再掩藏形跡,大聲吶喊著向塢堡撲來。
堡內,唐軍已經占據了各個防守位置,一支支的火把擲下去,點燃了塢堡之下早就準備好的那些草垛,草垛燃燒起來,將塢堡周邊照得一片透亮。
崔大郎終于看清了那些摸黑來攻的人。
“罪奴!”他失聲驚呼起來。“大家小心些,這些是遼人那邊的罪奴,是最低賤的第四等人。”
聽到崔大郎的呼聲,塢堡之內的唐軍,并沒有因為對方是罪奴便有所輕松,神情反而更緊張了一些。
因為他們的一顆腦袋,便能讓這些罪奴們升上一級,變成第二等人,五顆腦袋,便能讓他們再升一線,十顆腦袋,就能讓這些罪奴升為第一等人。
對于這些罪奴們來說,改變他們命運的,唯有這么一條途徑,所以,他們不會把自己的命當命,當然,也不會把唐軍的命當命。
拼一回,指不定就能改變他們悲摧的命運,他們自然是奮勇向前,死不旋鍾。
這些人,比起遼軍的正規軍更難對付。
遼軍的正規軍會因為形式不利而退卻,會因為戰機不對而轉進,不會耗損實力來攻打這種防守森嚴極難攻打的塢堡。
但這些罪奴卻不會管這些。
他們只知道,塢堡內的這些人,足以改變他們的命運,以及他們的家人的命運。
崔大郎終于明白了,難怪遼軍正規軍不理會他們,原來是準備好了用罪奴來對付他們。對于遼人來說,罪奴的命就不是命,死了無所謂,他們自會再去老林子去抓,去高麗那些地方逮便好了。
“兄弟們,戰斗吧!”崔大郎勾腰撿起一柄上好了弩箭的弩弓,對準了塢堡之下烏泱泱撲來的罪奴。
咣當咣當的聲音響起,一副副趕制的粗陋的梯子搭上了墻壁,罪奴們嘴里咬著刀子,蟻附而上。
借著火光,塢堡之上的唐軍看得很清楚,這些人,別說是盔甲了,竟然連弓箭都沒有一副,好一些的,手里有一把橫刀,差一些的,便只能提著一柄長矛了。
破衣爛衫的這些人,咬牙切齒,面容可怖,前面的還在爬梯子,后面的卻已經涌到了塢堡之下,竟是合身撞上冰冷的堡墻,
崔大郎打了一個寒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彎腰捧起了根擂木,舉了起來,向著下面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個罪奴的手攀上了垛口,不等他有下一步的動作,一柄刀便斬了上去,慘叫聲中,那個失去了手指的罪奴仍然掙扎著攀了上來,但緊跟著一柄長槍當胸刺來,將他直接戳了下去。
殺死一個,又來一個,那些架在塢堡墻壁之上的梯子上,罪奴們悍不畏死地蟻附而上,而看到塢堡之下那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的罪奴,崔大郎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發寒。
強弩每隔一會兒便會發出尖嘯之聲,每一發弩箭出去,都會在密集的人群之中犁出一道血色通道,粗如兒臂的強弩,能將這些沒有盔甲保護的罪奴,串上好幾個,但這并不妨礙那些已經撲到塢堡之下的罪奴們強攻。
如果是在大軍之中,這些罪奴們在唐軍覆蓋式的打擊之下,早就伏尸遍野了,可是,他的麾下,只有一百五十人,而此時,在進行遠程支持的,只有不到二十人。
“金汁熬好了沒有?”崔大郎一刀將一個罪奴劈了下去,大聲吼道。
“快了,快了。”后面傳來了同伴的聲音。
就這么稍一分神,又一個人撲了上來,手里持著一柄長槍,正要扎向崔大郎,而崔大郎此時正揮刀劈向身側的另一個敵人。千鈞一發之際,大黑狗卻是從人群之中竄了出來,一口便咬在了那人的腳脖子之上,用力甩頭撕咬,那人立足不穩,仰面朝天向后倒去,身后卻并不是實地,而是空中,那人一個倒栽蔥跌了下去。
“大黑,好樣的!”崔大郎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
“金汁來了!”兩個士兵抬著半鍋金汁奔到了墻邊,正好崔大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是將那氣味吸了一個通透。
兩個士兵一翻手,大半鍋金汁被傾倒了下去,下面立時傳來了鬼哭狼嚎的聲音。
一鍋鍋的金汁倒了下去,塢堡之下的罪奴死傷慘重,嚎叫之聲此起彼伏,讓人肉麻。
“倒,再倒!”崔大郎興奮地揮舞著手臂叫道。
“大郎,沒有了!”
“沒有了就再熬!”
“大郎,沒有了!”士兵道:“咱們就這些人,每天也就這么一點點產出,這十幾鍋下去,早就沒了。只能煮開水了。”
所謂的金汁,其實便是人拉的屎尿,這玩意兒被熬開之后澆下去,被燙傷的人,是極難復原的,最大的可能,便是在哀嚎之中逐漸死去。就算是正規軍中有醫師,能不能治好也要看運氣,更何況這些罪奴?
崔大郎懷疑他們連最基本的一些傷藥都不會有。
罪奴們似乎被這些撕心裂肺的哀嚎之聲給震住了,潮水般的退了下去,隱入到了黑暗當中。
崔大郎松了一口氣,探頭看向堡底,下面尸體疊著尸體,竟然已經碼了好幾層。而在這些堆疊的尸體之下,居然還有活著的,在竭力地掙扎著想要爬出來。
而另外一些受傷的,眼見著同伴退走,便只能在地上艱難地爬著,想隨著同伴一起退去。
一名弩手抬起了手中的弩箭,對準了那些傷者。崔大郎卻是一伸手將弩弓給壓了下來,道:“放他們走。讓他們去同伴哪里哀嚎乞命,也給那些活著的人看一看,想要我們的人頭,他們有不有那個資格。”
“大郎高明,要是能將他們嚇走,那就好了。”一個唐兵笑著道:“估摸著這些人也是欺軟怕硬的,見我們這里硬扎,指不定就想去找一些好打的了。”
說完這話,看到崔大郎冷眼看著他,頓時明白過來,不管是好打的,還是不好打的,那都是自己的同胞呢,而落到這些罪奴的手里,唯一能剩下的,也就是一個腦袋罷了。
黑暗之中,傳來了一連聲的慘叫,然后,便安靜了下來。
崔大郎一時沒有明白過來,怔了片刻,才突然反應過來,這是那些罪奴將傷兵們宰了。
“日他娘的。”崔大郎吐了一口唾沫。
“清點一下,我們的傷亡如何?”他轉過身來,道。
“大郎,沒人死,就是二狗子和大牛被砍了兩刀,好在盔甲擋下來了,只受了一點點輕傷,已經包裹好了。今兒個幸得大郎機警,不然讓這些摸上來,我們即便能守住,只怕也會有不小的傷亡。”
崔大郎嘿嘿一笑,伸手摸了摸一邊蹭著自己大腿的大黑狗,道:“今兒個你功勞最大,待會兒賞你一塊肥肉!”
天色漸漸大亮,崔大郎終于看清楚了外面的狀況。入目所及,讓他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外面密密麻麻地或席地而坐,或四仰八叉以躺在野地里的罪奴,只怕有一兩千人的模樣,而在更遠處,卻立著一頂軍帳,在軍帳的左右,卻有十幾個頂盔帶甲全副武裝的遼兵。一看就是遼人中的一等人,而軍帳中的大概率的就是指揮這些罪奴的官員了。
“大郎,吃飯了!”兩個士兵抬了一筐饃饃,一鍋肉湯上來,往堡頂一放,香氣立時隨風四散。塢堡之下,那些本來了無生氣的罪奴們,卻是一個個的站了起來,貪婪的眼光,看向了塢堡。
雖然沒有軍令,但這些人的腳步,卻在不由自主地向著塢堡方向移動。
“日他娘,不是吧?”塢堡之上的唐軍們,一個個目瞪口呆。
崔大郎伸手拿了一個饃饃塞進嘴里嚼著,一邊走到了強弩那邊,伸手握住了機關,瞇著眼睛看著對面。
隨著他扳動機關,三枚強弩應聲飛出,將那些緩緩移動而來的罪奴當場便射死了十數人,但這,并沒有影響更多的人向著塢堡移動。
“操,把東西抬下去,二十人一組輪換著吃飯,這些家伙,又來了!”三兩口將嘴里的饃饃吃完,崔大郎一把操起了腳邊的橫刀。
遠處那頂軍帳的帳門一撩,一個遼人官員走了出來,揮了揮手,身邊一人立即便拿起號角,吹了起來。
嗚咽的號角聲中,腳步本來還有些遲緩的罪奴們嚎叫了一聲,突然又加速撲了上來。
“戰斗,戰斗!”崔大郎一手抓著一個饃饃,一手揮舞著橫刀,“弩手,弩手,先給他們一輪!”
數十支羽箭射了下去,在瘋狂沖來的罪奴之中放倒了十幾個人,但卻如同大海之中的泡沫一般,瞬息之間就被罪奴們給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