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這句話說起來很容易,真要做起來,就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就如甘奇被磨馬鞍磨出血的屁股一般,先出了血,然后再結痂,又得打馬趕路,結的痂又破了,接著出血,如此往復,屁股上就會長出厚厚的繭子。
為何甘奇要如此疲于奔命呢?實在是因為這個時代的通信條件太差,隨便一點信息傳遞,也要往復多日。
所以有時候也就逼得甘奇只得自己親自到場,當場事無巨細安排妥當。比如從雄州去滄州海邊,四百多里路,許多事情需要甘奇親自到場安排,就不得不打馬飛奔而去。
問一問隨船而來的泉州蔡家人,海上風向如何,下一趟過來需要多久,杭州那邊的水師有沒有在路上為難,如果有,甘奇又得先出一個官文,還的去信東京,東京那邊也要去信杭州,讓海路暢通。
再詳細問一下泉州那邊的情況,鐵廠、鐵匠作坊之類,下一趟能運多少軍械過來,甘奇得有個了解,也要好好分配一下……
然后還要親自安排船隊與狄詠之間的聯系……
這些事情,還真不是一兩封書信說得清楚的,所以時間緊迫的甘奇,只得親自敢到滄州來,免得浪費了來去的時間。
再趕回雄州,需要甘奇操心的事情就更多了,傾銷貨物,視察軍隊,分配軍械,囤積軍用物資,籌集便宜糧草,甚至買羊肉豬肉……
時不時還得到軍中發表幾番講話,鼓勵一下軍漢們的訓練熱情,最主要的還是得讓這些軍漢認識他甘奇甘相公,這一點很重要,一支軍隊,得有一個主心骨,得讓這些大字都不識的軍漢們知道他們是為誰打仗,又是誰對他們這么好,給錢給糧給肉吃。
這一點極其重要,這就是這個時代的軍隊思想建設。這個時代,喊為國為民的大口號,不如告訴他們誰是他們的老大,這個老大有多好,錢糧管夠,愛兵如子,恩重如山,有功不愁獎賞,立功不愁升官。
要讓所有的軍漢都知道,跟著這樣的老大,能吃香的喝辣的,能有個奔頭,前程似錦。
這樣,軍漢們才會真的給甘奇賣命。
所以甘奇得時常在校場出現,還得帶有一些心理暗示的行為一起做。比如甘相公來了,就能加餐,羊肉管夠。
比如甘相公又來了,這次破例,甘相公帶酒來了,敞開肚皮喝。
比如甘相公又來了,親自發餉銀,還每人鼓勵幾句,問候幾語,問一問姓名籍貫,問一問家中情況。高高在上的甘相公幾語幾問,也足以溫暖人心。
比如甘相公今天走之前說了,過幾天再來,發布,一人發半匹,也就是兩丈長,足夠一家老小都做一身新衣服了。
所有人從甘相公離開的那一刻起,就眼巴巴望著甘相公下次來。
這種心理暗示也很重要,不僅僅是為了給部下恩惠,讓部下記著甘奇的好,更是讓所有人都盼著甘相公來,讓所有人都知道只要甘相公一來,就會有好事發生。
打仗的時候,你看,甘相公來了,就在陣前披甲,這種心理暗示就會起效用,能讓人心安,能緩解人的緊張心理。
領兵之道,并不真的全部都是運籌帷幄,這種平常的小細節才是真正的高明之處。
這些東西,有的是甘奇自己悟出來的,有的自然是老狄青面授的機宜。
有了這些恩惠,還能帶動軍漢們蓬勃向上的勢氣,保持軍營里這種熱火朝天的感覺。
甘相公又來了,發了布匹,沒有急著走,與軍漢們同吃同住兩天,看看這個的被褥暖不暖,看看那個的衣衫厚不厚,有時候還當著所有人的面把軍需官叫來痛罵一番。真真就是個愛兵如子,如再造父母。
當好一個主帥,不是那么簡單的,需要費的心思太多太多。臨陣一刻,軍漢是效死還是怕死,就是檢驗主帥平常領兵的工作有沒有做到位。
甘相公走了,日理萬機,一眾軍漢看著甘相公打馬而走的背影,還有一些不舍之感。
“頭前還想著抽調咱們來這雄州,當是苦差事,未想到竟遇見了甘相公如此好官……”
“是啊,老子也算當了七八年兵了,第一次遇見這么好的上官,老天開了眼……”
“以往,那些當官的,誰人把我們這些軍漢當回事?唯有甘相公,如此愛兵如子,便是上戰場,老子也愿效死!”
“倒也不知甘相公下次什么時候再來。”
“定要不得幾天的,甘相公可不是以往那些上官,對于咱們最是上心,定然幾天就會回來。”
“對,甘相公臨走的時候可說了,下次來,他當要披甲拿槍,演練一番武藝。”
“甘相公不是進士嗎?他還會武藝?”
“你他娘的就是沒見識!甘相公那可是允文允武的,你沒聽指揮使說嗎?昔日甘相公與狄相公一起在邕州打蠻人,那是親自披掛上陣,殺得蠻人是人仰馬翻,勇武不凡!”
“真的?”
“你還不信?啊……你不信?走,咱們這就去指揮使那里,指揮使昔日就在邕州,跟著甘相公身后打馬沖陣,不然你以為指揮使一個陜西人,憑什么能到河北來當咱們的指揮使?那一戰,可是打得昏天暗地,甘相公一人就殺了十數個蠻人,還把火峒蠻的老巢都給清剿一空了,殺得是血流成河……”
“還有這種事?走走走,去找指揮使,我等要親自聽指揮使說一說這故事。”
“走走,同去,聽指揮使好好說道說道。”
那邊甘相公,剛打馬出了這邊營帳,轉頭又進了另外一個小營帳。
這里駐扎著一千號女真人,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特意讓這些女真人獨自駐扎在較為遠一些的隱秘之處,少與外人有聯系。主要是怕種族歧視,怕宋人欺辱笑話這些野人,引起不必要的爭端,二來也是藏起來,不讓人輕易發現甘奇有這么一支軍隊。
這也是細節,甘奇是考慮得極其周到的。
只等一戰之后,這些女真人就會折服所有的人,不至于再被人欺辱笑話了。
一千女真人,馬匹全有,甲胄聚齊,甲騎具裝,人馬皆有甲胄,每個人的兵刃,從長槍到腰刀,到弓弩,一應俱全。
千號重甲騎兵,如同鋼鐵巨獸,分三隊,一隊三百余人,在校場上飛奔不止。
第一隊名為:陷陣。三百多人,兩排橫列,所有的馬匹都以鎖鏈相連,散不了,退不了,只有一往無前。甚至騎士都用鎖鏈綁在馬背之上,想落馬都落不了。
只為正面沖陣,鋼鐵洪流往前。這種戰術也不是甘奇發明的,也不是狄青發明的。自古重甲騎兵皆有這種戰法,看起來不人道,其實很有效。滿身重甲的人與馬,鏈接在一起,邁步往前,兵刃難傷,敵人擋都擋不住,避之不及。
這種鏈接在一起的重甲騎兵,不要多快速,只要穩步推進,就是用來打陣地戰的。
第二隊名為:鑿擊。甲胄稍輕,馬蹄更快,出擊而去,左右兩翼襲擊,攪亂敵人陣型。也是三百多人。
第三隊名為:利刃。只做一事,跟著甘奇,甘奇到哪,他們就到哪。也許甘奇也會把這一隊人馬放在真正要沖陣的主將身邊,隨主將出擊。這就看甘奇要不要親自打馬上陣了。
甘奇還未這些女真人準備了兩百多匹備用馬,隨時更換。
甘奇對這一千女真人自然是再上心不過的,吃的喝的用的,都親自過問,時不時就會到這里來看著他們操練。
備戰之事,甘奇一刻也不曾懈怠,什么事情都可以往后拖一拖,唯有備戰之事,不管大小事,甘奇都會親自前往處理。
所以甘奇屁股上的繭子也越長越厚,倒也有好處,繭子厚了,也就不會再破了,再騎馬反而輕松了許多。
夜里,狄青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回到州衙與甘奇見面。
狄青給甘奇帶來一個剛剛收到的消息:“道堅,剛有探子來報,河對岸的遼兵已然有八萬不止,其中有馬的騎兵一萬余人,剩余皆是步卒,鐵甲者大概有三萬余人,其中重甲者大概有萬余人,今日又在河對岸開始演武,鼓聲隆隆,來去喊殺震天……”
“還得有人來,想要燕云之地,十幾萬人馬,大半都要調過來的。”甘奇答著。
狄青點著頭:“這么看,怕是至少有十二三萬之多。”
“不過,想那遼使應該又要來了,當好好應對一番。”
“道堅準備怎么應對?”
甘奇嘿嘿一笑:“遼人如此兵鋒,我一個年輕小子,自然得嚇得兩股戰戰,惶恐不安了。”
狄青也狡黠一笑:“那是應當。如此,遼人再把兵馬調走的時候,就不會有什么后顧之憂了。”
“是啊,這回那位蕭使的眼皮就得看到天上去了。”甘奇還有些不爽,甘奇要裝慫,別人自然就要裝逼了。
“苦了道堅,還得誠惶誠恐一番。”
“無妨,讓他拿命來還我就是。”甘奇倒也想得通,卻又很兇戾。
“只要道堅真有把握把遼人兵馬再調走,那就算不得什么。”狄青還安慰了一下甘奇,只要甘奇要受點折辱了。
甘奇點著頭,也知道自己這點折辱是要受的,要讓遼人放心。如果甘奇不受這點折辱,一味強硬,喊打喊殺的,到時候遼人必然投鼠忌器,不敢輕易把聚集而來的大軍調去剿匪,那就麻煩了。
示敵以弱,迷惑之策也。
果不其然,第二天遼使就過境了,還是用鼻孔看人的蕭扈。
蕭扈這回來是底氣十足,也該是他揚眉吐氣的時候了,二三十里之外,巨馬河對面,百萬遼軍壓境,這百萬大軍的威勢此時都加諸在他一人身上。
這才是真正的一人能當百萬兵。
甘奇這回也就不能穩坐官位了,遠遠到得衙門口迎接蕭扈的車架,還主動上前見禮:“見過蕭使。”
蕭扈看得甘奇如此模樣,眼神都不往甘奇身上看,只是邁步進衙門,口中說道:“宋人所謂前倨后恭,不知何解啊?”
甘奇還真的笑著解釋著:“倨者,傲慢也,恭者,恭敬也。前倨后恭,便是說之前傲慢自大,之后又恭敬順從。”
“哈哈……好解,解得好。前倨后恭者,甘經略乎?”蕭扈停了一步,轉頭看向甘奇一眼,隨后又邁步往前,直入正堂,自己一屁股就落座了,毫不客氣。
茶水點心,連忙上好。
甘奇在一旁嘿嘿笑著。
“甘經略,你可還沒有回答本使呢前倨后恭,可是說的你?”
“興許是吧……”甘奇拱手笑道。
“為何啊?為何甘經略要來個前倨后恭啊?”蕭扈哈哈大笑起來,手握扶手,這種感覺真爽。
“這不?河對面有百萬遼兵,在下也是沒有想到……”
“沒想到?你還以為本使頭前與你說笑?哼哼……不過今日你這姿態倒是不錯,讓本使很是受用。”蕭扈還得受用一會兒,喝著茶,讓甘奇如同一個小廝下人一般拱手站在身側。
“此番……不知蕭使有何要求?盡管說,我也好報到東京去讓官家定奪一二。”甘奇演不來一種諂媚的笑,這是他的演技盲區,唯有拱手躬身,把表情掩飾住。
“國書在此,你便派人送去即可,瓦喬關以南十縣之地,但凡有個不允,你也自己寫上一封奏疏,我大遼今日倒也沒有百萬兵馬,不過區區七十萬而已,這七十萬大軍,便會親自南下來取地。取了地,此事便算揭過了。”蕭扈放下了茶杯,又站起來了,來去走動兩步,似乎甘奇一個不允,他就要轉頭就走,回去立馬發兵來打。這是在給甘奇一種壓力。
瓦喬關以南,其實就是雄州境內,南方有個白洋淀(小兵張嘎崛起之地),白洋淀往北。
上一次重熙增幣的時候,遼人就是要仁宗割讓這個地方,要這個地方的原因就是為了直接越過界河,越過雄州城池,有了這一塊地方,遼人兵馬再要南下,那就太簡單了。
所以這塊地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割讓的,富弼昔日使遼,給錢之后,求的就是不割這塊地。
甘奇惶恐不安,支支吾吾說道:“割地之事,怕是……”
“你能做主?”蕭扈眉眼一斜,用鼻孔斜對著甘奇。
這句話有些耳熟,之前甘奇似乎也這么問過蕭扈,倒也是天道好輪回。
“這個……在下……在下會把國書立馬送到東京,請官家做主。”
“本使就在河對岸等著你帶著求和的國書來!”蕭扈今天很舒爽,甘奇這種誠惶誠恐的模樣讓他非常舒爽,裝逼打臉的爽快感,大概就是這種。
“一定一定,只需要快馬來去七八日,官家的定奪便可到雄州。今夜在下在城中設了宴席,還請蕭使移步,也還備了一些小禮……”甘奇在這個時候,終于找到了一點點諂媚的感覺。
蕭扈看著諂媚的甘奇,面色一正,抬步就走:“別跟本使來這一套,哼!”
說完蕭扈已然出門,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把甘奇的面子踩在地上挪了挪,心情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