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滿營北有一座黑龍寺,寺院因門前黑龍潭而得名,這一帶原本就缺水,天然泉眼不多,黑龍潭就是其中的一個,潭底有三泉噴涌,積水成潭,千年不枯,然而奇怪得是,在滿清滅亡那年,泉水突然停止了噴涌,黑龍潭也就成為了無源之水,很快就干涸了下來。當地人傳說,這黑龍潭下通大清龍脈,大清亡了,龍脈自然就斷了,龍脈斷了,也就不可能再有泉水。
黑龍潭干涸之后,潭底漸漸顯露出來,那潭底居然遍布死人骸骨,過去多年以來,當地人都飲黑龍潭之水,當潭底秘密公開之后,都將此地視為兇煞之地。
黑龍寺的僧人過去也飲黑龍泉水,得知此事,都認為罪孽深重,老方丈因此而生出心病,不久就死了,其余的僧人也改投其他寺院,短短幾年內,竟從一個香火鼎盛之地變得空無一人。
往往越是荒蕪之地,越是讓人心生敬畏,連當地人經過時都選擇繞行。到后來,有個外地人選中這里開了義莊,可只經營了一年,連老板帶伙計,七口人命一夜之間被殺了個干干凈凈,兇案之后,黑龍寺更是讓人望而生畏。
直到顏拓疆當了甘邊寧夏護軍使,他重新啟用了這片地方,將之改為忠義廟,安放陣亡將士的遺骨和靈位,盡管重新啟用,可仍然被當地人視為兇地。
馬永平從一開始就懷疑,顏拓疆很可能將他的秘密金庫建在這里,然而他又找不到任何的證據。在他成功篡權之后,也曾經針對黑龍寺進行過大規模的搜索,并未發現其中有金庫存在,反倒是在寺廟的院落中挖出不少的骸骨和兵器甲胄,從找到的東西來看,黑龍寺過去應當發生過大規模的戰役,死過不少人。
從顏拓疆處離開之后,馬永平直奔黑龍寺而去,因為顏拓疆剛才提到的棺槨就暫時存放在黑龍寺。
一開始的時候,馬永平并沒有感覺到那棺槨如何重要,直到一個人找上了自己,他方才意識到這棺槨的重要性。
卓一手坐在黑龍潭旁的石欄之上,帶著斗笠,穿著無袖的黑綢短褂,肥大的燈籠褲,赤腳蹬著一雙圓口布鞋,人躲在樹蔭之下,雙目藏在斗笠的陰影中,卓一手發現自己喜歡躲在陰影里。可是抬起頭就會看到樹蔭外刺眼的陽光,他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不喜歡火辣辣的烈日,不喜歡鋪天蓋地的風沙,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個黨項人。
可能是在滿洲生活的時間太久,習慣了那里郁郁蔥蔥的蒼莽山林,習慣了那里的冰天雪地寒風徹骨,習慣了白山黑水,習慣了……
卓一手發現最近習慣于回憶過去,會不由自主想起他的養父,想起那些把他當成兄弟和長輩的人,卓一手并不是沒有感情的,可有些感情需要看發生在何時,沒有人知道他的父母因何而死,也沒有人知道被他稱為恩重如山的養父顏闊海其實是他的仇人。
卓一手的隱忍并非是為了復仇,他的父母也并非直接死于顏闊海之手,他身負重托,在蒼白山生活的這些年,他也從未做過對不起連云寨的事情,然而有些事是注定要發生的。
如果不是龍玉公主的遺體重現人間,那么他還會安心在連云寨當他的蒙古大夫,在此之前,他甚至已經放棄了希望,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永遠也找不到九幽秘境。然而他不久前方才明白,有些事縱然你不去主動尋找,它終究還是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西夏女真原本就是世仇,這是民族之間的舊恨,雖然已過去了那么久,可血脈中世代相傳的印記仍未消失。龍玉公主的離去事件成為壓垮西夏國的最后一根稻草,輝煌一時的西夏王國運勢至此終結,然而金國同樣遭到了滅亡的命運。
往事如煙,歷史已經湮沒在塵埃之中,有些無從考證的事實只能依靠族人的口口相傳。然而卓一手堅信,父親不會欺騙自己。
如果不是新滿營恰恰在此時兵變,或許他已經得償所愿,世事變幻莫測,誰也不會料到顏拓疆會突然失勢,眼前的局面下,卓一手必須重新作出抉擇。
馬永平的騎兵隊出現在卓一手的視線中,卓一手還不知道此前發生的事情,在他看來自己已經兌現了承諾,現在輪到馬永平來實現承諾的時候。
通往黑龍寺的這段道路并不好走,這也是馬永平棄車騎馬的原因,比起開車,馬永平更喜歡騎馬,他不喜歡冷冰冰的機械,更喜歡和血肉構成的生命體交流。
馬永平翻身下馬,望著樹蔭下享受陰涼的卓一手,內心中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憤怒,雖然他明白剛才發生的事情和卓一手無關。他越發感覺到那口棺材的重要性,若非極其重要,卓一手又怎會出賣他的族人?若非極其重要,顏拓疆也不會表現出如此緊張。
卓一手藏在陰影中的雙目極其鄙視地望著正朝自己走近的馬永平,他看不起這種背信棄義的小人,卻不得不選擇與這種小人為伍,甚至他也做了自己最為不屑的事情。
“馬將軍!事情進展如何?”
馬永平竭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一個人的內心越是陰暗,往往越不喜歡被人發現,裝出一切如常的平淡模樣:“一切順利。”
卓一手從馬永平輕描淡寫的回答中隱然感覺到一絲不妙,他并非是為吳杰和羅獵的命運擔心,事實上這兩人中的任何一個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他們的警覺和能力絕不在自己之下。在馬永平給出這個答案之前,卓一手甚至認為他失敗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馬永平回答的越是輕松,這答案反倒越不可信。卓一手的直覺告訴自己,即便是馬永平能夠將羅獵和吳杰拿下,其過程也不會順利,他應當會付出不小的代價,他意識到或許出了事,而且很可能已經出了事。
在不露聲色方面卓一手完全有資格成為馬永平的老師,心機深沉深藏不露,淡然道:“將軍答應我的事情。”
馬永平道:“若非信守承諾,我何須將你請到這里。”他做了個邀請的手勢,請卓一手起身隨同他一起進入黑龍寺。
這座古剎的規模并不算大,雖然殿宇幾年前經過整修,可是因為風吹日曬的緣故,殿宇的漆色又開始變淡了,顏拓疆將這里改為忠義廟之后,平日里就派了兩名老兵駐守,也就是負責除除雜草,清掃一下落葉的工作。
當地人都知道古剎的歷史,大都避之不及,誰也不會主動來此招惹晦氣。
從顏天心部奪來的東西,都被充公,唯獨這口棺槨被單獨放在了忠義廟內。
卓一手向馬永平提出的條件是歸還他們被搶的所有東西,其實他真正在意的只是那口棺槨,之所以提出這樣的要求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真正目的。
馬永平帶著卓一手來到那具黑漆漆的棺槨前,棺槨表面布滿了紅色的直線,這一條條直線都是用墨斗沾染了黑狗血彈出,在棺槨的表面還書寫著奇形怪狀的符號。
因此這口棺材看起來顯得有些詭異。
卓一手悄然觀察了一下棺材四周的符紙封印,一切完好無損,內心中暗自松了口氣,這就證明在這段時間并沒有人主動開啟過這口棺材。卓一手故意道:“馬將軍,您不是答應我事成之后歸還所有的東西給我?”
馬永平道:“只剩下這口棺材,你要就帶走,不要就算了。”
卓一手內心暗喜,只要這口棺材可以順利帶走,其他的東西根本無足輕重,他嘆了口氣,又道:“將軍可否給我提供一輛馬車,我將這棺材帶走。”
馬永平點了點頭道:“沒問題。”
卓一手看到事情進展的如此順利,擔心夜長夢多,決定先將棺材帶走再說。他走向那口棺材,嘆了口氣道:“將軍多少也還一些東西給我,讓我回去也好有個交代。”
馬永平忽然道:“你想要得不就是這口棺材嗎?”
卓一手的腳步停了下來,他聽出馬永平話里有話。
馬永平說完這句話就遞了一個眼色,四名手下沖了上去,子彈上膛的步槍瞄準了中心的卓一手。
卓一手心中暗嘆,一切果然沒有看起來那么容易,這馬永平果真是出爾反爾背信棄義的小人,他臨危不亂道:“馬將軍什么意思?”
馬永平道:“沒什么意思,只是有些好奇,這棺材中躺著得究竟是誰?”
卓一手嘆了口氣道:“我的女兒……”他緩緩轉過身去,拿捏出一副悲痛莫名的表情,怒視馬永平道:“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想帶走女兒的遺體,難道你連這個要求也不答應嗎?”
馬永平道:“卓先生是不是很喜歡把別人當成傻子?里面既然是你的女兒,那么你給我解釋,這上面為何要用狗血彈線?又為何畫上古怪的字符?還用符紙鎮住,這不是通常用來對付僵尸的手段嗎?你為何要用這樣的手段對付自己的親生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