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得到一個極壞的結果。
從水晶球內看到了被鮮血沐浴的街道。
以被少年攜帶而來的女子發絲為媒介(從這方面說不得不稱贊一下少年事前功課做得很足,苜蓿原本以為他會忘記帶來“媒介”之物),施展了真正的“水晶球占卜魔法”——即通過“物品”追溯其所有者,并通過古老術式分析因果之律,將某種意義上的“果”之片段投射到可投射之物上,諸如水晶鏡面與球體。
需要一提的是,盡管這是已經湮滅在人類文明中的真正的“巫卜”,傳說中的諸多禁忌魔法之一,但它從原理上來講精度并不足夠高。
但無論如何它預示了一種極其巨大的可能性。
因為受到血脈中魔法條例束縛的緣故,苜蓿不能將所見之物一一道出,他只被允許以含糊縹緲的方式予以暗示。
上一次使用禁忌魔法“蝸牛殼無盡螺旋”時之所以無比順遂,是因為鉆了蓋瑞·克奈恩并非人類的空子,而這次可就沒有這樣好的條件了。在“魔法協會”制定的條例中,規定所有被列為禁忌的魔法不得被完全或明確地施加于“人”。
盡管所謂的“魔法協會”早已泯滅數百年,可他們留下的印記依然以詛咒束縛的形式施加于所有擁有巫師血統的巫師骨中,哪怕如今僅剩一個。
“那是……下著暴雨的日子。”苜蓿將手放在水晶球上,瞇起眼睛,試著將球體內微微變形的畫面敘述成符合“條例”的言語,“是夏天。”
路上圍觀的行人穿著短袖短褲。
“是某種事故。”
車禍。道路上停著車。
“或許會有傷亡。”
這就是可以透露的全部了。實際上也差不多是苜蓿能捕捉到的清晰畫面的全部了。他畢竟不是經過專業訓練的占卜師,對于占卜魔法既生疏又不天賦異稟。而對于花言巧語這件事就更為不擅長。
“我的建議是,”他將手掌從水晶球光滑的球面上拿開,皮膚感到些微的酥麻,使用禁忌的魔法的一大特征就是極其消耗體力。他用更加緩慢的語調,一邊思索一邊接著說下去,“要注意未來三個月內的噩兆,要注意‘街道’給予的指示……對了,你們家附近有哪里的街道是種植梧桐樹的嗎?”
“梧桐……”
“一種葉片巨大、開裂的樹,春末開始開放紫色的花,花形像喇叭。”這位年歲幽久的巫師不由得在心里腹誹,如今的孩子真是毫無生物學常識,就算某種花朵見過無數次也不會試著知道名字,哪怕被某種昆蟲叮咬過也不會記得對方的模樣,“你仔細想想,附近有沒有以那樣的樹為行道綠植的街道?”
少年聽了描述,稍一回想便很快想起來:“啊,是的,我知道有那樣的一條街。叫做南風街,就在我家附近。”
“那就對了,一定要讓你姐姐注意那條街。我是說,讓您的姐姐外出時留意街道可能給予的暗示。”
“就是說要注意可能發生的車禍!”少年恍然大悟的神情讓苜蓿深感失敗,同時條律被觸犯,當即給予他眼前一黑的酸麻作為懲罰。宛如有一只烏賊檢測到了他的犯法行為,迅猛并且猝不及防地往他臉上大吐一口苦水。
“您是這個意思對吧,占卜師先生?”少年睜著亮晶晶的眼睛。
苜蓿呻吟一聲猛地捂住額頭控制暈眩感,但還是勉強鼓起力氣擺擺手。
這次他用更加巫師的方式說話,沙啞,含糊:“命運是不可妄圖篡改的,但人仍該從預兆中探尋命運……謝謝惠顧,歡迎再來。”
說著從抽屜里拿出沾滿霉味的符咒——被折成小鳥形狀的符文香包,遞給少年:“這是贈品。對健康有幫助,最好掛在床頭。”
“好的,謝謝您。我一定會好好叮囑家姐。”
看到少年如此深信不疑的模樣,盡管自己不是騙子,苜蓿心中還是莫名有種欺騙他人的愧疚之情。無論怎么說,相信巫師占卜總是不該的,更何況現在已經是二十六世紀。
這天是周五,步行街隨著夜晚(下班時間)的到來而逐漸變得熱鬧。
店家把自己打扮成古典的吉普賽女郎形象,為了不錯過周末客流而過來接手晚間生意。不善言辭的蒼白男人就得以下班了。
苜蓿撐著傘走在街道上,他又想起今天是七月十號的這件事情來。
是的,這是個普普通通的日子。
但又的確被賦予過含義。
四十多年前,他在滿月的青藍華光下抱住那團小小的灰褐色絨毛,握住他發抖的雙臂,告訴他這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們并排坐在草地上,那只毛團在恢復平靜后隨即變得非常健談,一定要問出苜蓿的生日。苜蓿回說生日是不必要被記住的,毫無意義。但那個毛團就用爪子撓他,說“我已經準備好禮物了,就等著你生日的時候送給你,你一定得告訴我日期”,沒辦法,他只好給出了回答。
那就是七月十日。
那個七月十日苜蓿收到的禮物是一顆乳牙,狼的乳牙。它現在被做成掛墜,串著繩掛在苜蓿手腕上。
那之后每年的七月十日他都會得到一些什么。
有時候是聚會,有時候是賀卡……
總之,或許回憶到這里他的心思也已經被看透了:苜蓿在期待著生日時可能會得到的東西。
一把年紀的老頭還如此在意生日,或許會使人覺得十分可笑吧。
苜蓿自己也不愿意承認這份計較。然而又無法壓抑和避免。他甚至有些惱羞成怒,想施出什么魔法來堵塞心智。可如果真的這樣做,又顯得小題大做,更加暴露心里的孩子氣——孩子氣?或者稱之為“恬不知恥”會更合適?
雨水劇烈地拍打著傘面。
他快步走路,積水飛濺起來打濕大半褲管。
可惡的銹城。
可惡的雨季。
可惡的蓋瑞·克奈恩,可惡的“莉莉”,以及他自己,可惡的苜蓿·李,可惡的巫術,可惡的占卜店,可惡的一切。他怎么可能拉下臉去和什么人道歉?他比這兒所有的生靈都更加古老!他從骨肉到思想都來自兩百年前。
苜蓿低著頭順從身體記憶往家中走去,在闖過一個紅燈時候被車輪擦到腳跟。
他念誦咒語將皮鞋與皮膚修補好。不顧車主的呼喊自顧自往前走。
狹窄曲折的巷道,除了垃圾桶以外空空如也,連平日呆滯的老狗都不會選擇坐在雨幕里發呆。而晚餐時間又還沒到。四下寂靜。
厚厚積雨云讓夜晚提前到來,樓道里一片晦暗。
苜蓿收起傘,意圖把心情也收拾到傘里頭去捆住。
他甩掉衣擺上的水珠。這個動作又讓他聯想到狗。而聯想到狗又使得他聯想更多,隨即心緒翻涌,越發不可平靜。
他來到門前,從口袋里摸出鑰匙。
樓道過于黑暗而他并不想去按燈,鑰匙三次沒有捅進鎖孔。
他彎腰低頭去看,躁動不安地跺了跺腳,突然察覺到鞋尖踢到什么東西。
苜蓿瞇起眼睛試圖從鄰居堆在樓道中的雜物中辨別那是什么。
那是……
那是一只盒子。
扎著緞帶的盒子。
哦,他有些意識到那會是裝置什么東西的盒子了。
“桑特涅爾多羅蒂克之白筆,亮起燈來。”這樣吟誦之后,苜蓿門旁懸掛的古董煤油燈散發出亮光。
他彎下腰把那只盒子抱起來,看到緞帶底下還壓著一只信封。
信封上用粗獷且幼稚如初的筆跡寫著“克奈恩一家”。
多么古典,又多么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