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芒種時節,光照充足,雨水豐沛,田畝間的谷物正茁壯成長,吸收著營養,大漢的農民們也都辛勤于田地間,或種植晚谷,或料理作物,為熟季的豐收努力耕耘。
一場突兀的陣雨,驅散了初夏的炎熱,也將開封城洗刷得干凈明亮,京城的小民也進入了夏日的勞作生活狀態,市井之間繁榮依舊。
開封南市口,人煙稠集,人聲喧嘩,大量的百姓為了看熱鬧正匯聚于此。京城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新鮮事,但能引起這樣大規模聚集的情況,還是少見。
觀眾視野可見處,一座巨大的刑臺已然收拾出來,各項準備布置完善,周遭旗幟林立,足有六隊三百余眾的軍士肅立在此,保護法場,維持秩序。
這些年,在南市問斬的罪犯很多,每次觀斬的市民都不少,但造成這般觀者如堵的現象,顯然是有些特殊性的。
只因為,此次是20余人一起問斬,并且,被正法的都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其中品秩高者,有一名刑部郎中及一名僉都御史,那可是四五品的官職,這樣品級的京官,地位已然不低了。除了官員之外,就是幾個有名的商賈了,還小有名氣。
這樣一批人,被推于鬧市問斬,怎能不引起轟動。這些人當然是受到趙礪的波及,至于他們的罪名,早已公布出來,最嚴重的就是瀆職枉法,草菅人命。
吃瓜的百姓們,很起勁兒,議論紛紛,大發言論,反正刑刀又不是斬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且,見著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與富貴人家倒霉被殺,還是很有種快意感的。
還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對于這些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貴人們,大作批判,也是很讓人爽快的事情。所謂大快人心,也許就是這么回事吧。
除了監斬的刑部官吏外,在邢臺下,還老老實實地肅立著100名官員,皇帝下的詔書,讓京城各部衙出100人名職吏,專門來觀斬。
在嘈雜的議論聲中,這些被各自長官派出來的代表們,一個個面部十分嚴肅,似乎不敢露出多余的表情。望著刑臺上,一個個跪在那里,臉色發白,面露絕望,引頸待戮的官員們,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很沉重的。
皇帝這一招,比千百遍的叮嚀警告都有用,沒有比人頭落地的血腥慘狀,更能令其警醒的了。那一排正立的劊子手,所持的斬首大刀上閃爍著的光亮,似乎把空氣中的溫度都降低了,令人心底發涼。
等死的滋味是十分難熬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刑臺上死囚,大多數都繃不住了,哭嚎、討饒、悔叫,顫抖戰栗者有之,甚至有失禁者,在一眾圍觀下,將自己最狼狽的狀態表現出來,不堪表現與所有畏死者并沒有什么區別。
時辰將至,家人送行,監斬官宣讀刑書,隨著令箭落地,大刀高揚,整齊而無情地揮下,一場帶著屠殺屬性的執刑進入最。
觀眾看起熱鬧來,興致勃勃,但真到關鍵時刻,場面也是一時寂靜,很多人都掩面偏頭不看。等回過神,轉過頭來之時,只剩下一個血腥的場景。
行刑既畢,開始收尸清理,圍觀的人看夠了熱鬧,開始陸續散去。或許在此后的生活中,會拿此當作談資,用來對那些錯過這等熱鬧場面的人展示自己的見多識廣。
觀刑的官員們,神情多有不諧,有不少膽小的人,臉色發白,還有雙腿不住顫抖者。最直觀的殺戮的,將帶來最深刻的警醒,想來在場很多人,在將來面對抉擇時,會想起今日的場面。
當然,免不了有心理素質過硬的人,引以為戒,不過是更加小心,更加謹慎,做得更加隱晦。從來就沒有靠殺戮,能夠真正解決的問題。貪官不會因為一場殺戮而不去貪,特權永恒,違法亂紀者依舊大有人在。
只是,經過這樣一樁大案,這樣一場處決,會起到一定的效果,至少讓朝廷官員們腦中因為國家安定而逐漸放松的那根弦再度緊繃一陣子。
同時,這場斬刑,也讓大漢的官員們明白了一點,所謂“刑不上大夫”,勿需再做爭論了。
這些年,因為皇帝在不斷壓制“武夫”這頭猛虎,而提倡文治,抬升文臣的地位,使得朝廷中,冒出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言論。
大漢《刑統》的確立,針對的,是除了至尊、圣人、太后之外的所有人,一直以來,所有犯法之人,不論官、軍、士、商、工、民,都是依《刑統》所錄刑罰處置。
不過,在前段時間,有禮部官員向劉承祐上疏,拿禮制中刑不上大夫來說事,告訴劉承祐,說多年以來,有不少犯法之官吏,飽受黥、杖乃至斬首等刑之苦,士林多心懷憂戚。說犯法者,固然不足憐憫,但以極刑,還是過重,將士大夫與徒隸并列,有辱斯文,傷及名譽。建議劉承祐,取消對官員采取那些侮辱性過強的刑罰......
那一封奏疏,引起了朝廷內外的廣泛討論,幾乎構成一起政潮,因為皇帝對此態度曖昧,沒有立刻做表態,又有許多官員競相上奏,對此事表示看法。
情況也很清晰,大部分的朝臣,都贊同此論,畢竟是與自己干系攸關的事情,利益重大。如果能夠取得皇帝的認可,那不只是他們這士大夫階層地位的拔高問題,至少還為自己取得一道“豁免權”。
朝廷內,軍隊沒有就此發表言論,他們有軍法管束,也輪不到他們參與考慮此事。勛貴們則是泛嘀咕,不知道文臣們所提的“士大夫”包不包括他們,講道理的話,他們作為大漢的貴族,待遇應該還會更高才是。
那是一場自下而上的政情,不過,朝廷重臣,尤其是宰相們,基本沒有就此表態。輿情洶涌,他們要是帶頭,可就有逼迫皇帝的嫌疑的。
而對此表示反對的,也有一部分人,但是,聲音很小,并且迅速被孤立、批判。重臣之中,唯一對此明確表態的,乃是宰相范質,作為《刑統》的主要制定者,他堅決維護,甚至冒著失去官心擁護的風險。
而針對那場政潮輿情,劉承祐的反應似乎有些慢,穩坐釣魚臺,放任上下討論,似乎在釋放一個善意的、有利的信號。
當然,他心里真實的想法則是,自己這些年來是不是對文臣士大夫太好了,讓這些人飄了,拿著古禮舊制來忽悠他,他劉皇帝是研究禮制的人嗎?
同時也意識到,士大夫官僚階級,在他的扶持下,確實在壯大,在抬頭了。至少比起武夫當國的時代,他們真的可以挺起胸膛做人了......
那場爭論,沒有個結果,但是如今,也不需要再做什么無謂的討論了,皇帝用這一場處決表明了他的態度。
刑不上大夫?扯淡!在劉皇帝這里不存在,該殺,還得殺!
“官家,一應犯官已然在南市口被處決了,東京百姓爭相云集,觀者逾萬!”萬歲殿內,張德鈞向劉承祐匯報著情況。
“嗯!”劉承祐淡淡地應了聲:“百姓們反響如何?”
“民皆大喜,撫掌贊揚官家英明,朝廷用法嚴正,可謂大快人心!”張德鈞說道。
聞之,劉承祐笑了笑,又問:“觀刑的那些官員們呢?”
“據說,人皆悚然,莊重而不敢松懈,人頭落地之時,有幾名官員,驚嚇過度,以致暈厥!”張德鈞說道,言語中竟然帶有少許的蔑視。
“是嘛!”劉承祐來了興趣,問道:“竟有如此不堪之吏,名字可曾記下?”
“記下了!”
劉承祐沒有追問下去,而是關心道:“你說,暈倒的人,是因為見不得那血腥場面,還是因為做賊心虛?”
面對皇帝玩味的目光,張德鈞謹慎地應道:“小的不敢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