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0年,7月10日,蒲甘國,蒲甘城。
蒲甘即后世緬甸,位于中南半島西南側,地處印度文明和中華文明兩大文明的過渡地帶,又被西邊的若開山脈和東北邊的橫斷山脈兩道天塹與外界隔絕開來,在歷史上的大多數時期保持了獨立地位,形成了獨特的文化。
緬甸地形南北狹長,由一條伊洛瓦底江貫通南北。此江沿岸盡是大好良田,江水本身又提供了輸送物資的航道,自然也便如同黃河長江流域,乃是該國的核心地區。目前緬甸由蒲甘王朝統治,國都蒲甘城便位于伊洛瓦底江中游,龍盤虎踞,借此控制整個國度。
現在,西洋公司的商務經理章愷正率著一行人等行走在蒲甘城的街道上,欣賞著當地的異域風光。
“倒也別有意趣。”
蒲甘民居有著鮮明的當地風格,建材以熱帶盛產的木料為主,多是高腳屋的形式,蓋個一兩層,每層內部沒有太多墻壁分隔,開闊通暢,以通風散熱,屋檐大而斜,以遮蔽當地常見的大雨。
這樣的高腳屋在城中擁擠地建了一大片,狹窄的土石路在其中曲曲繞繞的蜿蜒過去,經常能見到土著婦女把碩大的瓶罐頂在頭上在路上走著,縱使路況擁擠顛簸,罐子卻紋絲不動,看得章愷等西洋公司的派員嘖嘖稱奇。
不過,這些平民居住區大多臟亂差,章愷也沒興趣走進去看看,只是沿途順便瞥一瞥。相比房屋的構造,更吸引他的是建屋的材料——雖說平民屋舍,柱、梁等關鍵部位用的也是堅固耐用的柚木,這種木料同樣也適合造船,在南宋和東海國可是能賣個好價。
“真是奢侈……不過也不算,之前在城南坊市上,五米長的一根大木柱,算下來還不到兩元,即便對當地人也不是個受不起的價了。”章愷自言自語著,臉上微微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這次他來蒲甘,正是為了當地盛產的木料而來。
十年來,大中華地區的海洋貿易有了大發展,海上商品流動的速率和數量都大大提升,相應的也促進了造船業的蓬勃發展。船越造越多、越造越大,相應的,對于木料的需求也指數級上升。
東海國的造船業中,雖然最尖端的遠洋造船廠已經進化到了鋼骨結構,但是更多的船坊造的仍然是傳統的木骨船,而且即便是鋼骨船的船殼仍然需要使用木材構成,因此對于木料的需求有增無減。南宋造船業本就發達,現在受到刺激也開始逐漸升級換代、擴大產能,自然也就需要更多的木料。
不但量的需求極大,對質的需求也很高,傳統造船業密集區浙江福建的松木很難滿足需求,因此就要大量進口。這進口木材的來源,一是北方的柞木、櫸木等,二就是南洋的熱帶硬木了。
在這些熱帶硬木中,最出名的就是真臘和緬甸等地出產的柚木了,它木質堅硬、耐腐蝕、耐日曬耐水浸,更可貴的是在產地數量并不算稀少,所以是頂級船材之一。
這些年來西洋公司在西洋一帶不斷開拓,如今又將業務范圍拓展到了蒲甘。他們在蒲甘的利益,除了出售商品,就是采購柚木等木材了。這些優質木料不但可以運回東方賣個好價,西洋公司本身也打算自建造船廠,對其有著巨大的需求。因此,西洋公司便派出章愷前來蒲甘進行國事訪問,希望蒲甘王那羅梯訶波帝行個方便,準許西洋公司自由行商,甚至承包森林自行伐木。
只是,同這時代的大多數封建統治者一樣,那羅梯訶波帝傲慢怠惰,或者說整個王朝都行政效率低下。之前的先行使節在三個多月前就來了蒲甘城送上禮物求見,直到上個月才得到蒲王可以接見的回復,然后章愷親自帶人過來正式訪問,結果被晾在那里好幾天,至今沒個準信,等煩了只能自己逛街解悶了。
走過平民區,他們又走了一會兒,來到了一座巨大的佛塔面前。
蒲甘國從上到下崇信上座部佛教,國王和貴族們每年橫征暴斂得來的財賦,多半都花在修建佛塔寺廟、供應僧侶上了。蒲甘國力和技術水平都不怎么強,但這些集民眾之力修建的佛教建筑頗有可取之處,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很不錯,與簡陋的平民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嚯,走近了看,真是好大一個啊,只不過不知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章愷感嘆道。
他現在所看著的,是蒲甘著名的“瑞喜宮佛塔”,大約建于二百年前。此塔通體用巨石筑成,基座是三層正方形逐漸收窄的黑色石臺,石臺之上有一圓柱形的白黑交間的塔身,塔身之上還有逐漸收攏成細長一道的塔頂。塔高足有三十多米,占地面積亦廣大,周圍還有大片的廣場,除了雄壯的塔體,表面還飾以大量精致木雕,裝金飾銀,彩旗招展,巍峨壯觀,好不華麗,不知當初修建的時候用了多少功夫。
章愷對這種勞民傷財修建出來卻沒有多少功用的東西不太感冒,但修都修了,來都來了,便里里外外參觀了一圈拜了拜,然后返回了住處。
7月11日。
章愷等人沐浴更衣,換上一身新的深藍色制服——西洋公司的制服為了適應當地的環境,有鮮明的特色,長袖長褲長靴覆蓋了身體大部分面積以防蚊蟲叮咬,同時又用了輕薄的絲質材料以透氣,價格可不便宜——在蒲甘宮廷侍從的帶領下進入王宮,拜見蒲甘王。
與其它腐朽封建國度一樣,王宮是蒲甘城中最奢華之所在,外圍圍了一大圈金碧輝煌的佛塔,內里有多座大殿和屋舍。而與平民區的簡陋高腳屋不同,王宮大殿多以土石墊高了地基,再用優質木材搭建成占地面積廣大的高大建筑,而且內外柱、梁、屋檐和墻壁的木材上密布著能工巧匠雕刻出來的瑞獸和宗教圖案,每一件單獨拿出去也是能賣到錢的好東西。
而同樣的,這奢華王宮中亦有一套繁雜規矩在。今日蒲甘人為了迎接使節,準備了好一道煊赫依仗,著身子的士兵在主殿前站出了長長的兩排,旁邊甚至還有四頭高大的戰象鎮守,令人望而生畏。而在大殿之中,當今蒲甘王那羅梯訶波帝高坐在王位之上,旁邊地上散坐著一些身寬體胖的官員和貴族,等待使節的到來。
章愷等人就是被侍從引領著,進入兩排士兵圍出的通道之中,慢步往大殿走去。一邊走著,還有幾個僧侶走在他們旁邊,手指蘸著水不斷往他們身上潑灑著,同時口中念念有詞似在吟誦什么經文。走到殿門口后,又有幾名侍女幫他們脫下靴子、解下襪子,手捧清水給他們把腳洗凈擦干,然后才讓他們赤足走進殿中去。
這一套流程讓他們有些不太習慣,又有些受寵若驚甚至產生了疑問——這窮鄉僻壤的土王恐怕連東海國在哪都不知道吧,更別說會明白“西洋公司”是個什么玩意了,怎么會擺出這么大的陣仗迎接的?
但來都來了,總不能反而因此退縮,章愷依然按部就班地走到大殿中央行禮,然后遞交了外交文書和禮單,又不卑不亢地說道:“蒲甘與華夏一向有友好往來的傳統,我西洋公司到蒲甘來,聽聞大王英明神武,為人仁德……………………………………故希望與貴國建立友好的外交關系,也希望大王能準許我等在貴國行商伐木,利國利民。”
說完,便有通譯將他的話翻譯了過去。
那羅梯訶波帝身寬體胖,頭戴一頂看上去就很沉重的綴滿了金銀寶石的塔形王冠,肩上披著一件同樣風格的華麗披肩,不過沒穿上衣只用一條布圍住了下身,大肚子就袒露在外面,但他自己也絲毫沒覺得有什么不對。
他聽了通譯的話后,沒有立刻做出什么表示,而是反過來問了幾個問題,諸如“你們東海國在哪”“國王有多少妃子”“國都供奉多少僧侶”之類的,問得章愷頗為尷尬。
問完之后,那羅梯訶波帝也沒直接給出答復,而是讓章愷等人坐到一旁的蒲團上,然后就與臣子們用土語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來。章愷就這么面帶微笑內心煩躁地等著。
等了好一會兒,那羅梯訶波帝才開口說道:“我蒲甘物產豐盈,地主們安居樂業,并不需要去做什么生意。你們若是實在想要木頭,那么也可以,每年來我這里一次,送上貢禮,我便會賞上你們一些。”
章愷聽了翻譯,大感失望,這種朝貢貿易即便利潤率不錯,可量上不去,遠遠不能滿足西洋公司的需求。更何況,給這么一個蠻邦小國去朝貢,那不是有辱國格嗎?
他當即試圖再做些努力去爭取一下,說道:“大王,這木料貿易的事,并不需要您親自勞煩,只需發上一件印信,允我等自行與民間商人貿易,我等便可每年奉上一筆豐厚的稅金,這對大王有百利而無一害!”
那羅梯訶波帝眉頭一皺,并不為他許諾的厚利所吸引,反倒更加產生了疑慮——他之所以不愿意放任西洋公司在緬甸貿易,正是擔心他們與民間商人來往太多。
蒲甘國是典型的封建統治結構,國王下面還有大大小小的領主。當年剛開國的時候,國王可謂一呼百應,然而到了現在,蒲甘已享國數百年傳承十數代,統治早已松散,領主們只是名義上奉國王為主,實際上國王對他們很難說有太大的約束力。當下,那羅梯訶波帝最擔心的事就是領主們進一步離心,因此實在是不愿意引入什么外來的變數,徒添風險。
這位蒲甘國王面色不愉,正欲放點狠話駁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對章愷問道:“我聽說你們來自于極東極遠處,很會打仗,還曾經跟蒙古人打過,是有這事嗎?”
章愷一愣,然后很快答道:“的確如此。”
那羅梯訶波帝便露出詭異的笑容,對身邊的侍從吩咐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對章愷說道:“那么,就讓你們見上一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