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功三人身上掛著大包小包,稍顯艱難地走過林蔭主道時,難免遭到了眾人的側目和竊議。
此前有人看到了他們前去小道購書的情景,這時候一宣揚,很快就傳得人人皆知,引發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大家好奇,疑惑,反感…各種情緒都有。
因為,那幾個專賣中文舊書的攤位,向來沒什么人氣,否則也不至于淪落到那個偏僻的位置。
周圍別樣的目光,小聲的議論,甚至公然的指指點點,陳功都當清風拂面、明月留影,坦然自若地行走在擁擠的人群中。
“陳功!”岑可待清脆的聲音傳來。
陳功聞聲遠眺,幾十米外的人群呼啦啦分開,一個曼妙的身影如小鹿般輕盈地向自己奔來。
她今天換了造型:灰T恤,牛仔褲,椰子鞋,平光鏡,長馬尾,典型的學生模樣。
陳功微微有些走神,想起了在壽春那個坑里初見她的情景。
岑可待跑到他面前,輕拍自己起伏的胸膛,稍稍舒緩了下,驚訝地問道:“你們這是?”
陳功放下包裹,掏出紙巾,很自然地伸手擦去她額上的汗水,微笑道:“看到很多不錯的國文老書,就順手買了下來。”
岑可待并沒有躲開,只是臉色愈發紅潤,等他收回手后,俏皮地說:“哇,這么多書,你想在未來的博物館里另設一個老書館嗎?”
陳功眼睛一亮,笑著點頭:“你這提議很好,就這么辦!”
“太好了!”岑可待如小女孩般雀躍,“我和你一起回去,我想好好看看你收的這些寶貝書籍!”
從她發聲到她跑至陳功面前對話這短短一兩分鐘時間里,周圍的人群都很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
哪怕她穿得再普通再低調,可也無法掩蓋自己的光芒,無論容顏、身材還是氣質,她都是在場這么多女性中最頂級的那個。
此時她說出這句話后,早就對陳功羨慕嫉妒恨的男生中,有人終于忍不住跳了出來。
“寶貝書籍?我看都是些沒人要的樂色吧!”
岑可待聞言一愣,再看看周圍氣勢洶洶看著陳功的男生,目光不善看著自己的女生,苦惱地對陳功小聲說:“對不起,我不應該現在過來,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一群小屁孩,看我怎么毒打他們!”陳功對她溫和地笑笑,走到那個出言不善者面前,冷冷看著他,“你說我買的書是樂色?”
這個男生下意識退了一步,強忍著轉身逃跑的沖動,努力挺直了胸膛,嚷嚷道:“對,我就是這么說的!”
“你的書就不是樂色?”陳功指著他手上一本英文書問道。
“是的,這是英文版《劍橋文學史》,是世所公認的優秀書籍!”男生臉上洋溢著自信,連聲音都大了幾分。
“你,以及你們這些香江的大學生,”陳功指指他,又指指周圍的學生,“判斷一本書籍優秀還是樂色的標準,難道就是看是英文還是中文?”
這些人被他帶歪了,一時無語。
“這位先生,你說得偏頗了。”一個戴著啤酒瓶底眼鏡的女生走出人群,站到那個男生身邊,不服氣地看著陳功。
“中文書籍當然也有優秀的,但世界主流文明國家都是英文國家,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所以英文書籍更能代表人類文明和社會發展的方向,其中優秀的自然數不勝數,遠遠超過中文書籍。”
想不到都21世紀了,回歸也有二十多年,這里還有人持有這種唯西方論的觀念,甚至還厚此薄彼,看不起自己祖國的文化!
這些人還是大學生,天之驕子!
陳功心里既悲涼又氣憤,掏出布袋里的《浮生六記》,杵到兩人眼前,厲聲問道:“那這本英文書,你們說是不是樂色?”
“這,這…”一男一女兩名學生看著封面,支支吾吾,還是女生更出色些,很快找到了反擊的方向。
“這本書我有看過,我認為林先生終究是中國人,其翻譯難免存在瑕疵,所以,并不是從中文變成英文,就等于變得優秀。”
連林語堂的翻譯水平都看不上,你這女娃就不怕口氣太大,吹跑了太陽?
陳功呵呵笑了,說:“那就請你隨便指出來一處,我洗耳恭聽。”
“那我就隨便說一點,不知為何,林先生似乎不知道有March這個詞,把三月翻譯成了’thethirdmonth’,這顯然就是中國人翻譯的問題。”女生傲然說道。
陳功驚訝地看了她幾秒,然后哈哈笑了,見女生快要怒極發飆,止了笑,發問道:“你是中國人吧?”
女人一愣,說:“是。”
陳功接著問:“你爺爺是中國人吧?”
女生惱怒地看了他一眼,大聲說:“當然是!”
“那現在是幾月?”
“七月啊。”
“錯了!你可以打個電話回家,問一下你的爺爺,現在是幾月。”陳功斷然道。
女生一臉疑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指的是農歷,現在是六月。”旁邊的男生小聲說。
女生一愣,隨即若有所悟,臉瞬間就紅了。
“你應該明白林先生為何不用March這個詞,而是用第三個月這樣的描述了吧?”陳功笑瞇瞇看著她,“正是因為中國人翻譯,才能更精準地表達中文之意,中文之美!”
“那也只能證明林先生翻譯功力雄厚,并不能證明這本書就優秀!”男生嘟囔道。
女生狠狠瞪了他一眼,搖頭不語。
“這是一本優秀的書籍,屬于整個人類!
在這本書中,一個底層知識分子用恬淡的筆墨,描摹了19世紀中國普通人的家庭生活,我們從中看到了瑣碎、平淡,看到了憂煩、哀傷,我們更看到了普通中國人的堅忍和樂觀!
我相信,這就是為什么他們這個國家總是能從一次又一次的破滅中重新站起來的根源!”
陳功用純正的美式英語大聲背誦完這段話,然后用普通話說道:“這段話是一個你們認為代表文明的美國人說的,艾倫·金斯伯格!”
他嘲諷地笑笑,“哦,他的確是個偉大的詩人,你們應該認為他很優秀吧?可我還想告訴你們,他也曾是一個嬉皮士,吸/毒,濫/交…優秀,文明?呵呵…”
男生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這是一本43年出版的《思想與時代》雜志!”陳功又從布袋里掏出一本雜志,朝圍觀人群揮了揮。
“我來給大家朗誦一段上面的文章:時事變易,吾等學人也當變易,但萬變不可離其宗,這個宗就是吾中國之歷史,中國之文化,中國之精神!諸君當謹記,斷垣殘壁尤可再建,根基不存無處立身!”
周圍學生們靜靜聽著,有幾個人微微點頭。
終究還是有些根基存在!
陳功看在眼里,心中稍稍寬慰,大聲說:“我為何會特意挑選出這本雜志來?因為講這段話的是錢穆!
這本雜志上有記載,1943年春,抗戰最艱苦的歲月,在遵義何家巷破舊的龍王廟里,錢老先生給浙大學生講授中國通史前,做了如上講演。”
“原來是錢老先生說過的話!”學生們發出驚呼。
香江中文大學由新亞書院、崇基學院及聯合書院合并而成,而新亞書院的創始人正是錢穆。
作為一名中文大學的準學生,在場的年輕人可能并不了解錢穆的詳細履歷和學術思想,但名字總應該聽說過。
“在錢老先生參與創建的這個大學里,你們中間竟有人認為西方的才是文明的優秀的,中國的可以當作樂色!”
陳功環視四周,語聲激越。
“同學們,作為一名中國人,你們對得起像錢老先生這樣沐風節雨傳承文明的前輩先人嗎?”
現場鴉雀無聲。
岑可待崇敬地看著他,滿眼都是小星星。
“我們走吧。”陳功戛然而止,對她揮揮手。
幾人拎起包裹往大門走去,路上岑可待還在和陳功搶奪一個包裹。
學生們看著他們的背影,默然無聲,隨后各自散去。
至于他們心里怎么想的,有沒有受到觸動?
天知道!
“小朋友!”陳功幾人走出牌坊時,那長袍老者忽然追了上來,遠遠地叫道。
“鄭教授!”岑可待驚呼道。
“他是?”陳功小聲問道。
“鄭思遠教授,中大歷史系系主任,我在這邊的指導老師,裘老師的好友。”岑可待飛快地小聲介紹。
“我知道你是誰了!”氣喘吁吁跑到陳功面前,鄭思遠深深看了他一眼,感慨地說:“陳功,裘海峰求之不得的學生!也難怪那老家伙動心,我也是如此啊!”
他接著期待地追問道:“你真的不考慮來讀我的研究生?”
“鄭教授,抱歉,我大學都還沒畢業呢。”陳功無奈地說。
“好,那就等你畢業了再說,我這邊隨時歡迎你來!”鄭思遠痛快點頭,然后豎起大拇指,“你剛才的表現,我全看在眼里,就贊你一句:雛鳳鳴梧桐,風華鑠中大!”
“鄭教授謬贊了,我當不起。”陳功趕緊謙虛道,“我也就是看不慣,說了幾句心里話。”
“你說的也是我們這幫老家伙一直想說的!”鄭思遠正色道,“我們說的,他們可能不放在心上,但你這個同齡人說的,我想他們應該會有所觸動。”
“希望如此吧。”陳功苦笑道。
幾個人站在學校大門口說話,過路的人不停地看來,還有人故意湊近些,想要探聽他們的談話。
岑可待建議道:“鄭教授,我們找個茶室坐會?”
鄭思遠看看四周,點頭道:“好,門外不遠就有一家,我帶你們去。”
半個小時后,沙田一座茶室的包廂中,鄭思遠已先行離開。
“你為何不答應鄭教授的邀請呢?”岑可待不解地問道。
之前鄭思遠邀請陳功加入自己擔任會長的香江考古協會,陳功并沒有馬上答應,只說需要考慮考慮。
“我是覺得香江這么小,這個考古協會沒什么用武之地啊!”陳功說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那你就想錯了。”岑可待搖搖頭,然后仔細向他解釋。
“香江還是有一些考古場所的,當然,與內地相比就遠遠不如了。但是,香江考古協會有個獨特的優勢,他們在全球的合作單位甚至比內地考古協會還要多,鄭教授出國考古的次數就遠遠多于裘老師。如果你加入進去,對你以后的事業一定有所幫助。”
“這點我倒是沒想到。”陳功點點頭。
“我建議你加入這個協會,還有一個很關鍵的理由。”岑可待大有深意地說,“香江政務機構雖然是獨立辦公,但總免不了人脈和輿論或多或少的影響,鄭教授不僅是中大名教授,在香江有一大批已經進入中上階層的學生,他還是沙田區議員。”
聽到這里,陳功輕拍桌子,“我決定了,晚上就打電話給他,說我申請加入考古協會。”
岑可待微笑點頭。
“可待,謝謝你。”陳功感激地說。
“小事而已,不用多謝,我們是朋友啊。”岑可待臉色微紅,低頭輕語。
“對了,這三本書是我特意挑選出來的,送給你。”陳功從布袋里取出三本書,放到茶幾上。
岑可待抬起頭來喜上眉梢,先翻看了一會那本《思想與時代》,說道:“這本是錢穆先生主編的雜志,上面又刊登了他的大作,我現在也算是小半個中大學生了,就收下做個紀念吧。”
她又翻開那本《中國地質學會通訊》,很快就被吸引住,看了好一會,才戀戀不舍地掩卷,深深看著陳功說:“這本1928年出版的地質學會會刊上,竟然有兩篇香江人發的考古論文,你有心了,我也收下了,謝謝你。”
她把兩本雜志收進書包,卻把那本《浮生六記》推回陳功面前,懇切地說:“這本書我很喜歡,但是太珍貴了,我覺得還是放在你未來的博物館里更合適。”
反正你的博物館,我應該隨時可以進去看吧。
她心里這么想道。
陳功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此時這種小女兒心態,就沒有再和她客氣,收起《浮生六記》。
兩個人加上許達明和夏爾,又喝了會茶,吃了些點心,聊了熨波洲協議批租的事,又聊了收集整理熨波洲相關檔案資料的進展。
接近傍晚時,一行人才從茶室出來,陳功把岑可待送到中大門口,她就不讓他再送進去了。
“陳功,我,我想問你,你是不是也像林語堂先生一樣,特別喜歡和推崇蕓娘?”臨別時,岑可待忽然有些扭捏地問道。
“還好吧,就是覺得這個女人既能持家又有情調,或許這就是每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心目中的理想妻子形象吧。”陳功如實說道。
“是啊,中國男人,特別是民國時期的男人,應該都會特別認同她吧。”
岑可待大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轉身就走,遠遠還留下一句話:“她可是幫沈復張羅著娶妾的,真是太偉大了!”
話中的嘲諷之意,隔著好幾米遠都能清楚地感知!
陳功看著她匆匆而去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問提前退開幾步的許達明:“達明,可待的話什么意思?”
“老板,我也不明白啊。”許達明直搖頭。
“你不是情報專家嗎,怎么連一句話的意思都分析不出來?”陳功懷疑地看著他。
“老板,我,我真的不明白啊!”許達明絕望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