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慘叫聲響起,一名正在最前方廝殺的楚兵眼看同袍被劈倒在地,心中泛起一陣悲涼。
同時,對面的瑞兵已執刀向他劈下來。
雙方對視著,臉上都布滿了疲態。
“當”的一聲,長刀相交。
楚兵身后一支長矛捅上來,有同袍將那瑞兵捅倒。但同時前面的楚兵臂上也中了一刀。
刀落在地上,他想俯身去撿,但恐懼已浮上心頭……“完了。”
下一刻,戰鼓轟然響起,大地隱隱震動。
有馬蹄鐵踏在地面上的聲音有力地傳來。
“沖鋒!”
楚兵沒有轉頭,卻能感到身后的氣勢。
有那么一瞬間這氣勢激勵著他給了他必勝的信心,他迅速俯身撿起自己的刀,沒有人砍他,他揮刀向瑞兵劈下去,發現對方正有些慌亂地后撤了一步。
“殺啊!”
楚軍士氣一振,向前沖殺上去。
而在兩翼,驍騎營的騎兵已沖進戰陣……
唐節張了張嘴。
“該死,晚了一步。”
戰場上,在哪個時間點把關鍵性的兵力壓上去,往往只有一瞬間的時機。
若是太早,不能形成大的優勢,等對方后續兵力壓上來,自己這邊沒了籌碼,那便是注定要敗。
但若是太晚,萬一對方搶先一步擊潰了自己這邊的士兵,那剩下再多籌碼也無力回天。
原本唐節兵力占優,他可以打得更從容。可惜心中那點不安讓他想保留更多籌碼,于是前方將士的心理承受也被他逼到了極限。
他自信能在這個時機的把握上勝過王笑。
沒想到一回神的功夫,楚騎毫不猶豫地撞在了瑞軍陣中……
如同一柄巨錘轟然砸在土墻上,一瞬間裂痕蔓延開來……瑞軍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老營騎兵壓上去!”唐節大吼道。
下一刻,他發現了自己還有一個疏忽。一萬老營騎兵被調走了五千……
“傳我軍令,膽敢后撤者,殺無赦!”
唐節不停傳令,又將中軍更多的步兵也壓上去。
兩翼的五千騎兵緩緩跑動起來,尋找著方位試圖突入戰場。但因為比楚騎晚了一步,他們已經失去了最有利的攻擊點。
“他們已經沒有兵力了,都不許退,此戰必勝!”
額頭上的血管跳動了一下,唐節稍有些喘氣。
下一刻,李柏帛喃喃道:“王笑沒有別的布置,他就是想在正面戰場打敗我們……”
唐節一愣,怒火瞬間涌上心頭。
“無恥!”
“唐節是什么樣的人呢?”
前天夜里,王笑向陳圓圓問道。
“我說不上很了解他。”
陳圓圓坐下來,抬頭看著帳外的星空,緩緩道:“我雖然跟著師父到了義軍當中,但師父說我是個笨的,沒什么天賦,也沒有教我很多東西……
那一年剛投奔過去,義軍也還在東奔西逃,有一頓沒一頓的,軍中有人想要欺負我們師徒幾個,唐節也有幫忙把他們攔下來,當時也是感激他的。但他說我們不會打仗,留著也是拖累,憑什么分他麾下將士的糧食……我又覺得這個人行事任性。
有一次被官兵追殺,大家伙跑散了。唐節想丟下我們,芊芊和他打了一架,后來他到大頭領前面告狀,大頭領責罰了他一頓,再往后他才對我們算是客氣。偶爾遇到什么事,他也會出來出頭。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王笑又問道:“為什么不想回義軍當中?”
“我和芊芊不一樣啊,她的家就在那里。至于我們幾個,對他們而言,死了也無所謂。只是芊芊護著我,所以我能活得久些。”陳圓圓低頭笑了笑,道:“在我看來,義軍中有些好人,像芊芊、唐大哥、李先生、小霜姐這些,唐三哥大概有一半算是好人,其他人有的我不認識,更多的每天就想著燒殺搶擄……唐大哥李先生他們有時候攔不住,會感到很苦惱。如果我不是遇到師父和芊芊,可能也就像那些被他們劫掠的人一樣……”
大概是覺得自己說得太多,離題太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頭發,轉頭看了王笑一眼,見對方頗為耐心。
“之所以說唐三哥算一半好人,他對認識的人都很不錯,但兇起來也是真的兇。別的我就不知道了。對了,我也聽過他一件事,是花枝說的……大首領還沒起事的時候,唐節好像三四歲的樣子,大首領和唐大哥想去趕集、不想帶他去。唐大哥就騙他說玩捉迷藏,等他藏到一間小屋里,唐大哥就把門鎖了。唐節在屋里被關了一天一夜,所以之后要是有人敢騙他,他就會暴跳如雷……”
“嗯?”王笑恍然捕捉到什么。
怪不得這唐節死活不肯上自己的當,原來是太害怕上當了……
他沉思了許久,便向陳圓圓問道:“陳姑娘能幫我寫封信嗎?用你師父的筆跡……嗯,芊芊說這是你們的基本功……”
陳圓圓有些猶豫,低著頭許久不答。
“唔,想來讓你幫那邊都不好,還是算了。”王笑道。
“懷遠候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嗯?”
“若是哪天官兵這邊打贏了,你能不能放過他們……師父……”
這顯然不是什么對等的交易。
但王笑卻是應道:“你就算不說,我也不打算弄死他們之類的。”
“懷遠候想寫什么?”
一會之后,陳圓圓放下筆,王笑吹了吹墨跡。
“辛苦陳姑娘了。”
“這封信,你打算如何送到唐節營中?”陳圓圓想了想又問道。
王笑道:“派人送去便是。”
他知道再派人送過去,想必還是會被一箭射死。但只要瑞軍有人搜尸,信早晚還是會落在唐節手里,到時便可再派第二個人……
陳圓圓忽然說道:“我去送吧。”
雖然戰場上許許多多人的性命她沒有辦法保,但去跑一趟就能少死一個無辜之人,她覺得還是值得的。
“嗯?”
“懷遠侯若信得過我,這封信我可以去送。”
要說信不信得過,王笑其實寧肯陳圓圓不能相信——若是她能出賣自己,便說明她還能取信于唐節,那正好自己可以使一招順水推舟。
“好。只要讓唐節以為我還藏著后手便行,他只要開始猜了,越猜不出他心里越慌。他心里慌了,我們便多一絲可能在正面戰場上堂堂正正地擊敗他。”
陳圓圓見王笑回答得如此坦蕩,微微一愣。
她頗為不解的是,明明還是先使了陰招,為何還能稱作‘堂堂正正’呢?
“無恥!”
戰場上,唐節怒吼一聲,氣得手都有些哆嗦。
既是生氣王笑耍了自己一番,又生氣自己防來防去最后還是被擾亂了心神,更氣對方居然狂妄到想在戰場上擊敗自己……
隨著這一聲怒吼,唐節操起自己的長槊便從戰臺上躍下去,跨在自己的馬上。
“所有將士聽令!沖鋒,擊敗他們!”
長槊高高揚起,戰鼓聲大作……
“快了,快了。他們快被擊潰了……”
秦玄策喃喃著,整支手都在抖。
他已經派出了楚軍所有部隊,若短時間內不能擊潰對方,等唐節更多的兵馬壓上來,楚軍便注定大敗了。
這一戰是決戰,他的勝機只有這片刻。
他目光望去,只見戰場上秦山湖與耿當領著兩翼騎兵撞在反軍當中,引起一陣慌張。
反軍已有了快要潰逃的樣子。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下一刻,只聽瑞軍中戰鼓大作,所有沒上場的瑞軍緩緩向前移動。
“大帥必勝!大勝必勝……”
戰場上廝殺著的瑞軍受到鼓舞,才要潰逃的戰士又重燃起最后的血勇,咬牙繼續堅持著。
秦玄策見此情景,如遭重創,瞬間面色蒼白,他轉頭看向王笑,喃喃道:“我們敗……”
下一刻,王笑大喝道:“親衛營,壓上去。”
“是。”
隨著這一句話,王笑轉身下了戰臺,跨上戰馬。
與此同時,親衛營緩緩讓開,一身金甲的延光帝被簇擁出來。
“楚朝將士們,陛下與爾等并肩殺敵,今日有進無退!”
一聲大吼,吶喊聲一層一層蕩漾開來。
“陛下與我等并肩殺敵!殺啊!”
“吾皇萬歲……”
延光帝臉色極是復雜,死死盯著王笑,臉上有憤怒、有無奈、有悲愴,也有決然……
他緩緩拔出佩劍,仰天一指。
“朕與諸君共存亡,殺啊!”
王笑覺得延光帝這一聲‘殺啊’有些破音,他看到延光帝顫抖的喉頭,還感到有些搞笑。但除了他,沒有任何人覺得。
楚軍已沉浸在沖昏頭腦的振奮當中,瘋狂大吼著。
哪怕這些士卒們過著最低微的生活,被當權者驅如走狗,偶爾也會在心里罵一罵皇帝。但當皇帝與高官站在他們身邊,他們還是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振奮。
對權力的盲目崇拜在這一瞬間超越了一切。已不需要更多的動員,他們士氣大振,聲浪已將瑞軍的叫喊聲完全蓋了下去……
“殺啊!”
一眾楚朝大臣也策馬執刀,跟在延光帝身后。胖乎乎的吳培混在其中,心里不由想到要是自己那個寫著‘楚興’的石頭能讓懷遠侯吃出來,現在士氣還要更甚一籌……
“可惜了那只烤豬……”
唐節跨下戰馬才走了兩步,忽聽身后一聲拖得長長的喊聲。
“報”
“大帥!李將軍臨清急報……”
唐節一愣,轉頭一看,只見那傳信兵灰頭土臉。
一絲不好的預感瞬間浮上唐節心頭。
“李鴻基攻下臨清了?”
“大帥,大帥出發之后,臨清守軍夜襲李將軍大營……糧草被他們燒了。德州城又派兵支援,李將軍不敵,領兵撤往翼州了……”
唐節張了張嘴,聲音忽然被遠處巨大的歡呼湮沒下來。
“與陛下共存亡……”
楚軍排山倒海的吼聲掩蓋下來,前方戰場上,鏖戰了一天的瑞軍再也無心等到同袍來支援,紛紛轉向向后逃去。
潰散來得如此突兀,超乎了唐節的想象。
甚至他的老營精銳騎兵還未上場,撐到了極限的瑞軍陣線在一瞬間轟然倒塌……
因為自負,因為顧慮,因為疏忽……這一戰以他措手不及的方式在一瞬間決定的勝負。
唐節抬頭遠望向戰場,感到自己的驕傲被人擊得粉碎。
“居然……”
好一會,他搖頭笑了笑。
“居然被打敗了一次,也好,有點意思。”
秦玄策在戰臺上跌坐下來。
當他看到瑞軍的陣線散開的一瞬間,狂喜涌上了,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落日將他的身影在身后拖得長長的。
他看著落日,低聲問道:“祖父,爹,你們看到了嗎?我是可以成為帥才的……你們都小瞧我了。”
落日無言。秦玄策一瞬間淚流滿面。
他用手背抹了抹臉,破口大罵道:“愣著干嘛?!下令追上去啊,他娘的,讓他們穩住陣腳怎么辦……”
李柏帛在戰臺上跌坐下來。
當他看到瑞軍的陣線散開的一瞬間,巨大的挫敗感涌來,他站也站不住。
落日映著他,在他前面擺上一道陰影。
身后就是落日,他喃喃道:“是我無能嗎?”
戰臺下有人策馬奔來,大喊道:“快下來。”
李柏帛轉頭一看,只見是湯小霜。
“看什么,快下來。又不是第一次輸……”
延光帝握著長劍,臉色愈發復雜。
親自上陣一舉奠定勝局,實在是很容易讓人驕傲。
但他明白,所謂御駕親征激勵士氣也就是一時半刻的作用,今天其實還是王笑時機把握的好……
讓人開心的事,仔細一想,又變得不值得開心。他愈發覺得人生索然無味。
唐節眼看著潰兵向這邊沖來,咬了咬牙,執槊喝道:“向北走!”
他依然是親自領兵斷后,沉著冷靜地收攏潰兵避免更多無謂的傷亡。甚至還謀求穩住陣腳,試著擊殺楚帝。
然而那邊秦山湖與耿當已合兵一處,驅趕著潰兵不斷向唐節主力逼過來。唐節只要敢停,便有潰兵沖散他的陣列。
“從兩邊跑!敢沖陣者殺無赦!”
不停的大吼稍稍讓潰兵穩住心神,他們確實也不是第一次輸了,對自己的大帥有深深的信任,下意識地向兩邊跑去。
唐節終于稍稍得以喘息,重新整理麾下老營的陣列。
下一刻,秦山湖與耿當領軍沖上來。
毋須多言,秦山湖快馬趕上,手中長刀便向唐節斬下。
雙方戰了十余回合,唐節被秦山湖拖住,再也無法重新收攏潰軍。恨恨大罵了一聲之后便下令道:“撤!”
“撤……”
王笑駐馬北望,看著向北而去的瑞軍以及滿地的鮮血與殘傷者默默無言。
他知道瑞軍追擊楚帝的戰事算是終于結束了,對方沒有糧草再支撐他們繼續交戰下去。
這一年不停地打仗、不停地打仗,他也真的感到厭倦與疲憊。
“后會有期。”他在心中對那桿遠去的瑞旗說道……
因擔心夜長夢多,他徑直下令騎兵不必再追擊瑞軍,先護送延光帝去濟南,又安排秦玄策領著步卒收拾戰場、安置傷兵進入章丘城……
連夜進軍,一直到半夜才到達濟南東城門外。
游擊將軍徐典早在王笑第一次來濟南之時便擢升為濟南守備營參將,在原先的參將江舉仁‘越獄逃脫’之后,已控制濟南城防。得知消息,連夜帶著兵馬及濟南文武來迎。
“末將救駕來遲,請陛下治罪。”徐典叩頭道。
延光帝沒心思也沒能力治他的罪,聞言揮了揮手隨意打發了。
徐典已然惶恐,找機會私下找到王笑又道:“侯爺,末將一開始并未得到消息,并不知圣駕遇襲一事。兩日前才聽說戰事,欲帶兵來援,但幾位大人擔心是計,全力反對……”
“知道了,他們也是被濟南失守。”王笑道。
徐典還待再言,王笑擺了擺手。
“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父皇的安全最重要,給我盯緊了濟南城防。”
“是……”
夜色中,王笑看著濟南城,瞇了瞇眼。
他知道眼前這個城池里藏著唐中元的人、鄭元化的人,甚至還有滿清的人……
“不急,遲早把你們一個個拔出來。”他心道。
這一夜王笑并不急著讓延光帝入城,只讓耿當負責御前禁衛,將延光帝保護好。等到天亮,隨著太陽又在東邊緩緩升起,他才下達了入城的命令。
濟南官員已準備了半個晚上,儀仗雖不齊全,卻也有些壯觀。
濟南滿城百姓跪于道路兩旁,恭迎天子入城。驍驃軍充作儀衛,金色龍旗搖擺,大張旗鼓,大楚天子終于在這一刻恢復了些許該有的規格……
為預備天子巡游泰山,楚廷在濟南城是有行宮的,便坐落在大明湖南側。儀仗在城中繞了一圈,才緩緩進入行宮。
這一番有些作秀意味的表演,卻象征著這場反賊動亂中,楚朝已把山東穩定下來。換言之這次唐中元東征只打下了山西、北直隸,以及半個河南。
入駐行宮半個時辰,延光帝下詔宣告天下,罪己自責、將濟南定為行都、立齊王周衍為太子繼續臨國監政……
至此,表面上看來,楚朝依然有七分天下……
“看,情況也沒那么糟嘛。”
“這……”
“我們必須讓大家知道,朝廷已經穩住了,一切正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侯爺可否容我先到街上買幾塊油旋吃?這一天一夜沒吃東西,還要接著公務……實在是……”
“嗯?”王笑冷哼一聲。
“侯爺不知此物?油旋啊,便是以面搟開,再入油搟開,如此七次,灶烙之,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