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德州。
“末將谷老八,奉命帶多鐸頭顱到德州。同時被調到賁銳軍任哨官,歸于張把總麾下,敢問張把總在哪?”
“我就是張光耀。”
“末將見過上官!”谷老八聲音很大,抱拳行禮之后便打量著張光耀,心道這個把總好年輕啊。
“你有傷在身,不必多禮。”
谷老八一拍胸口,道:“這點傷算什么,立功的機會卻是過一天少一點……”
彼此見過禮,張光耀引了谷老八入營,笑問道:“聽說是你斬了多鐸首級,這等大功,怎么只升了哨官?”
“嘿,說起這事末將就生氣,張將軍可知負責三軍軍紀的羅德元就在平原縣,末將當時……”
谷老八大咧咧地說著,張光耀卻是不易察覺地眉頭一皺,暗想這新來的哨官是個刺頭,怕是不好管教。
谷老八渾不知張光耀已經在想著要怎么約束自己,嘴里還在絮絮叨叨說著。
“那姓羅的雖然討厭,但關鍵時候居然還能沖上來救我。看在這個份上,要罰就讓他罰吧,反正我遲早還是能立功升職……”
張光耀聽著這些不露聲色,卻也把谷老八的性情看清楚,對于如何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也心中有數。
忽然,軍中鼓聲大作,召集三軍。張光耀忙帶著麾下士麾列隊出營。
谷老八目光看去,見這支兵馬行伍整齊,殺氣逼人,不由暗道這前線將士果然和后方駐軍不一樣。
“老子這是鯉魚躍龍門了哈哈哈,羅德元,老子不伺候你了!”
他才想著這些,一根軍棍就敲在他頭盔上。
“谷老八,站好!”
目光看去,只見張光耀板著個臉,威風凜凜。谷老八心中一驚,暗道這小子變臉好快……
張光耀這一部兵馬集結在大陣的西北方向,向整個兵軍中間望去,只見虢國公的大旗高高矗立在那里。
接著,有人用長桿支著一顆首級從陣中一直向前。
谷老八抬眼望去,不由呼道:“那便是多鐸的頭,我親手斬下來的!若不是因那姓羅的,本該由我在全軍面前持竿……”
張光耀板著臉道:“不得喧嘩。”
谷老八眼看那軍棍又打下來,有心想躲。“當”的又是一聲重響,竟是躲也躲不掉,不由心中驚嘆這張光耀好厲害的身手。
“國公要傳檄了。”張光耀低聲提醒道。
果然,有將士把王笑的話一句一句向這邊傳過來。
“建虜本我屬夷,背累朝豢養之恩,屢生反側,遂乘多難,橫施兇逆,涂炭生靈。今神京陸沉,凡有血氣者,未有不痛心切齒。”
“滄海橫流,茫茫九州,豈可無我華夏子孫托足之所?幸有齊王,精忠大義,開府思明,經略山東,振我神武,剪彼囂氛,宏啟中興之略……”
“建酋多鐸,好亂樂禍,侵害漢土。本藩振臂一呼,英豪奮勇,烈烈雄夫用命,梟其首級。旌旗所指,喋血關河,兵威所至,有何不滅者哉?!”
“但念蒙古、女真,世受大楚撫賞之恩,共載天地之內。特通行曉諭,一旦休屠歸漢,可視為一體。或如回紇扶唐,烈光葉護。從逆從順,吉兇判然,各審宜度,勿貽后悔!”
“今傳首示眾,檄告建虜,敢來犯我漢土者,唯多鐸可鑒!”
谷老八其實是聽不懂的。
但他就很受這種氣氛的鼓舞,覺得這種威懾敵人的檄告就該用聽不懂的話來說才足夠莊重。
他揚起手中的刀,跟著周圍的士卒大吼道:“敢來犯我漢土者,唯多鐸可鑒!”
戰鼓愈響,楚軍的呼喝也愈響,仿佛地動山搖。
終于,王笑下令出擊。
楚軍跨過壕溝,向北面的清兵大營沖去。
“稟睿親王,火藥不足了。”
剛才跪倒在多爾袞面前,聲音有些顫抖。
多爾袞的臉色極為陰沉。
他不是沒想過去救多鐸,但打聽到王笑回了德州的消息之后他就很在意這件事,考慮“王笑為什么不打出旗號?多鐸被圍的消息是不是假的?王笑是不是想騙自己繞道,再偷襲自己?”
等確定下來王笑真的不在德州而是親自去主持圍殲多鐸之時,一切都晚了。當時多鐸已帶了騎兵突入山東腹地……
現在,擺在多爾袞面前的難題是,要不要撤軍?
被圍在臨清城下的清軍步卒最后還是逃回了不到兩萬人。
當時圖爾格已趕到臨清運河的西岸,但沒辦法渡河。兩萬七千多被包圍的清兵只好強行渡河突圍,溺死者使運河為之堵塞。
要不是王笑調走了五千精騎去追多鐸,只怕這些清兵傷亡還要更大。
臨清之戰的結束也意味著楚軍四萬余主力已經回到了山東。
多爾袞反觀自己這邊,縱深太長、糧草斷絕、火藥不足……想要打下山東已變得很渺茫了。
“傳令下去……撤吧。”
多爾袞閉上眼,揮了揮手。
剛林愕然抬起頭,他能看到多爾袞的不甘的憤怒,眉眼中還能看出一絲對同胞兄弟之死的悲傷。
睿親王居然能咽得下這口氣?
剛林詫異之余也感到慶幸,這場仗他早就希望能停下來了……
清軍陣中鳴金聲響起,大軍如流水般向北撤去。
“快追啊!”
谷老八抬頭望著前方的清軍營寨,拔腿就想要追,被張光耀喝令住。
“國公有令,窮寇勿追,你別給我犯渾。”
谷老八還想說些什么,張光耀忽然沖上來,一把抱住他的腰就把他往后拽。
“不追就不追,你拉我做什么,戰場上有進無退……”
“轟!”
炮火在他們身前不遠處炸開,有石土濺在谷老八臉上,登時把他打出血來。他目光看去,只見張光耀滿手都是血,卻還是面不改色地繼續指揮。
原本看張光耀年輕,谷老八心里還有些不服氣,到這時才算明白為什么人家能當把總……
這一日清軍連退二十余里,是夜多爾袞入駐德州與滄州之間的東光縣城。
隨之而來的還有來自盛京的詔書。
多爾袞沒有心情去迎,只在屋中坐著,聽蘇克薩哈回稟。
“陛下已同意睿親王的上書,遷都燕京,以建萬年不拔之業。相關事宜已在準備,下個月便可到達……”
“知道了。”
蘇克薩哈又翻開下一道詔書,眼皮一抖,才開口又硬生生把嘴里那句“恭賀王爺”又咽了下去。
他知道現在多爾袞沒心情聽到‘恭賀’二字。
“陛下加封王爺為‘皇叔父攝政王’,賜穿貂蟒朝衣。命禮部建碑紀績,加賜冊寶。還封賞了上飾十三顆東珠的黑狐冠一頂、黑狐裘一襲……”
“閉嘴!”
“喳。”
蘇克薩哈不敢說話,輕手輕腳地把詔書放在桌上,隱在黑暗之中。
良久,多爾袞忽然開口說話,也不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對誰說。
“我最后一次和多鐸當面說話還是在盛京城。那天他跑去和豪格一起出游,一直到夜里才回來。他對豪格說‘當時沒贊同讓你當皇帝,真后悔啊’,我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說他恨我。”
“但哪怕他這么說,我知道他純粹是在跟我搗亂,不然他直接和濟爾哈朗勾結就好了。我知道的,他就是想氣我。我本想著,這一仗打完,封他為皇叔父輔政王。他不是一直說嗎,大家都是福臨的皇叔,憑什么他要比我低一等……”
蘇克薩哈也不敢答話,連頭都不敢轉。他聽到多爾袞吸了吸鼻子,還在繼續低聲自語。
“我記得,天命五年,有人誣蔑我母妃與代善之間有私情,阿瑪因此離棄了母妃。那年我八歲、多鐸六歲,我們跟著母妃在一無所有的木屋里過了兩年。當時阿濟格已年滿十五,有了自己的府邸。有一次,多鐸偷偷跑去阿濟格府上,求他給我們點吃的。阿濟格怕阿瑪責罰,不敢給。那時多鐸說,以后只有我這一個同胞兄長……”
“自皇太極陰謀奪位,逼母妃殉葬以來,這么多年我和多鐸相依為命。縱使皇太極無數次刻意挑撥,最后也沒能離間我們的感情……這叔父攝政王的位置,本應也給多鐸一份的……”
多爾袞說到這里,聲音都顫抖起來。
蘇克薩哈連忙跪倒在地,哭道:“王爺,奴才愿去山東,刺殺王笑,替豫親王報仇!”
“但我的胞弟回不來了!我成了孤家寡人了!”多爾袞大吼道,他站起身,一腳踹在蘇克薩哈身上,將其踹翻在地。
“你能刺殺得了王笑嗎?這么簡單的話多鐸怎么會死?!”
蘇克薩哈不敢躲,老老實實挨了好幾腳。
良久,多爾袞不再踹他,平定了情緒,淡淡道:“終有一日,本王會親手替多鐸報仇……你忠心可嘉,卻領個侍衛總管的差事。”
“喳。奴才只愿王爺安康……”
被踹了幾腳就換回了一個侍衛總管的差事,自然是十分劃算的。蘇克薩哈卻不敢露出什么喜色。
一直等到輪值,蘇克薩哈回到屋里,拿出紙筆小心翼翼地記錄了一些東西。
“十三日,多爾袞私下言先帝得位不正,欲封多鐸為皇叔輔政王……”
“建奴撤軍了!山東守住了!”
德州城內一片歡騰。
黃小花帶著一隊人給傷兵們換了藥,只見每個人臉上都是喜色。
“大妹子,俺就說了吧,一定會守住山東的。”說話的是一個斷了胳膊的傷兵。
黃小花重重點了點頭,笑道:“是啊。多虧了你們,大家才能安穩過日子。我爹娘就是在萊州呢……”
一直忙到中午,黃小花轉頭向外看去,見到宋文華和喜兒并肩走出傷兵營,往城內走去。
黃小花不由微笑了一下,想起自己初到山東時第一次見宋文華時,那時候她還期待以后能嫁一個像宋文華這樣能懸壺濟世的人多好。如今這心思早已歇了,一轉眼她自己也能懸壺濟世了。
這種感覺讓黃小花覺得像是重活了一遭。從一個懵懂無知的人,活成了一個對世間有用的人。她不再幻想以后嫁什么樣的人,只想著自己能成為什么人……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喊了一聲。
“阿姐。”
黃小花轉頭看去,見是自己的弟弟黃小木,不由驚奇道:“小木,你怎么來了?”
“張把總昨天受傷了也不說,我來給他拿點傷藥。”黃小木說著,拍了拍身上的盔甲,道:“姐,你看,我也是哨官了!”
“你平安無事就好。”黃小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中有些欣喜,又道:“跟我來吧。”
姐弟倆一邊走著,黃小花又問道:“現在建奴撤軍了,你們能回講武堂嗎?你能回萊州看看爹娘了嗎?”
“我們明天就要出征了。”
“還要出征?”
“嗯,已經收到國公的軍令了,張把總分析國公的意圖是向北打到滹沱河,向西打到太行山。滄州、真定、邯鄲、安陽,這些城池都要占下來!”
黃小花家是河間府任丘縣,正好在滹沱河以北,聞言嘆息了一聲,道:“你在戰場上要小心些,別讓爹娘擔心,知道嗎?”
“嗯!這次打回滄州,下次我們就要收復家鄉了。到時候我帶著你和爹娘回去光宗耀祖。”黃小木道。
“不求你光祖耀祖,平安就好。”
“對了,姐,昨天晚上,國公來我們營了。他也知道我們是第一支趕到戰場救秦將軍的隊伍,他還知道我射倒了吳閻王的馬。他還夸我‘你很好’呢!我高興得一晚上都沒睡好……”
“真的嗎?”黃小花很羨慕。
“真的,國公說我們這些良家子弟、還有講武堂的學生沒讓他失望……”
黃小花拿出傷藥遞在黃小木手上,也沒來得及多說幾句話,又有傷兵需要看顧,她匆匆揮別了黃小木,繼續忙碌起來,心中卻多了一個期盼。
要是哪天國公也能稱贊自己一句“你很好”就好了……
“多爾袞居然真的跑了。”王笑皺眉道:“我還以為用多鐸的人頭激一激,能騙他再打一打。”
董濟和道:“他也不傻,糧草不濟,再與我們打下去也沒有意義。眼下退兵是最理智的選擇。”
“看來他和多鐸的感情還不夠深啊。這次沒能拖垮他的話,滄州怕是不好打。”
“北面打不打滄州意義不大。”秦山河道:“重要的是西邊這幾個城池。”
秦山河說著,手在地圖上一劃,道:“我們現在的勢力范圍,在德州以南,運河以東,黃河以北……”
王笑低頭看去,又一次提醒自己,這時期的黃河和印象中不同,過了開封以后是經徐州、淮陰入海,即后世說的“黃河明清故道”。
“鄭元化派人奪占開封,其目的已經很明顯了,要的是黃河以南、潼關以西的疆域。”
王珠冷笑:“呵,老小子打得好算盤。”
“萬一建奴與鄭元化聯手,以我們眼下的地盤會很危險,這次多鐸攻打臨清就體現出了危機,如果這次鄭元化出兵開封協助多鐸,則萬事皆休。”
“他會這么做嗎?”
“以前沒有,不代表以后不會。”王笑道:“現在情勢變了,建奴實力減弱,我們確定要提防鄭元化與其聯手。”
“因此,我們必須盡快控制太行以東、運河以西的地盤,如此可以太行山為屏,若有萬一還能與瑞朝聯合,不至于三面受敵。”
“好吧,兩面受敵也好過三面受敵。”王笑道:“秦將軍言之有理,趁勝西略當為正理。這樣吧,我親自……”
“國公,濟南急信。”
王笑的話語被打斷,接過信掃了一眼,沉吟道:“我去一趟兗州,西略之事,就拜托秦將軍與二哥了,對了,我大哥不日也會趕來了。”
聽到“兗州”二字,秦山河就明白定然是南邊出事了,問道:“國公要帶多少兵馬?”
“讓小竺領五百親衛隨我去便是。”
“萬一……”
“就這樣吧,西略之事重大,不好帶走太多兵馬。而且現在調軍也來不及了,我去一趟便是。”
王笑出了大堂,正見宋文華和喜兒在外等候,才想起來和宋文華定好今日要去傷兵營巡視。
“哦,我有急事要南下。巡視傷兵營之事就改到下次吧……”
宋文華看著王笑的身影匆匆走遠,有些落寞地低下頭。
“宋哥哥,為什么不開心啊?”回去的路上喜兒問道。
“沒什么啊。”宋文華搖了搖頭,但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道:“要是國公去了傷兵營,也會稱贊我們一句吧?”
“嗯?”
“最近不是許多人都得了稱贊嗎?”
“在喜兒看來,宋哥哥才是最好的啊……”
與此同時,南京城,溫容修與溫容信兄弟正在對弈。
“今早剛傳回的消息,王笑已經擊敗了多鐸。只怕這次多鐸沒辦法活著回去了。”
“本以為山東覆滅在即,沒想到還是低估了這小子。早知如此,我們也不該據守黃河,當趁機進取才是。”
“現在也不晚,老大人已下令,讓關明兵出徐州,北渡黃河,占下臺兒莊。”溫容信拈了一枚棋子落在棋盤上,道:“臺兒莊雖小,卻是棋眼。”
溫容信沉吟道:“這棋眼,只怕王笑不會輕易讓出來。”
溫容修笑著把吃了的棋子一枚枚撿起來,道:“我們出其不意占下來了,他不想讓,又能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