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姝蘭主仆一走,小喜小來立刻小跑進了廳堂里,趕著褚氏急聲問起來:“二奶奶,那個女人到底與您說了什么,您臉色真的好難看,可千萬別嚇我們啊……無論她說了什么,她的話您根本就不能信,您自己不還再三再四的勸大爺嗎?您可千萬別著了她的道兒才是。”
“連我們都知道她不懷好意,二奶奶比我們聰明十倍,豈能不知道?可千萬別放在心上……我這就打發人去告訴爺那個女人才來過之事,讓爺盡快回來一趟啊,明明二爺都那樣拒絕她了,還要一再的上門,簡直就是陰魂不散!”
兩個丫頭說著,就要往外叫人去。
卻讓褚氏啞聲叫住了,“不許讓人去告訴二爺,打擾二爺的公務,誰若是敢去,就別回來,別再在這個家待下去,我說到做到,誰不信就盡管一試!”
再扔下一句:“我回房睡一會兒,不叫誰也不許進去打擾,再讓奶娘看好姐兒。”
然后起身徑自回了臥室,還栓上了門,這才趴到床上,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孟姝蘭的話再次在她耳邊響起。
‘可作為當事人的二哥與季善,怎么可能不知道?一個眼神,便已什么都明白了。’
‘只不過二人至今沒找到越軌的機會而已,一旦哪日有了機會,誰能保證事情不失控?’
‘有些人、有些事不知道便罷了,既知道了,肯定是要一輩子都防著的。’
‘從來得不到的也都是最好的,絕對要記一輩子的。’
讓褚氏腦子都要炸了,胸口也痛得連氣都要喘不上來了。
雖然她心里很清楚孟姝蘭是在挑撥離間,她壓根兒就沒安任何好心,絕不是像她說的那樣,‘我都是為了二嫂好,也為了二哥好!’
可同時她也很清楚,孟姝蘭說的一定是真的,至少她的相公是真對沈四嫂有過不能言說的心思,甚至如今那份心思都還在,沈四嫂也十有八九是知道的,——那就真的太過分了,孟競把她當什么,季善又把她當什么!
再想到成親這么幾年來,孟競待她總是溫和有余,熱情不足,每每待在家里時,也都是大半時候待在書房里忙自己的事,很少與她待在一起說笑聊天,便是他忙完了說話,也都是些有關家事與女兒的無關緊要的家常話,兩人就幾乎沒有其他共同語言。
那是一個眼里心里只有自己妻子的男人該有的態度嗎,沈四哥是怎么對待季善,怎么無微不至,從眼神都言行都滿是愛意,夫妻兩個無論何時,都一副有說不完的話的樣子的,她可見過很多次。
之前還當是孟競天性如此,天生內斂少言,每個人的性子也都不同,便是她與季善、與大姑奶奶,不也大不一樣嗎,——如今方知道,原來都是因為他心里沒有自己,有的是別的女人,才會如此的!
還有他每次要去沈家之前,明顯心情都要好上許多,他對沈家的事也都是關心備至,每每總會為了他們喜而喜,為了他們的不順而緊張著急,甚至比對自己和自家的事還要上心。
她以往還以為,那都是因為他與沈四哥的兄弟知己之情,還曾暗暗感慨欣慰過,她的相公著實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一輩子能有個這樣不是親生,勝過親生的兄弟知己,于他、于沈四哥,也都是幸事。
如今方知道,他哪是在為去見沈四哥而高興,又哪是在為沈四哥即將遭遇不順而焦急,他的喜怒哀樂,根本都是為的季善,根本就是為的另一個女人、別人的妻子啊!
褚氏之后一直都渾渾噩噩的,眼淚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感知不到時間的變化,也聽不見外面小來小喜的聲音,甚至連自己女兒的聲音都聽不到。
她僅存的理智告訴她,她不該再想下去了,眼下最該做的,便是去找孟競問清楚,指不定事情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樣,她不能讓親者痛仇者快。
可她根本不敢去問孟競,怕萬一結果真是她想的這樣,那事情可就收不了場了,她往后可要怎么再面對他,怎么再繼續與他做夫妻,同住一個家,同睡一張床?
然她若是不與他做夫妻了,就跟程伯母似的和離,她又委實……舍不得,她的父母家族也不會允許她那么做,她更不可能不顧女兒,不顧她的感受與未來。
那便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自欺欺人下去嗎?
顯然這樣做更難,她光是想到在自己沒出現的那幾年,孟競與季善在會寧時便同住一個屋檐下,日日都能相見,已經快要窒息,已經恨他們兩個恨得咬牙切齒了。
怎么可能再裝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一如往常的過日子,一如往常的對孟競體貼入微,與季善親近交好?
老天爺實在太殘忍了,為什么要讓她受這樣的屈辱,這樣的背叛?既要讓她嫁給孟競,為什么又要讓她認識孟競在季善之后!
季善每每看到她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傻乎乎的樣子,會不會還在心里得意過,還在心里同情嘲笑過她?
褚氏痛苦得一整夜都不曾合過眼,等到天亮時,她的眼睛已經痛得針扎一般。
但仍及不上她的心痛。
她也終于再忍不住一把拉開自己的房門,連衣裳都顧不得換,頭發也顧不得梳,便在小喜小來焦急的喊聲中,直直出了家門,直奔沈家而去。
她要去找季善問清楚,她到底知不知道孟競對她的心意,她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嘲笑自己,她一定要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
這才會有了眼下這一出。
季善見褚氏只是無聲落淚,并不說話,越發著急了,皺眉道:“孟二嫂,你光哭頂什么用,你倒是說呀,你不說我怎么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又要怎么幫你呢?還是你過來,只是想哭一場?那就痛痛快快的哭出來吧,哭出來心里總能好受些,至于發生了什么事,你現在不想說沒關系,等你想說了時再說,也是一樣的。”
又吩咐楊柳,“讓劉嫂子給孟二嫂做一碗杏仁露來,多放些蜜,心情不好時,吃點兒甜的,能讓人心情好起來。再就是收拾一間客房,防著待會兒孟二嫂想睡一覺……對了,再讓人去好生把彤彤接過來,她肯定嚇著了,指不定正在家里哭著要娘;孟二嫂看見她后,當娘的天大的事,也沒有自己的孩子重要,可能也不鉆牛角尖了。”
心里則已在想著,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褚氏就是個很典型的古代小女人,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丈夫孩子和小家,莫不是孟二哥出了什么事,還是……在外頭有其他女人,有二心了?
可孟二哥分明不是那樣的人啊,上次褚氏才因孟姝蘭誤會過他,但上次她的反應也沒這次這般嚴重……到底孟姝蘭那個禍害與她說了什么,真是個陰魂不散的攪屎棍!
“是,大奶奶。”楊柳忙答應去了。
卻是剛走出兩步,已讓季善叫住了,“再讓人打盆涼水,煮幾個雞蛋來,給孟二嫂敷眼睛,這都腫得核桃一樣了,可不能再哭了,還是等孟二哥來了,孟二嫂再哭也不遲……楊柳,記得再打發人去一趟大興,讓孟二哥忙完了,就盡快來咱們家一趟。”
這回褚氏終于開口了,聲音破敗嘶啞,“不用接彤彤過來,也不用去請相……二爺,我很快就回去了,多謝沈、沈四嫂。”
季善見她總算肯開口了,心下稍松,因順著她的意思與楊柳道:“那就先不接彤彤過來,也別讓人去大興請孟二哥了,省得嚇著了孩子,也省得耽誤了孟二哥的公務。”
卻趁褚氏不注意,沖楊柳使了個眼色,讓她還是打發人去一趟孟家和大興。
所幸楊柳與她多年默契,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點頭應著“是”,很快出去了。
季善這才笑著又與褚氏道:“孟二嫂,你要不要先喝杯熱茶?我娘他們后日喬遷,沒請到商老板,不過請到了另一位與商老板旗鼓相當的陳老板,據說他的拿手戲《孟麗君》也是精彩至極,后日你可一定要帶了彤彤,過去熱鬧熱鬧才是。”
一面說,一面已動手斟了杯茶遞給褚氏,滿臉的溫柔與平和,讓人如沐春風一般。
褚氏心里便越發的清醒,也越發的難過與茫然了。
沈四嫂這般坦蕩細致,素日的人品德行她也都看在眼里,別說孟競了,誰與她多相處幾次后,能不情不自禁呢?便是自己同為女人,都忍不住為她所傾倒,無論之前想得怎么偏激,真見了人,不也再怪不起她、恨不起她來嗎?
所以只怕從頭至尾,都是孟競的一廂情愿,沈四嫂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吧?
也是,已經有沈四哥那樣人品才貌前程都勝過孟競的夫君了,哪個女人眼里還會看得見別的男人,傻子都不會,沈四嫂這般聰明通透的人,自然更不會了。
那她不能再恨沈四嫂了,豈不是只能恨孟競一個人,還不能將這份恨意說出來,往后都只能憋在心里,獨自自欺欺人,獨自痛苦煎熬了?
不然便只能和離了,然和離又豈是容易的事,她也做不到啊……
見褚氏怔怔的,并不接自己遞上的茶,季善也不多勸,順手把茶杯放在了桌上,又笑道:“后日正好是休沐日,孟二哥肯定也在家,到時候他正好同我家相公、我大哥還有妹夫都好生喝幾杯。這陣子大家都忙,也沒時間聚一聚,孩子們也肯定早想念彼此得很了。”
褚氏聽她提到孟競,還說后日要聚會,那豈不是意味著,孟競又可以見到她,又可以見到自己真正朝思暮想的人了?
本來都已恨不起來季善了的,霎時又涌起了幾分悲憤來,聲音也不自覺的尖刻起來,“不止孩子們想念彼此得很了,大人也是一樣吧?畢竟眨眼又是這么多日過去,一日不見尚且如隔三秋,何況……”
話說到一半,自己都覺得過分,別說沈四嫂極有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她知道,她又有什么錯,是她讓孟競情不自禁的嗎?她有那么好,才貌人品德行樣樣都好,也不是她的錯。
因忙忙打住了,才硬逼了回去的眼淚也再次落了下來。
季善聽這話明顯不對,但一時間還是反應不過來,蹙眉道:“孟二嫂這話是怎么說,我有些不大明白,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話你就明明白白說出來唄……真不能再哭了,眼睛哭壞了,可就后悔也遲了。”
褚氏卻捂了嘴閉了眼,只是搖頭。
兩家是不能再時常往來,時常見面了,不然就像孟姝蘭說的,如今是沒有機會罷了,一旦哪日有了機會,誰知道會生出什么事來?那時候她再來后悔今日的猶豫不決,可就悔青腸子也遲了!
季善不由有些不耐煩起來。
這到底是要怎樣,既來找她,那就有什么說什么啊,不然就別來,讓她什么都不知道的好,這樣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平白擔心,算怎么一回事?
幸好一直等在外面的小喜送了廚房才做好的杏仁露來,打斷了廳里的沉悶。
季善便嘆了一口氣,勸起褚氏吃杏仁露來,“孟二嫂,你趁熱吃點兒東西吧,小喜不是說你打昨兒起,便什么都沒吃過嗎,這樣下去,身體怎么受得了,你不看自己,也得看彤彤才是。”
小喜忙也小聲道:“是啊二奶奶,您先吃點兒東西吧,無論如何,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啊,您要是有個什么好歹,可讓爺和姐兒怎么樣……”
褚氏忽然近乎咬牙切齒的打斷了她,“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那個沒良心的,我是死是活,都與他無關!”
“啊?是……”小喜幾時見過她這般兇神惡煞的樣子,唬得立時不敢再說了。
季善卻忽然有些明白了。
若她猜得沒錯,褚氏應當是已知道當年孟競曾對她有過……之事了,可孟姝蘭那個攪屎棍兒又是怎么知道的,總不能是孟競告訴她的吧,還是她是胡說八道,卻剛好歪打正著了?
她先斂住思緒,繼續勸褚氏,“孟二嫂是死是活與誰都可能無關,卻彤彤卻是息息相關,沒娘的孩子是根草,孟二嫂若想讓彤彤當草,就盡管繼續作踐自己吧。”
因心里有疑也有氣,話便說得有些不客氣。
好在是這回褚氏總算聽進去了,一陣沉默后,終于端起碗,無聲的吃起杏仁露來。
卻是才吃到一半,就聽得外面傳來楊柳驚喜的聲音:“孟二爺,您怎么回來得這么快,我打發去的人,這會兒應該才剛出城吧,您怎么就……”
不待楊柳把話說完,孟競已面色鐵青的大步闖進了廳堂里,一見褚氏便沉聲道:“你都與嫂夫人說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向來都覺得你沉穩,我才能安心把家里交給你,安心去忙我的,誰知道你卻任人登堂入室,還信了她的胡說八道,趕來對嫂夫人興師問罪。不是你再三勸我,她居心不良,千萬不能對她心軟,不能做那忘恩負義之人嗎?”
“結果你是怎么做的,隨便她說什么你就信什么,她隨便挑撥離間幾句,你就真中了她的計,你讓我以后還有什么臉面再見子晟兄,再見嫂夫人?這些年他們夫婦對我們的好,對我們的處處關照,你都忘了嗎?你就算再生氣,你也該信得過嫂夫人的人品德行,該找我解釋分說,該朝我興師問罪才是,憑什么找嫂夫人?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連珠帶炮似的一番話,說得褚氏先是呆住,繼而便勃然大怒了,“孟競,你還有臉對我失望,明明就是你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明明就是你對不起我在先,你有什么臉對我失望,你又憑什么對我失望?”
含淚冷笑一聲,又道:“何況你知道我說什么了?你原來還能未卜先知呢?還是你根本就做賊心虛,根本那件事就是真的,你才會這般火燒火燎的趕回來,好護著你真正的心上人,你的心肝寶貝!”
說到最后,已是在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
氣得孟競想也不想便沖她揚起了手,她知道她在說什么嗎,那早已是過去的事了,他都已經忘了,她卻還要這樣不管不顧的嚷嚷出來,還當著丫頭們的面。
回頭肯定要傳到子晟兄乃至其他人的耳朵里去,往后他們家的每一個人可就真的沒臉再登沈家的門了!
卻是手揚到半空中,終究沒有打下去,得多沒品多惡心的男人,才會干出打老婆打女人的事?
他就是再生氣也做不出來。
正好季善也在一旁沉聲道:“孟二哥這是做什么,是想打孟二嫂嗎?那我肯定一輩子都看不起你,唾棄你!你把手放下,大家有話好好說,有誤會也當面解開,把話說開了自然就好了,大家這么多年的情分,不是親人,也早已勝似親人了,若就因為一個居心叵測之人的挑撥離間生分了,甚至反目成仇,豈非太不值當?”
又說褚氏,“孟二嫂,你也是,有什么話就說出來,這樣不明不白的,算怎么一回事?我自來最討厭的便是明明可以解釋,卻非要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肯說,要讓別人去猜,別人猜不中就更生氣,更不肯說,那誤會豈不是只能更大?我也討厭對方要解釋,卻說什么也不肯聽的,這不是把明明簡單的問題生生弄復雜了嗎,到頭來事情不可挽回,傷害不可逆轉了,再來后悔,又還有什么用!”
孟競到底順勢悻悻收回了自己的手。
褚氏也終于沒有再尖叫,沒有再沖孟競嚷嚷:“你打啊,有本事就打啊……”,咬著唇紅著眼安靜了下來。
季善方吩咐一旁已然呆住了的楊柳,“讓良生或是茂生去一趟御史臺,看大爺這會子忙不忙,能不能告假回來一趟,就說家里有急事。”
楊柳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了神來,忙迭聲應罷:“哦哦哦……”,便不由分說拉著仍呆若木雞的小喜出去了。
余下季善想到眼下的情形便頭痛,卻還不得不面對。
只能深吸一口氣,耐下性子來,問孟競:“孟二哥,你怎么這么快就從大興趕回來了?孟二嫂不許你們家的人去告知你,我派去的人這會兒怕才剛出城,你是怎么得知了消息,還這么快便趕了回來的,定是有人特意去告知你吧?”
孟競點點頭,“的確是有人特意去告知我的,說、說褚氏已經什么都知道了,一早便急匆匆出了門,朝子恒兄和嫂夫人家而來,肯定是要興師問罪,要鬧個天翻地覆的。我一聽就知道是、是某個居心叵測之人的挑撥離間之計,誰知道褚氏偏還信了……只得忙忙打馬趕了回來。給嫂夫人造成了困擾,讓嫂夫人無辜受委屈,都是我的不是,等子晟兄回來了,我一定當面向他解釋清楚,再當面向子晟兄和嫂夫人告罪。”
說到最后,已是滿臉的歉然,對褚氏的不分青紅皂白又是失望又是生氣,她對他就一點信任都沒有,對嫂夫人的人品德行也一點信任都沒有嗎?
但更恨的還是孟姝蘭,他就不該對她心慈手軟,更不該放松警惕,以致終究還是著了她的道兒!
季善就大大的翻了個白眼兒。
她就說孟競怎么會回來得這般及時,敢情孟姝蘭早已把什么都想到算到了,還真是好生周到,好生用心良苦呢!
她淡淡看向褚氏,“孟二嫂,這下你能確定孟姝蘭的確是在挑撥離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