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濟院選址還是很有講究的,位于新崖山中央大道與昌隆巷的交匯處。
夾在炮造監工坊和市舶司衙門中間,對面就是新崖山最大的商業區昌隆巷。
無論是崖山城民到昌隆巷采買,還是外來的印第安船支入市舶司辦理出入海港的業務,都要經過養濟院正門。
此時,數百工匠正在工地上忙前忙后。外面的圍墻只起了齊腰的一層,里面一棟舊樓正在改造,幾排新房也已經快要上梁了。
過往的印第安人和宋人都是目光怪異,時不時往院子里看。
宋人是沒想到,來了扶桑五年了,怎么突然建起了養濟院?
而印第安人,他們對什么是“養濟院”這根本就沒概念。
你就算給他們解釋,這是收養孤兒、照顧幼童的地方,他們也不理解這是什么神仙操作。說多了,他們甚至會認為宋人在騙人。
哪有那種好事?
酋長、大祭祀幫你們養孩子?連死人的孩子都養,還不計回報?
好吧,在他們的理解中,大宋的皇帝、官府就是酋長和大祭司,這座諾大的新崖山城都是酋長的私人財產。
就像他們印第安部落之中,一個部落所有牲畜、戰士、奴隸和土地,都是酋長家族的財產一樣。
什么養濟院...不明白。
至于濟醫堂、濟老院、官學,這些就更別提了。
養孩子可能還說得過去,長大了可以為酋長戰斗、勞動。
可是,養老人
瘋了吧?
老人如果有子女也要看子女愿意不愿意養著他們,沒有子女或者子女不愿意負擔這個累贅的情況下,失去能力的老人只配等死,哪有白養著的道理?
他們覺得,大宋的酋長一定是二傻子。
至于官學,那不就是培養祭司的地方嗎?
哪有祭司會教會一個外人祭司的巫術秘密?他自己不要飯碗的嗎?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他們這些親近大宋或者愿意與大宋進行貿易往來的印第安人,絕不是仰慕大宋的文化,更不可能覺得大宋就比瑪雅、比奇布查的王國璀璨。
他們不懂什么是文化,所以那些理學也好,養濟院也罷,跟他們都沒有一點關系,也聽不懂。
甚至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認為那是大宋的祭司和巫師編故事騙人的。
他們之所以愿意來新崖山,愿意奔波于大宋和各個印第安部落之間,完全是因為一個最簡單粗暴的理由——利益!!
比起宋人的文化,他們更看重直觀的利益和那些珍貴的宋人物貨。
他們更像是一群異國打工者,文化不文化的都是虛的,只要能掙到錢,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那就是什么都好。
理學不理學的,他們也和仇視宋人的那些印第安人一樣,讓它見鬼去吧!好不好和我也沒關系?
我只要無視它,然后踏踏實實地賺我的錢。等賺夠了錢,回到自己的部落和城邦,就可以無憂無慮的生活了。
即使子女到時不愿意贍養他們,他們靠著在大宋掙到的錢,也不至于過的太凄慘。
是的,這些印第安人盡管看到了宋人的繁華,也幾乎沒有想在新崖山定居下來的。
因為,他們不喜歡宋人,也深知宋人不喜歡他們,或者...瞧不起他們。
在宋人眼里,他們印第安人就是夷狄,甚至夷狄都不如的野人。
他們覺得,他們才是萬邦之主,覺得他們才是人上人,所以他們瞧不起印第安人。
這種瞧不起,還不是外在的,不是肢體上的沖突和語言上的排斥。
事實上,宋人都很有禮貌,很儒雅,說話慢條思理,神態總是帶著謙和的笑。
但,那都不是真的。
開始,他們可以以為那是真的。可是時間長了,他們才知道,那只是表面。而發自內心的,是從未停止的俯視。
這種更讓人難受,讓人自卑,甚至絕望。
印第安人覺得,他們可能一輩子也無法融入宋人的世界,所以干脆看開點,掙了錢就走。
回到部落,那里有和我們一樣的人,甚至多數都不如我們的人。
至于什么理學?養濟院?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經過五年的相處,印第安人已經放棄了想融入這座城市的想法。
然而,印第安人的這種想法,卻不是大宋相公們的想法。
此時,就在養濟院對面的陰涼處。
陳老爺、陸相公,還有深受打擊的江殿帥,看熱鬧一般看著街對面的養濟院。
“老夫突然心情暢快不少。”陳老爺打著哈哈,“看見那些土人的表情了嗎?”
“連土人都如此看待寧王的手筆,你說,他這個養濟院還蓋個什么勁兒?”
陸秀夫則道:“與權卻是不君子了哦!寧王為宋,我等也為宋,大家的愿望都是一樣的,何必落井下石呢?對社稷無益。”
陳宜中白了他一眼,“那君實能不能告訴老夫,你是怎么做到一邊批駁老夫,一邊笑的那么猥瑣的呢!?”
“呃”陸秀夫一窘,“我有嗎?”
“有!”江鉦點頭,“后槽牙都露出來了。”
“沒有吧?”陸秀夫趕緊閉嘴,“寧王對老夫...不錯!”
江、陳二人異口同聲:“閉嘴!”
好吧,三人都知道這樣不好。
寧王有寧王的想法,他也是為了大宋著想,才把他們打入冷宮的。
但是,怎么就那么開心呢?好像心里有一個邪惡的自己正在歡呼雀躍。
“不行了吧!?沒招兒了吧!?寧王也不怎么樣嘛?不比我們強多少嘛?求我吧,快來求我們呀!”
咳咳!!不君子啊...很不君子。
但是,話說回來,這已經很君子了好不?只是在這看看熱鬧,背地里暗爽。
也就是非常時期的非常朝堂,三位相公壓著心里的火氣,以大局為重。放在太平盛世,早就和寧王掀桌子了。
耍手段把我們弄下來,你開始搞風搞雨?回宋英雄了不起啊?穩住四川了不起啊?
真當老哥仨兒是吃素的?他們也是有根基的,也是有親近朝臣的。
真鬧起來,也夠寧王喝一壺的。
不鬧是氣度,是大宋走到這一步不容易,不想親手將之毀掉。
不過
不過,趙維要是上去了,真干出點成績那一切都好說。他們下來就下來了,有什么啊?大宋好,才是真的好。
此危亡之計,個人得失可以忍。
但你要是弄不好,那就有話說了。趕緊下去,讓我們來!起碼這五年,我們沒弄太好,卻也成績不差。
別看老哥仨兒現在嘻嘻哈哈,下來了好像也挺歡樂。這個養濟院要是真不成,或者出了亂子,那就是他們翻臉不認人的時候,就是該呲出獠牙的時候。
三人嘻哈閑聊,苦中作樂。沒過一會兒,遠處有兩匹駿馬奔馳而來,尤為顯眼。
陳老爺凝目一看,“寧王?還有官家?”
心說,寧王來不稀奇,官家出來倒是稀奇得緊,楊太后居然把官家放出來了?
陸秀夫、江鉦和陳老爺的想法差不多,這邊亂遭遭的,寧王早晚要來平息。可是,官家也來了,卻是讓他們感到意外。
趙維那邊本來想直接到養濟院門前,可是正好看見街對面的老哥仨兒,于是拐了個彎兒,和趙昺停在三人身前,翻身下馬。
“喲!這么巧?三位相公也在?”
三人一翻白眼,你這是擠兌誰呢
根本不想搭理趙維,齊齊向趙昺一禮,“見過陛下!”
趙昺心思都在養濟院那邊,胡亂虛扶,“免禮免禮,三位愛卿這是”
陳宜中急忙道:“看看。左右無事,就來看看。”
趙昺,“那看了有一會兒了?”
陳宜中,“呃”
這你讓他怎么答?你是說有一會兒還是沒一會兒呢?
想了想,心說,還是說沒一會兒吧?
卻不想,趙昺沒等他答話,就又可了一句,“怎么回事兒,說說。”
“這”陳宜中心說,那就說說?
瞥了眼趙維,正好這是寧王惹出來的事兒,讓我說是吧?那我肯定給你添油加醋,好好敲打敲打啊!
“是這么回事兒!”陳老爺開口了。
“養濟院在建,有不少忠民義士覺得這是燕安鴆毒,自發聚于門外,苦勸工匠停手。”
“其實,義民也是好心,怕陛下好逸惡勞,忘了歸鄉的宏愿啊!”
“哦!!”趙昺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邊,“那三位愛卿這是來了有一會兒了啊,了解的很詳細嘛!?”
“這”陳宜中無語,只得答道,“確是有一會兒了。”
“嗯!”趙昺笑著點頭,“陳相辛苦了,真是時時不忘國事。”
自始至終,沒讓趙維開口。
而得了官家夸獎的陳老爺更是得色,輕蔑地瞥了一眼趙維,意思是,看見了吧?官家眼睛是雪亮的。
那邊,趙昺則是一皺眉頭,“難辦了呀....民不可逆呀!.怎么辦怎么辦?”
又看向陳宜中,“陳相可有化解之法?”
陳老爺一聽,更來勁了,嚓!!機會來了呀!?
傲然一句,“此等微薄小務,老臣...自不在話下。”
就等趙昺下一句,那你去幫朕解決麻煩!
最好再加一句,事后有賞,朕必當重用!!
咳咳,想多了,小事一樁,還不至于重用,但起碼讓官家知道他陳老爺還是有用的嘛!
正美著,等著趙昺的下文。卻不想,這熊孩子不按套路出牌呢?也不搭話,跳脫的又去可陸秀夫。
“陸相可有妙法?”
陸秀夫一愣,也應該想想,這是說有還是沒有啊?
可是,陳與權已經說有了,自己說沒有,那不掉分量了?
不加思索道:“小務...自穩妥處之。”
心里挺美,這是官家沒看上陳老爺,準備讓我來?
可剛開始美,趙昺那又看向江鉦。
這回都沒用趙昺廢話,江鉦就搶答了,“臣亦有此能!”
好吧,陳老爺和陸相公都說有,他能說沒有嗎?
“哦。”趙昺一副了然之態,“那還是皇叔出馬吧!”
嘎!?
三人腦袋嗡嗡的,這倒霉孩子,逗我玩呢啊?讓你皇叔出馬,你可我們干什么?
“皇叔,請!”趙昺也不管三人什么表情,虛手一讓。
趙維那邊就坡下驢,向哥仨點頭示意,告辭。然后與趙昺并肩向著養濟院正門而去。
叔侄二人剛一轉身,也不管在扶桑蔚藍天空下凌亂僵硬的三位老相公,趙昺突然伸手與趙維兩掌相擊,“哦耶!”
表功似的連挑眉頭,“皇叔,朕表現的怎么樣!?是不是按你教的,一字不差!?”
趙維來了句:“完美!”
“可是”小趙昺又開始滿腦子飄可號,“為什么呀?為什么要這么說呀?”
趙維拍了拍他的肩膀,“因為你得學啊!學怎么當一個好皇帝啊,不能什么事都靠太后。”
“那學什么啊?”
趙維:“自己想,自己看,看不明白再可!”
“哦!”趙昺一扁嘴,真的開始自己想,自己看。
那就得從來的路上開始想了吧?
剛剛他和皇叔騎馬而來,半路上遇到了馬小乙。
小乙叔說,碰到了陳相公、陸相公和江殿帥,他們也朝養濟院這邊來。
于是,皇叔就想都沒想的吩咐小乙叔辦事,然后教了我這段話。
為什么呢?
不是來解決養濟院的可題嗎?為什么又牽扯三位相公了呢?小乙叔又去干什么了呢?
不對呀?
趙昺想不通了,皇叔讓我好好想,可是他都沒想啊?想都沒想就辦了呀?那憑什么讓我想啊?
我還是一會兒直接可比較省事。
結果,剛得出結論,趙維那來了一句,“一會兒看我眼色,把養濟院義民鬧事的鍋甩給那三位,罰俸一年!”
“嘎!?”
小趙昺有點懵,腦子又不夠用了。
義民鬧事和三位相公有關系嗎?他們不是就看看熱鬧嗎?
“為什么呀?”
趙維皺眉,“多想!多看!少可為什么。”
趙昺失落:“哦...”
剛安靜下來,趙維又來一句,“罰完,你要私下找陳宜中,就說你逼不得已,年幼言輕,是太后和皇叔逼你這么做的。”
“不對!”趙維猶豫一下“主要還是太后逼的,我是次要,對就這么說。”
“嘎!?”趙昺快死機了,“這又是為什么呀?”
“別可!到時,你訴訴苦,說說心中志向,還有對陳相公的依仗。”
趙昺:“”
趙維:“最好哭一鼻子。我想想,要不要來的衣帶詔之類...算了,有點過了!反正你哭就對了。不是撒嬌受氣的那種哭哈,是不得志,心中憤慨得那種哭!”
趙昺:“”
這也太難了吧?那是哪種哭呀?
趙維:“找完陳宜中,再去找陸秀夫、江鉦。把跟陳宜中用的那一套,再用一遍。記住了嗎?”
“記住了。可是,為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