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7年11月,南緯22度,納米比亞海岸,克羅斯角。
南半球夏季的海風,從西方的大洋吹來,帶著濕潤的咸腥,涌向東方的沙海。晴朗的海天之上,有成群的海鳥翱翔。信天翁展開長翼,紅腹鷺引吭高歌,白鵜鶘飛天入海,火烈鳥凌空高旋。
大海閃耀著波光,海豚環繞著停泊的帆船,好奇的探頭打量著,許多從未見過的人群。而在數里之外,十多米長的座頭鯨躍出水面,掀起數米高的水花。這些龐然大物怡然自得,晃動身軀,伸展著如翅的胸鰭,發出復雜而綿長的低吟!
saudades!...這是深海的傾訴,仿若別去的友人。他厭倦了人間的生活,而在天國中永久安息...只留下我,一個孤獨的尋路人,在塵世里苦度光陰!...”
迪亞士站立在海岸邊,望著眼前的木刻墓碑,悵惘的低低吟誦。他穿著象征等級的貴族船長服,頭發一絲不茍,只是把船長帽拿在手中。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流露出葡萄牙人特有的深沉憂郁。隨后,他閉上了眼睛,虔誠地向上主祈禱。
這一刻,他的心靈徜徉在思戀的回憶中,而身后上百名水手與船員,都成為無足輕重的背景。
布魯諾穿著船長服,低著頭,默立在迪亞士的身后。他抿著嘴,用力在額頭上畫了個十字,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心中涌流,卻根本無從開口。
“仁慈的圣母啊!請賜予我神圣的庇佑,發現去往東方的航路,尋找到約翰長老國!...”
好一會后,迪亞士才畫了十字,說完最后的禱詞。接著,他神情變得冷淡,看了眼身后的布魯諾,心中殺機浮動。
“布魯諾,聽說皇家騎士迪奧戈的臨終彌撒,你也有參與?”
“是!尊敬的皇家騎士,尊敬的船長逝世時,我侍立在旁邊,為他準備橄欖油...船長因為蒙受魔鬼的詛咒,咳血數月,去往天國時枯瘦如柴,甚至比兒童還要輕...”
布魯諾忐忑不安,恭敬回復。說到最后,他的眼中擠出了許多淚水,既有真情,也有假意,卻是連自己都辨不分明。
“嗯。”
看到淚流滿面的布魯諾,迪亞士默然片刻,微微頷首。他轉過頭去,再次注視著老友的墓碑,心中的殺意終于按下,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哎,罷了!我明白你的心意...你讓他參與了臨終彌撒,又把旗艦交給了他,那就是選擇了原諒...既然如此,就讓他活著回去吧!...愿你安息,我的老友,迪奧戈!”
在探索剛果河深處的時候,迪奧戈的船上曾發生過一場叛亂。雖然這場叛亂最后被平息,主事者也被吊死,但其中的貓膩瞞得過里斯本的宮廷,卻瞞不過同樣經驗豐富的大航海家。迪亞士確信,貴族騎士布魯諾必然是有罪的...
想到這,迪亞士微微搖頭。能堅持航海道路的航海家,又會有幾個是無罪的呢?又有誰的雙手,不曾沾滿血腥?...即使是他,在埃爾米納堡,為了占據周圍的金礦,對土著部落做下的殺戮...片刻回憶,迪亞士再次垂首,低低祈禱。
“贊美我在天的父!...主借著救贖,在世代與永恒間,顯明祂的恩典...祂賜予我圣劍,斬破一切邪惡,也賜予我光明,救贖我的血!...”
聽到迪亞士的吟誦,布魯諾連忙垂首,再次做出虔誠的祈禱姿態,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追隨船長多年,他大致弄清楚了王國航海貴族們的行事準則。那就是哪怕心狠手辣,殺的尸山血海,像惡魔一樣,也要信仰堅定,相信自己靈魂的光明,以及上主的救贖...別看迪亞士現在祈禱的樣子慈眉善目,真要對他起了殺心,砍起頭來,眼都不會眨一下...
布魯諾心中腹誹,卻不敢顯露在臉上。他耐心等迪亞士祈禱完,才輕聲進言。
“尊敬的皇家騎士!迪奧戈船長的墓碑,是用木頭臨時雕刻的,這快兩年過去,都已經有些朽腐了...要不然,船隊在這里停歇兩日,給船長刻一塊石碑?”
“停歇兩日,刻塊石碑...”
聞言,迪亞士沉吟片刻,明顯有些意動。但最后,他還是搖了搖頭。
“算了。王國會記住迪奧戈騎士的名字,記住他的虔誠與奉獻。至于他的埋骨之地,還是讓他安息吧,不要受任何人的打擾!這里畢竟遠離王國...”
“是,是...您說得對!贊美圣母,愿船長安息!...”
“嗯。”
迪亞士點點頭,看著恭敬虔誠的布魯諾,稍微順眼了一些。
去年夏天,王國向南探索的船隊返航,帶回了航海家迪奧戈的死訊,與一張延伸到南緯20度的非洲沿岸海圖。
教宗西斯篤四世去往天國之后,他的侄子儒略·德拉·羅韋雷經過一番斗爭,依然牢牢操縱著教廷大權,架空了新任教皇意諾增爵八世。教廷的各項政策都還延續著上一任教皇的傳統,對東方約翰長老國的尋找始終迫切。谷
若昂國王雄心勃勃,渴望著新航路的開辟。埃爾米納金礦的產出,極大的改善了葡萄牙財政。而剛果王國的發現,也給王國上下更多的激勵。去年十月,若昂國王召見了極為信賴的王室后裔,皇家騎士迪亞士,任命他為探險船隊的負責人,并下達了繼續向南探索,尋找東方航路的命令。
經過近一年的籌備后,迪亞士在今年8月從里斯本啟程,率領3艘遠洋的探險船,尋找南方大陸未知的邊界。他吸取了迪奧戈船隊叛亂的經驗,選擇了兩艘卡拉維爾帆船,一艘橫帆補給船。
旗艦的卡拉維爾帆船,是他親領的“圣克里斯托旺”號,裝載著最多的水手。而裝載糧食與水的橫帆補給船,則由他的兄弟佩羅·迪亞士負責。兄弟倆一人控制水手,一人掌握糧水,互相呼應,把船員叛亂的風險降到最低。至于最后一艘卡拉維爾帆船...
迪亞士轉過身,又淡淡的看了布魯諾一眼。
王室本來中意的人選,其實是貴族騎士若昂·因凡特。但出人意料,出海歸來的王室顧問,學者馬丁·倍海姆盛贊貴族騎士布魯諾,并極力向王室推薦。而若昂·因凡特的脾氣又委實有些暴躁...迪亞士再三斟酌后,終于帶著殺意,把這個充滿風險的機遇,交給了有過經驗的布魯諾。
“布魯諾,你現在是一名榮耀的王國船長!我不論你以前如何,從今天開始,你要虔誠的侍奉上主,忠誠的為王國服務!...記住,主借著救贖,在世代與永恒間,顯明祂的恩典...好好做,恩典會降臨在塵世之中!”
“...是,是!尊敬的皇家騎士,我將虔誠的侍奉上主,實踐祂的話語,體驗祂的道...而為王國奉獻終身!在這次航海中,我一切都聽您的!”
布魯諾立刻跪倒在地,舉起左手,虔誠的痛哭流涕。他聽出了迪亞士話語中的寬恕,多日來的憂懼頓時一掃而空,心中甚至涌出欣喜。眼前的皇家騎士,可是擁有王室血脈,被國王所深深信賴的大人物。只要傍上了這條大腿...
“嗯。起來吧!”
迪亞士神情平靜,沉聲吩咐。接著,他掃視了一圈垂首等候的水手與船員,厲聲喝道。
“航海長佩羅·德阿倫克爾!”
“在!船長。”
一名精悍的高級船員,別著鋒利的彎刀,從水手中出列行禮。
“匯報緯度!”
“是!”
航海長佩羅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卷書冊。他展開看了幾眼,就大聲匯報到。
“船長,昨夜根據南十字星座測量,我們在南緯2022度之間!”
“很好!”
迪亞士點點頭,神情嚴肅,看向周圍的眾人,高聲宣告。
“這次航行的目的,是繞過南方大陸的邊界,去往東方,尋找強大的約翰長老國!尊敬的王室騎士迪奧戈,已經奉獻了自己的生命,把王國航海探索的邊界,從赤道延伸到了南緯20度!而我們此次航行的探索,就從這里真正開始,要一直延伸到南緯40度!...”
“南緯40度?!”
聽到這里,布魯諾心中一凜。眾多水手也面露畏懼,抬頭欲言。
迪亞士目光如鷹,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冷冷的掃過眾人。水手們立刻噤聲,不敢抱怨分毫。
“很好!上主見證,你們都同意我的話!既然沒有異議,那么,現在給我上船,向南啟航!...圣母庇佑!”
“圣母庇佑!”
水手們低低回應,迅速分成三隊,向三艘船上而去。很快,船錨收回,風帆升起,葡萄牙王國的旗幟高高飛揚,卡拉維爾帆船慢慢加速。
茫茫的南大西洋上,漫長的納米比亞沙海外,群鯨嬉戲,海鳥清鳴。這片無人的海域,此刻是如此澄凈。海天之間,唯有三艘探索的小型帆船,逆著本格拉寒流,艱難地向未知的南方航行!
在他們前方,是無盡延伸的南方大陸,與從未知曉的神秘海域。而在他們身后,是一處孤獨的海角,一塊腐朽的墓碑,還有一位埋葬的王國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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