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楓在酒樓上演的這一出問罪的表演,眾目睽睽之下無異于商鞅的“立木為信”。復社的學子們聲氣相連,親眼目睹的會添油加醋地講給別人聽,一傳十,十傳百,僅僅到第二日的午后,整個蘇州的復社學子都在議論這件事。
而同一時間的徐楓正自坐在知府衙門的大堂上,堂下除了三班衙役還坐著有蘇州知府、通判、執事和周邊縣城的知縣。他們左顧右盼,心中惶惑不已。
徐楓高坐于堂上只悠閑地品茶,對眾人竟是視而不見。這些官老爺們更是不安了。
“徐大人,蘇州府的大小官員業已到齊,請大人訓話。”蘇州的劉知府先起身說道。
徐楓抬眼將他一瞧,才將盛茶的蓋碗放下,說:“知府大人請坐吧,不必客氣。這潑水結冰的時辰讓大家坐在這兒枯等也不是個事。”
“臣等定竭力為徐大人效勞。”劉知府說了一句場面話才坐了回去。
徐楓笑了笑,說:“知府大人這話說錯了。各位不是為我效勞,也不是為馬大人和阮大人效勞,當然了,更不是為皇上效勞。”
“那這……”堂下幾人均露出了不可思議地眼神,彼此望著,那眼睛就像是探照燈似的左右搖擺。
見了他們這副表情,徐楓覺得好笑。但他現在是朝廷命官,不可輕佻,便重重地一拍驚堂木,發出“啪”地一聲脆響,眾人都不禁打了個哆嗦。
“咱們是在為萬民百姓效勞。。”徐楓提高了嗓門,說:“本官此次來蘇州,是專為清查銀錢的。我知道各位大人平日里得了不少孝敬。這筆銀子我暫不深究,還請諸位放心。”
聽了這話,眾人的心才算是稍稍安定了,面部的表情也隨之松弛了下來。
“不過嘛,本官來了之后諸位的孝敬可就不那么好得了。因為我要以數目字的方式來管理銀錢賬目。我已派人抄好了具體的辦法,無非是做成財務報表。大家可能會有些無所適從,但只要虛心肯學,就一定可以學會。”徐楓將笑容一斂,吩咐道:“自今日起,蘇州府的規矩要變一變了。第一,不得再增發新錢,所有新錢一律存庫。第二,限期三日,各位要學會做財務報表。第三,管控物價,蘇州府內的物價不得再漲。這三條改革辦法各位可有疑問嗎?”
蘇州通判眉頭緊皺,起身說道:“回稟徐大人,前兩條倒是好辦。不過這第三條怕是有些麻煩。自打滿洲犯邊的數十年來,物價是一漲再漲,最近幾年更是一日一漲。若是強行壓下物價,只怕商人無利可圖,關門謝客了。”
徐楓重重地“哼”了一聲,不滿地說:“還不是你們濫發貨幣給鬧的?”
“徐大人,這……”通判著急著要辯解,徐楓忙沖他揮手,制止了他的話。
“我知道,這是戶部的意思,與你們無關。”徐楓又說:“貨幣的濫發極易造成通脹。通脹你們懂嗎?就是物價會越來越高,貨幣會越來越不值錢。所以我們要想在最短的時間里見成效,就必得以雷霆手段壓下物價,先得保證基本的民生物資供應。至于商人們嘛……就只好先委屈他們一下了。如有人膽敢囤貨居奇或閉門謝客的,一律問罪!”
“可這也……”通判仍有顧慮,但面對徐楓堅定的眼神也不敢多說什么。“是,下官遵旨。”他只好唯唯諾諾地坐了回去。
徐楓點了點頭,說:“如果大家沒有問題,就速速打道回府吧。三日之后,我在這里等待著各位的佳音。”
堂下的官員們躊躇了一陣,才陸續起身告辭,一邊嘆氣一邊走了。只有蘇州知府尷尬地站在階下,有些手足無措。
徐楓呷了一口已微涼的茶,問道:“知府大人怎么不回去呀?”
“徐大人,下官的……公署就在這里。”劉知府小心翼翼地賠笑說道。
“哦!”徐楓倒有些尷尬了。他撓了撓頭,說:“你不說我差點忘了,那我就走了。三天后我再來。”
“是是是,下官一定親自相迎。”劉知府聽他說要走,心里如獲大赦,頗為興奮地說。
徐楓知道他是盼著自己走,便也微微一笑,道:“知府大人太客氣了,咱們都是為百姓做事,盡心而已。”
他將杯中茶一飲而盡,起身便走了。他剛一出蘇州府衙門,就見到了群情洶涌地人潮。復社的青年學子們已將衙門的大門堵住了,不僅他出不去,就是那些散會要回去的大小官員也出不去了。
學生們見徐楓出來,紛紛拍手叫好。“徐公懲貪官,為民做主!”、“徐公才是朝廷的好官啊!”……口號聲、叫喊聲瞬間響成了一片。若不是官兵和衙役們組成了人墻,他們就已沖到徐楓身邊了。
“徐大人,這可如何是好?”官員圍攏了上來,頗為無奈地問。
徐楓也有些心慌意亂,信手一指,正指中了通判,說:“你去跟學生們說,讓大家先散了,我會為民做主的。”
通判應了一聲,然后大踏步走上前去,雙手一揮,高聲叫道:“爾等學子該專心讀書,不可在此鬧事,若不速速散去,官府便要拿人了。”
徐楓聞言大吃一驚,叫道:“喂!你亂說什么,我是這么讓你說的嗎?”
果然,學生們立刻就炸開了鍋,高聲叫道:“蘇州通判為虎作倀,該打!”于是,碎石塊、爛菜葉猶如疾風驟雨一般向這通判打來。
“哎呦哎呦!”通判被打得連連后退,官服也被打得污濁不堪。他退了幾步,怒聲道:“反了反了!來人,將這幫忤逆不臣的學生拿了!”
“住手!”徐楓三步并作兩步走了來,狠狠地瞪了通判一眼,便親自沖學生們揮手,道:“大家好,我是徐楓!”此話一出,鼎沸的人聲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徐楓作了一次深呼吸,才放開聲音說:“我這次奉了皇命來蘇州,就是來徹查銀錢的。如今我大明朝岌岌可危。北境淪陷,故都蒙塵,滿洲鐵騎隨時都有可能揮兵南下,飲馬長江。而我大明卻無可遣之兵,無可發之餉,若是敵人南來,我們又如何抵御呢?”
“大不了就和他們拼了!”學生中一個枯瘦的年輕人擼起袖子大聲說了一句。“對!和他們拼了!”不少人也隨聲附和。
徐楓微微一笑,道:“大家有保家衛國的豪情,我代朝廷先行謝過了。不過,逞匹夫之勇可不管用啊。我們要想辦法富國強兵,然后才能鼓足勇氣和來犯之敵一較高下。所以,我這次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來蘇州的。”
“敢問徐大人,朝廷搜刮了這么多年的三餉,庫府何以空虛?”又一位青年學生擠到了前排,朗聲發問。
徐楓微微皺了皺眉頭,因為這個問題確實不好回答。對于“三餉”,徐楓已不陌生了。那是“遼餉”、“剿餉”、“練餉”的統稱,是正常稅賦的額外加派。
“三餉”的加征自然是為了應付日益龐大的軍事開支。但朝廷越是征餉,百姓就越是窮困,百姓越是窮困就越是容易造反。而叛軍越多,朝廷就越是加餉。如此循環往復,自然是民不聊生、哀鴻遍野。
徐楓也很想廢除“三餉”。可如今南明朝廷的財政赤字巨大,冒然廢除“三餉”無異于自取滅亡。所以“三餉”不能立即就廢,這是朝廷上上下下的共識,就連史可法也曾反對過廢“三餉”。
面對學生的詰問,徐楓答道:“朝廷加派‘三餉’實屬迫不得已。至于這錢款嘛……我一時也難以回答,只能速速調查。不過我可以向各位保證,三個月之內我定然說服朝廷,減免江南各省的賦稅!”
“好!”學生們群情激動,大聲地鼓噪了起來。這喧鬧的聲音自然也驚動了蘇州知府。他緩緩走了出來,也是目瞪口呆。
“這是怎么回事?”劉知府一臉茫然地問通判道。
通判苦笑一聲,說:“劉大人,咱們的徐大人正在和復社的學子們說話呢。”
“朝廷命官,竟然受制于民,朝廷的法令何在!”劉知府氣得是面目通紅,正要上前理論,眾官見狀急忙將他攔下,說:“劉大人不要沖動,人家可是皇差,有尚方寶劍的。”劉知府聞言也只能是微微一嘆,甩袖回去了。
“既然徐大人為民做主,那就請大人隨我們走一趟!”另一名學生在人潮的擁擠中左搖右擺,就像驚濤駭浪中搖曳地一葉扁舟。他的身子雖在搖晃,但中氣充沛,吐音清晰,大家都聽得清楚。
“大膽!”通判上前道:“爾等小民也敢脅迫官長嗎?”
“徐大人若是不愿前往,又何以服眾呢?”那名學生揚聲說道:“蘇州城里百姓的日子拮據,而在鄉間更是民不聊生,度日艱難。徐大人何不隨我們去看看!”
“對呀!徐大人就隨我們去看看吧!”學生們又隨聲附和道。
徐楓點了點頭,說:“好!咱們現在就去。”然后他又扭臉對通判笑著說:“你也隨我們去一趟吧。”
“啊?下……下官還有……”通判笨嘴拙舌,結結巴巴地說不清楚。但面對一雙雙熾熱的學生的目光,他也只好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