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猜矯健兇暴如黑猿的身形在眾人眼中顯得極為拖沓,舉手投足之間再無那股凌厲的勁頭。
借著狂化給予的偉力,蕭克龍壓制了第一天才冉淵,擊破了養素不壞的金鐵衣,年輕一代無人可攖其鋒,但狂化的時間是有限的,既然不可爭鋒,那就拖到狂化結束為止。
拖到再而衰,三而竭!
江湖中人數最多、聲勢最廣的兩個門派是四海幫與丐幫,究其原因還是由于這兩個幫派的包容性極強——不論出身、不論武功高下、不論頭腦敏捷還是魯鈍,只要你有一技之長、哪怕是肯賣一把苦力氣,都能在其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換取一份能養活自己的酬勞。
而四海幫與丐幫的勢大,也揭示了當今盛國底層社會的一些現象,那就是江湖人士的文化水平普遍較低。
人都說“窮文富武”,但世事哪里有那么絕對?無非是一個年代一個慣例而已,趕上民殷國富四海升平的好時候,出身好的兒郎們做什么都能通達,再不濟也有家底撐著,而要是生逢亂世,那甭管窮富,在鐵蹄之下誰又不是爛命一條?
和中原的大部分江湖人士類似,那猜的文化水平也很低,就連新暹國本國的文字他都未必能認得全,更別提歷史積淀更加悠久的盛國了。
但文化水平不高不代表這個人就愚鈍。相反,新暹國那比起盛國來顯得蠻荒、落后的環境之中,自然有著相去甚遠的風土人情流傳下來——沒有穩定的選拔人才體系,所以亂象叢生;沒有成熟的官府和律法制度,所以人命更如草芥。那猜的拳頭比起來自于師父訕攀的傳授,更像是在街頭巷尾的毆斗中成長起來的。與被高墻拱衛著的華麗都城“大上城”猶如兩個世界一般,新暹國的大部分地區都顯得落寞破舊,大上城中錦衣玉食的貴族們永遠不知道下城街巷里每天都有人因為一頓飯錢死在地下武館的拳臺之上。
但那就是那猜的日常。師父死后武館沒有了收入,學生們也就作鳥獸散,那猜在新暹國打了足足兩年的黑拳,直到打死了新任拳王“信”的得意弟子“查速”之后才登上了前往盛國的船。
換言之,那猜的實戰經驗無比豐富,就算蕭克龍在落雁郡還有過掛職捉賊緝盜的經歷,也很難與日日經歷“生死搏殺”的異國少年相媲美。
所以他在今日看到蕭克龍沒有備用的兵器之后,便已經制定好了戰術——在那猜看來,自己的克星是冉淵那種用兵刃的,蕭克龍若是依然用槍也是個難以處理的麻煩,但若是比拳,那自己絕無敗北的可能。
那猜的只守不攻,反而把壓力讓渡到了蕭克龍的頭上。
因為他的體力消耗更大,就算排除了狂化的余裕在一息一瞬地逐漸減少,也是如此。
為什么這么說呢?蕭克龍的最大優勢便在于身法,但只要那猜不出手進攻,那蕭克龍的敏捷便相當于廢掉了一半,就算他可以利用身法的優勢、把速度在進攻端發揮到淋漓盡致,但攻擊的動作幅度永遠是大過防守的,動作幅度大,就意味著體力的消耗也在加劇,就算每一拳的影響都微乎其微,積少成多便也變得不容忽視。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
那猜沒讀過荀子的名篇,但這個道理就像是賣油翁的故事一樣,人人都能說出個差不多的一二三四出來。
蕭克龍是虎、是豹還是其它什么兇獸?但他只要是活物,就一定會有慢下來的時候,當他慢下來,那就是那猜的勝機!
一拳落下,那猜明顯看到了蕭克龍的破綻,因為他太急著找到那猜的空當,所以腳步落點有些虛浮,下盤不穩的結果就是連帶著拳頭也沒了呼嘯而來的氣魄。
“碎中關!“虎爪拍下來的剎那,那猜橫起一腿,赫然帶著萬鈞力道,直指蕭克龍的髖骨而去。
練拳不練腰,終究藝不高、腰力不足,拳腳虛浮……腰部作為人體的中心環節,承載著人的核心力量,也是無論何種武術中最先強調的部位。
人沒了手還有腳可以站著,沒了腳還有手可以工作,但如果沒了腰,就是一個全身癱瘓的廢人。
那猜的“碎中關”,就是要直接以摧毀對方的胯骨腰力為目的的殺招!
“真夠狠的……”沒想到蕭克龍對此早有防備,也不知道是故意賣出的破綻還是隨機應變,他的靈巧步伐在此時終于派上了用場,橫跳一步以便騰出空間,左臂一沉立刻夾在腰間,將這兇險的碎中關防了出去。
但就是這一沉,留下了一個更大的破綻。
那猜左手一個勾拳,直接叼在了蕭克龍的下顎,龐然的身姿立刻晃了一晃,而右臂的肘骨也剜至蕭克龍的胸前,頓時向后倒飛出去。
蕭克龍犯了一個錯誤,其實他早看穿了那猜的目的,和須原陽太一樣,二人都在防守中尋覓機會,所以他故意賣出破綻就等對方出手。
可惜他遺漏了一些事情——須原陽太的速度趕不上他常態的極限速度,但那猜卻能將狂化之后的速度應對的綽綽有余,這是其一;大太刀的間合過長,會留下給自己鳩占鵲巢的時機,而近身戰卻是那猜所擅長的領域,這是其二。
而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在蕭克龍還處于半空中的時候,那猜追打上來,居然又補上了第三拳,這一拳砸在了蕭克龍的嘴角,頓時開裂。
冉淵和養素都沒有在狂化后的蕭克龍面前占到便宜,但那猜卻做到了。
雖說冉淵有著身負劇毒這種外力因素,但做到就是做到,沒做到就是沒做到,就算冉淵本人也不想對敗于蕭克龍之手作出任何借口——如果是超一流高手,那就算中了走七步就死的七步蛇毒,那在死前也能把蕭克龍拉著墊背。
所以,沒有打敗對手,就只能說明自己還不夠強。
只有弱者會找各種各樣的借口,而在失敗后急于為自己開脫的人永遠都沒有機會成為“最強”。
同樣,那些懷揣著嫉妒之心,使用旁門左道去爭名奪利的人,也不配成為“最強”。
尹寰在冉淵毒發后的第二天便消失了,齊小乙沒有主動向外提起這件事,但他的心中也在暗自思索這孩子究竟會去哪?
其實論天賦論武功,尹寰也并不比冉淵低許多,仗著年齡大一些和父親“飛天道人尹高航”的便宜,他在門內一直都被視為年輕一代的第一高手,只是在選定參與大會的人選時他在和冉淵的直接交手中以一招之差而落選。
當然,這一招可不是冉淵那窮極氣力的“染淵血劍”,而是平常狀態下的一招,說不定尹寰看到了冉淵居然能做到真炁化形之后更受刺激了也說不定,畢竟自己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對手居然在讓步了的情況下還贏了自己這件事更加難以接受。
齊小乙乃至扶搖派中人倒也不是不清楚冉淵和尹寰之間的關系一直都存在嫌隙,只是他們作為修道之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尹寰居然會因為一己之私對同門下這樣的毒手,而兩個年輕天才一個半廢不知道何時恢復、一個畏罪潛逃直接失蹤,這樣的先后隕落也令人不勝唏噓。
但話又說回來,沒有兌現的天賦就是擦屁股的紙,你沒有成就,誰知道你是真有天賦還是假有天賦?如果以唯勝利論的視角來看,那么最有天賦的兩個人現在還在場上打的不可開交。
狂化似乎在逐漸褪去,蕭克龍那逐漸恢復正常的膚色便是一條佐證,但令人生奇的是局面似乎并沒有因此便一邊倒向那猜,反而似乎像是二人約好了從此刻開始才是真正的對攻一樣。
“蕭克龍沒有被動地等待著狂化結束,而是主動放棄了狂化來保留體力……”魏潰給賀難講解著武人的世界:“而那個黑小子……他的體力也很拮據了。”
“不是說那猜的防守方式體力消耗要遠遠低于蕭克龍么?”賀難突然想到剛才老魏也不是這么說的啊?
“只是低于,而非沒有消耗罷了……你真以為面對那種狀態的蕭克龍,黑小子能游刃有余么?”魏潰撇了撇嘴:“體力的消耗還是其次,精神上的負擔才是關鍵……黑小子必須全神貫注地死死盯住蕭克龍的每一個動作,不然只要挨實了一下就會相當危險……”
“誰的體力先耗盡,誰就會輸。”這是魏潰的結論。
老魏如今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莽夫渾漢,李遂的指導和對少年英杰會上這些受過系統訓練選手的觀摩使他受益匪淺,而他對于武學的理解也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之中。
他判斷的沒錯,二人之間的勝負手,就是誰更能堅持。
就在此刻,驚變又起。
蕭克龍身上的紅芒一閃而逝,身形如潮漲潮跌,仿佛一個幻影滋生出來,而他這一拳快如閃電,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那猜的面門之上,后者頓時應聲飛出。
“這小子居然也藏了這一手……”魏潰嘖嘖地感嘆了一句,笑容里卻有些別的意味。
“也?”賀難倒是敏銳地捕捉到了老魏話語中的別樣色彩。
“因為我也會啊……”老魏懶洋洋地哼了一聲,搭在上臂上的食指和中指輕抬,一道和蕭克龍身上毫無二致的紅芒也閃了又暗。
但賀難知道這不是幻覺,因為他能切實地感受到魏潰在這一瞬間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