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張延齡就要去參加南京地方守備人馬的操練。
當夜,他先見過了匆忙而來的陸坤。
“建昌伯,卑職前來乃是為傳陛下的諭旨,有涉及到京師萬歲山上毓秀亭的事,陛下要征求您的意見。”陸坤珍而重之,生怕哪里說得不對,影響了自己的前途。
這是代天子來問臣子的話,而朱祐樘跟張延齡這對君臣之間的關系是很微妙的,可遠非普通的君臣可比。
張延齡道:“那陛下是要拆呢,還是不拆?”
“這個……”陸坤一臉為難,“卑職并不清楚,只是上面發話,讓來問詢您的意見,再由錦衣衛上報。”
皇帝沒有走非常規的途徑,而是走了錦衣衛的途徑,前來問詢他有關毓秀亭的事,張延齡大概就能猜想到,皇帝這是不想拆。
不拆更好,拆了豈不是說讓李廣有亡羊補牢的機會?
認定你李廣死鴨子嘴硬,那就看你嘴硬到何時。
張延齡顯得漫不經意道:“身為臣子的,應當以大明的利益為優先,此等事本就不該來問我,我的意見從始至終都是很確定的,那就是不能留毓秀亭這樣鎮壓萬歲山龍脈的建筑在,幾時拆,或許幾時上天對大明的天罰,也將會終止。”
他的意見,非但沒超出朱祐樘的預料,連陸坤也早就料到。
以前要拆,現在不拆,那就是故意要看大明出狀況?張延齡沒道理改變初衷的。
但陸坤來問張延齡的意見,更重要的是要知道,若是不拆有何后果,這其實才是皇帝所關心的。
陸坤試探著問詢:“那建昌伯,之前您提出,若是毓秀亭不拆的話,或會地動山搖,現在您說的都已經應驗了,那接下來……還會有何天罰發生?”
張延齡瞪著陸坤道:“陸總旗,你的思想很危險啊,難道這時候不該想著讓朝廷把毓秀亭拆了,把天災人禍什么的都給避免了,居然問我不拆會有何后果?你是何居心?”
陸坤一聽趕緊解釋道:“卑職絕無此意,卑職只是替上官來問詢,其實……有關天罰之事,本就有爭議,很多人也認為,乃是因建昌伯推算到了會有地動之事的發生,才把其跟毓秀亭的修建聯系在一起……這都是市井的謠言,卑職是不信的,但卑職還是要照例問詢。
“是這樣啊,原來還有人以小心之心度……呵呵,是不是在天下人看來,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以我所說的話沒什么可信度呢?”
張延齡不去回答問題,反而關心起民間對自己的看法。
陸坤道:“此等事,卑職不好評述。”
顯然陸坤也不太懂拍馬屁的精髓,或者說以他這樣的武人,不太善于做這種事,也或是他以前能拍馬屁的機會太少,只有這次才讓他有接觸到朝廷核心權力層人物的機會。
這時候你就該說,民間對你非常信任,我等對您也是恭維到五體投地,你說什么就是什么……這樣才能把張延齡哄開心了嘛。
你來個不好評述,不等于是告訴張延齡,我也不相信你,只是我不好意思說?
張延齡笑了笑,別說,他還就喜歡陸坤這樣的“實在人”,越是不懂官場那套禮數的,在他看來越有栽培的價值。
張延齡道:“本爵倒要問問,現在民間對這件事的議論多嗎?”
陸坤點了點頭道:“在南京地方上聽說順天府又發生地動之后,民間早就議論開了,都嘖嘖稱奇,也正是因此,民間才會有諸多懷疑之聲。”
“原來是這樣,現在民間都覺得,以我張延齡的本事,沒資格預言天罰之事是吧?”張延齡嘆道,“不過也好,那我就再預言一下,反正說錯了也沒人會相信是吧?如果說毓秀亭不拆的話,那宮廷將會可能發生大火,天雷會降災禍于大明,再或是禍及到皇宮內的貴人……”
“啊?”陸坤聽到這里,趕緊用一聲驚呼打斷了張延齡的話,他意思是,別說了,我當沒聽到,咱也別再探討這種問題。
張延齡不依不饒:“這好像是朝廷派人來問的吧?還是宮里?既都問了,我總該實話實說吧?陸總旗你可要如實上報,你也知道,咱大明可經歷不起宮廷貴人的風雨飄搖,你也知道……單薄嘛。”
這話其實也是在暗示。
什么單薄?可以理解為,皇帝的子嗣單薄,現在只有太子一人還在世,當然還有個小公主朱秀榮。
再或者可以理解為,皇帝的內宮女眷單薄,到現在只有一個皇后沒有妃嬪。
不管哪邊的“貴人”出事,那就不是發生一次地動,能讓皇帝寬解的,那時李廣肩膀上的壓力可說會空前巨大。
張延齡道:“一家之言,你可信可不信,反正我就這么說了,你上報吧。”
陸坤沒有馬上走,反而帶著驚顫道:“建昌伯,真要……如此報嗎?出了事……這……”
張延齡冷聲道:“我張某人從開始就警告過可能會出現怎樣的后果,有人聽我的嗎?萬歲頭上動土,就算是一個市井百姓都知道這么做的后果會有多嚴重,一個江湖的神棍,就敢拿我大明的國運當兒戲,若是大明真的出現了風雨飄搖的狀況,是他一個神棍能承擔責任的嗎?”
陸坤一時無語。
換了別人,聽到這話,完全可以認為是在謗議朝政,甚至是在幸災樂禍。
可這是建昌伯張延齡。
張延齡本就是依靠于大明皇室而存的,若是大明出了狀況,甚至皇家有問題,張延齡的地位都沒法保全,張延齡當然是希望大明會走向昌盛的,說他有壞心思,也沒人信。
陸坤這才行禮道:“卑職明白,卑職這就去上報。”
陸坤從張延齡的居所出來,急忙往南京錦衣衛的衙所方向而去。
到了地方之后,但見指揮使鄧炳正在焦頭爛額翻閱一些卷宗,顯然是有棘手的案子沒得到處置。
陸坤本來就不是南京錦衣衛的核心人物,否則他也不會只是被調去行保護張延齡的職責,甚至還當跑腿的,但他跟鄧炳的私交還算是不錯,平時給鄧炳送的禮其實也不少,才換得一些能在外行走的機會。
“鄧指揮,已問清楚了。”
陸坤小心翼翼走近,卻也不敢太大聲,免得被鄧炳斥責。
鄧炳在張延齡面前是表現得很低聲下氣,顯得很謙和,但在私下里,他可是雷厲風行,對于手下人的刻薄那也是人所共知的,這跟北錦衣衛的指揮使牟囂形成鮮明對比。
或正是因為這種性格,才讓他有更大的辦事能力,皇帝要查前朝宮廷的舊案,也能想到他,也是因為他之前辦成了不少事。
鄧炳抬起頭打量著陸坤,隨后低下頭,只是輕輕“嗯”一聲,沒太當回事。
“建昌伯說,若是毓秀亭不拆,或是會對宮廷貴人的安危……有影響,或還會發生宮廷大火等等……”陸坤要把自己所知道的,尤其是那些讓自己覺得震撼的消息,趕緊告訴鄧炳,讓鄧炳再做一番指示。
鄧炳還是沒太當回事:“他說的,真就可信嗎?”
這種問題,陸坤是沒法回答的。
或許在鄧炳和陸坤這樣的武人心中,怪力亂神的事也不太可信,他們更愿意相信,張延齡是跟民間傳言所說的那樣,提前算到了一切,才會把兩件事強行聯系。
“那建昌伯的話,是否要如實上報?”陸坤請示。
鄧炳冷聲道:“這種事還用問我?陛下吩咐問的話,當然是要原封不動,最好是一個字不落報上去,出了偏差是你我能承擔責任的?下去吧!”
鄧炳言語之間,對陸坤的辦事能力還是不太認可,問了一些不該問的問題,就該被上司如此冷漠對待。
陸坤也早就料到,這種事本來就是出力不討好,他在退出去的時候,心里也只是在想,別是回頭真的出現宮廷貴人的災劫,把事賴在我這個傳話人的頭上就行,那可就真的是無妄之災。
張延齡當晚沒有早早進房去休息,那些聲色犬馬的事,又離他遠去。
一方面是想過自在生活,一方面卻又被塵俗所擾,張延齡心中也叫糾結,想在這世道立足,尤其是能有所作為,保持能讓自己開心快活,就不得不往自己所不愿的方向去發展。
很矛盾。
為了恣意享樂,就要更有權勢權財,但要更有權勢錢財,就沒法恣意享樂,需要專心去把事處理好……
“老爺,剛得知的消息,說是跟成國公府有關的人士,在最近幾天都接連進入到南京城內,說是要參加兩家聯姻的觀禮。”徐夫人給張延齡帶來一個消息。
張延齡冷聲道:“把家里姑侄兩個女人送給我當小妾,弄得好像真要嫁閨女一樣,還找人觀禮,不怕丟人?”
張延齡其實大概能理解朱家人的心態,本來是很丟人的事情,非要找補一下,讓人覺得,這是正常的聯姻,連婚宴什么的要以嫁女兒嫁小姐的規格來進行。
成國公府這是家大業大,以后還想在南京城里扎根,自然要把面子找回來。
就看張延齡是否配合。
“對了,有什么人來?比如說,特殊一點的?”張延齡突然抬頭看著徐夫人。
徐夫人先是一怔,以她的絕頂聰明和覺悟,自然能明白到張延齡需要的是哪種“特殊人”。
她道:“張天師到來,算是嗎?”
張延齡臉上笑了笑。
要說跟朱家有關系的人中,有一人其實是很特殊的,就是娶了朱輔妹妹的正一道第四十七代天師張玄慶,不過朱輔的妹妹張朱氏很早就已經亡故,現在張玄慶又另娶了別人,但作為曾經朱家的親家,本身朱家在南京城里影響又很大,所以張玄慶還是到南京前來“觀禮”。
正一道第四十六代天師跟四十七代天師的關系,歷來有爭議,一般認為張玄慶是張元吉的兒子,而張元吉跟老孔家的孔弘緒一樣,都是犯了十惡不赦的罪過,都要被判殺頭的。
張玄慶的名聲還算是不錯,他的繼嗣問題在成化初年就已完成,張延齡干涉不了,而張玄慶跟皇家朱祐樘夫婦的關系也比較深厚,當年朱厚照的出生,就由張玄慶到京師去“作法”,幫張皇后生子……說起來,也算是有淵源的了。
“好,回頭見見這位張天師,或許他還真有能幫上我忙的地方。”
什么天師之類的,也都是騙人的,這點張延齡清楚,估計正一道那些傳人自己也清楚。
裝神弄鬼的,就是民間信這玩意,皇帝要用你們駕馭愚昧的百姓罷了,還真把自己當成是民間圣人?
之前張延齡預言順天府地動的事,民間多有議論,都覺得張延齡沒這本事,但如果是張玄慶預言出來的,那絕對就沒有那么多質疑的聲音,連不信的人估計都會相信,就在于張玄慶本身就是道家出身,人家地位在那擺著,堪輿玄空之類的是人家的家常便飯。
張延齡就是要給自己在某些歷史預言方面的事情上,找一個“代理人”。
我不是道士,我說的你們不信,那我找個說了你們肯信的人總可以吧?
但如何把張玄慶給收買回來,讓其為自己所用,這本身還是個問題,人家張玄慶作為天下道教的領袖,會聽他一個外戚的?你想利用就利用,豈不是太不把人當回事?
張延齡琢磨了一下。
孔家的事了解一下?你兒子要不要繼承香火?要不要我給你們老張家翻案?龍虎山的道觀要不要修繕?要不多來點田宅什么的?
以我張某人的權力,總有你喜歡的東西,實在不行,我就透露你一點“天機”,是可以成為現實的未來可發生的事情,就問你想不想知道?
“老爺幾時去見?”徐夫人好像有意要安排會面之事。
張延齡好奇道:“你認識他?”
徐夫人搖搖頭。
“那隨時見都可以,我去求見,人家還未必肯見呢。”張延齡也在思考,于見面之前是保持高姿態,還是低姿態的問題。
徐夫人道:“老爺,另有江南擅于經商的商賈,早些在京師就跟您說過,也乃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女商賈,人已到蘇州,估計這兩日就會回南京,您見不見?”
張延齡笑了笑道:“說得好像我要把她怎樣一般,她那邊我就不著急了,好算以后要見,也先吊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