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上,面對眾人側目,楊弘侃侃而談:“相比之下,若是從陸路起兵去迎天子,無論是經豫州而去司隸,還是借道徐州,既有強敵環伺,亦有重重關卡。”
“所以這幾條布滿荊棘的陸路,不僅走的艱難,若要兵貴神速,亦是絕無可能...”
說到這里,程普忍不住便提議道:“楊主簿,那若是咱們走水路呢?”
“不錯!”楊弘點頭道:“相較而言,走水路,的確更快、更好,也更穩妥些。”
“只是若選水路...”楊弘笑了笑,突然問道:“程校尉,你說是走河道還是江道更合適呢?”
程普雖是北方人,可在江東呆了多年,自然明白楊弘這話的意思。
壽春本就在揚淮之上,南面不遠處就是芍陂塘(比都江堰和鄭國渠還早幾百年的大型蓄水工程,可見該地水利發達),若是走河道自然方便,可一則各州河道并非相連,繞路甚多,二則,河畢竟不如江之寬泛,出兵一多,輜重,糧餉實難備足。
若是沿途補給,豫州境內如今大半還算是袁術的勢力范圍,倒還好些,可一旦過了汝南,到了潁川時就不容易了。
而潁川,恰恰又上接河南尹。
至于若是走江道,哪怕是從壽春出發,也必須要掌握住上游的渡口!
果然,便見楊弘視線掃向程普,問道:“弘聽聞,孫將軍前些日子已占了石城,打下了橫江、當利兩處江渡,不知渡口四方,可已掃清?”
“北面尚可,少主挾大勝威已連破梅陵、湖熟、江乘等地,至于南面的蕪湖、溧陽倒是未曾攻克。”
“那便是了。”楊弘向他點點頭,又環視眾人道:“長江渡口已入吾手,大軍自可悉數起拔,由此向北,只是南北未定,大敵尚存,若單是兵卒倒也罷了,可要是帶上輜重、糧食這些,建立一條后勤線路,劉繇若有異動,如何處之?”
“若是不帶,嘿,諸君,天子東歸便是因為關中連連天災,早成死地,咱們大軍不帶足這些過去,吾怕迎駕不成,先因缺糧而生亂啊!”
這話說的極有道理,眾人紛紛點頭。
“再者...”楊弘又道:“萬一我大軍在長江之上,遭逢劉繇和袁紹曹操的前后夾擊,那就真是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皆失據矣,如何是好?”
不知其他人是怎么想的,王政倒是已聽明白楊弘的意思了。
若要去救駕,便只能走江道,而若要走江道,便要先把江渡周邊的丹陽郡盡入掌握。
關鍵是他這個戰略合情合理,完全挑不出毛病。
這時,一直沉默地袁術輕輕咳嗽一聲,待堂上眾人全轉頭去看時,他才沉聲道:“臣子盡忠乃是本分,如今天子逢難,便是要本侯傾盡所有,亦是絕無吝惜。”
“最怕便是吾帳下軍卒流血拼命,最后還是沒救出天子,讓其繼續為賊子脅迫,身不由己!”
“故此,楊主簿所言甚為有理,無論本侯還是諸君,救駕之心固然急切,卻還是要考慮清楚,思審周全。”
“本侯相信,在場之人,無論文武,盡是心存忠義,無懼死之徒,不過人固有一死,有輕如鴻毛,有重如泰山。如何選擇,不言而喻。”
說完這些,似乎心潮澎湃,情難自已,袁術仰頭閉目好一會兒,再次睜開時第一個望向王政:“御寇以為然否?”
我能說否嗎?
此時的王政,心中感慨萬千,就差說臥槽了。
奉迎漢獻帝,搶劉繇地盤,兩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竟硬生生被袁術和楊弘扯到一起,還扯的這般冠冕堂皇,合情合理...
說到找借口的本事,這些古人著實厲害,令他暗自欽佩不已。
彼此如今利益相同,他自然要配合了。
“州牧所言正是!”環視眾人,王政朗聲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人固有一死,卻當死得其所,重如泰山!”
袁術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望向楊弘:“先生,請繼續。”
楊弘道:“要穩定后方,自然要先拔除劉繇此獠,便是因此耽擱些時日,只要我軍再無后顧之憂,趁江而上,旬月可達御駕之前。”
“劉繇,吾主心腹大患也,弘之前收到探子回報,不久之前,徐州下邳相笮融和新任廣陵相趙昱已與劉繇私下結盟,更奉其為盟主,故此,若當真出兵擊之,下邳,廣陵極大可能會馳以援手!”
“既如此,不若同擊三賊,一并解決,省的麻煩!”紀靈忍不住嚷了起來。
“紀郡尉所言甚是。”楊弘笑道:“依弘之見,若是出兵掃除后患,便是要同擊三人,卻要兵分六路,三守三攻。”
“守者,既是阻擋外人來援,亦是布下羅網,隔斷三方互通,同時斷其退路!”
“至于攻者,一者攻丹楊以南,一者攻下邳,一者攻廣陵!”
說到這里,楊弘環視全場,見眾人皆是頷首認可,無人反對,自信地笑笑,轉身對袁術拱手道:“具體行止,自是由主公示下!”
召集諸將,具體的安排才是重頭戲,楊弘做的無非是個鋪墊,一個開場白,好聽點,便是先定個調子,畢竟便是后世,行軍打仗,也要講個師出有名,倭寇侵犯神州東北,都要尋個士兵失蹤的理由,何況此時的大漢。
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其實天下各事皆有相同之理,尤其是和人有關的事,便要考慮人性,占理則氣壯,虧理則勢虛。
師出有名的目的,便是告訴自家的士卒,乃至天下人,咱們打別人是理直氣壯,是站在道德上的,是正義的一方。
比如堂上諸將,他們地位較高,堪稱聯結上下的紐帶。如臂使指,他們就是關節、他們就是手腕,深層次的原因不必講,最起碼得統一思想。知此戰之目的何在,知此戰勝敗會帶來何等后果,如此,人人奮勇爭先,才有可能取得勝利。
這便是上下同欲者勝。
今日袁術君臣這一場表現,在旁的王政其實也頗有收獲。
說起來,除了起事之處,后面無論是攻徐州還是克泰山,在“師出有名”這塊,他其實不是特別重視。
一則是占了系統的便宜,先天就不需要考慮過“上下同欲”,他想干什么,手下就得干什么!
二則是因為身份乃是賊寇,本就不太在意天下人的看法。
“孫策既已深入丹楊,乘勝追擊乃應有之理。“袁術長身而起,面色肅然,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概:“此一路,便交予伯符。”
他凝視著程普,道:“程普,本侯予你五千人馬,前往增援。”
“喏!”
“下邳笮融,丹楊人也,此人前幾年聚幾百壯勇投陶謙時,吾曾令人盤查其過往,據說曾以勇聞名鄉里,不可輕敵,此一路,趙勛,便由你為主將,帶一萬人馬前去,必殺其盡絕!”
“喏!”
谷騆“至于廣陵...“徐徐觀望眾將,袁術道:“趙昱雖是新任文儒,既不通武略,亦根基未穩,不過倒也不可小覷,此一路,亦需智勇雙全之將,不知誰人愿擔?”
他簡直就差指名道姓說趙昱是軟柿子了,話音未落,便見七八個武官幾乎同時出列,在鏗鏘地盔甲晃響中異口同聲道:“末將愿往!”
王政卻是面色一動。
袁術剛才那番話中,唯一讓他留心的,反而只有“新任“一詞。
有多新?
若是發生在劉備任徐州牧后,那不是明擺著是其委以重任的,要么證明這趙昱頗有能力,更得信重,更關鍵的是...若是下邳,廣陵同時發生戰事,對方有可能會更重視這一路!
便在他思忖之時,默然良久的閻象突然插嘴道:“主公,廣陵,下邳皆乃徐州之地,便是吾軍出師乃是為天子盡忠故,王刺史既然在此,亦需問問他的意見!”
“對啊。”袁氏一拍案伏,故作懊惱地將視線掃了過來:“御寇,咱們如今同朝為臣,更已結盟,本不需見外,只是若是兩郡皆由本侯人馬前去,是否違礙?”
“州牧多慮了。”王政面色平靜,笑道:“于公,州牧乃是政的上官,于私,亦是政的長輩,何況此次出師乃是為北上奉迎天子所做準備,怎會有何違礙?”
“倒是州牧麾下勇士,人人聞戰而喜,俱都慷慨之士。”說著,便拱手道:“政在旁觀之,亦是有些手癢了。”
“這樣吧...”王政道:“不若廣陵這一路交由政去攻克如何?”
雖隱隱猜出廣陵可能才是幾路中最為難啃的硬骨頭,但是袁術張口天子閉口忠君的,明顯是把他架了上去。
名義山都是獻帝之臣,又說兵分六路,他袁公路已經負責五路了,自家若是什么不做,豈不是落人話柄?
再說此來揚州,原本就是因為和禰衡套路后猜到袁術的意圖,王政有順水推舟,借力將劉備從眼前逐遠的意思,既如此,他也早有出力的心理準備。
聽到王政主動請纓,袁術狀甚滿意,連連點頭:“大善!”
“王刺史未及弱冠,便在數月之內,縱橫青徐,全無抗手,這才是真正的“知兵善用,文武雙全”之才啊,更難道的卻是這片忠君尊上的赤子之心吶!”
一邊說著,一邊點了點方才出列的幾人,笑道:“相比之下,莫說爾等,便是本侯,亦有些自慚神傷,只覺癡長虛度多年。”
別給老子拉仇恨啊。
王政忙道:“州牧謬贊,政實在愧不敢當。”
“堂上諸君,皆是政的前輩,成事既有天眷,大半僥幸,諸位將軍皆是沙場多年的能戰之才,正是政所望哉。”
謙虛過了,他接著道:“不過此等大事,政自然會全力以赴,不落人后,只是...據政所知,廣陵一郡有縣十一,此來揚州,帶的兵馬不多,攻克尚且不易,若是后期鎮守...“
“你愿為將足矣。”袁術笑道:“本侯自然會給與兵馬支援。”
沉吟了會兒,道,“廣陵雖屬徐州,但你畢竟任刺史不久,想必對其山貌地理都不甚熟,這樣...紀靈何在?”
待紀靈昂首出列,袁術道:“你帶五千人馬,輔之王刺史,共擊廣陵!”
“喏!”
這個數目,已超過王政帶來的總兵力了,不談真正的戰力,單從面子上看,袁術做的已是十分到位。
三路出擊的主帥和各路人馬定下,后面的三路守圍,袁術又連連點將,包括文官上,亦要安排輜重,糧事等等,包括后面具體的出軍日期,誓師大會等等,要各將先回營做好準備,再另行通知。
一番繁瑣,諸多細節,逐一討論完畢時,已是月上中庭。
夜色深沉里,王政帶著親兵們緩緩起行,剛離開州府沒多遠,便聽到身后傳來一陣馬蹄聲,極為急促。
終究不是自家地盤,親衛不敢大意,人人按住刀柄,同時有條不絮地將王政拱衛中間。
這時顧盼回望,才看見四五個騎士已到了近前,當先一人披甲帶刀,渾身軍伍氣息,一邊策馬揚鞭一邊高聲叫嚷:“可是天公將軍當面?”
自入城以來,這個稱呼已許久沒人叫起,王政定睛一看,卻是一個滿臉胡須的漢子,白日里進堂前,似乎正是在黃巾陣營中的一員,名字倒是不知。
他勒住坐騎,示意親兵散開,拱手笑道:“正是王政,不知尊駕是?”
“俺名葉適,亦是青州人。”那將官催馬過來,先是往左右看看,見四處無人,方才道:“卻是專門來尋天公將軍的。”
又說:“此處不是說話場所,天公將軍,若是信俺,且隨我來。”
王政笑了笑,隨意道:“既是同鄉,亦是同道,有何信不過的?”
“何況長者令,行勿遲。”
聽到這話,葉適哈哈一笑,顯是甚為開心:“將軍果是成大事者!”
葉適趕前領路,盡找小路去走,密集的房屋將本就微弱的月光再次遮擋,入眼盡是漆黑,到了某處偏僻巷陌時,葉適更吩咐所有人熄滅火把,王政藝高人膽大倒還好,身邊的親衛們卻是越走越是提防,暗自提高戒備。
來到某處民房時,葉適終于停了下來,率先下馬,同時道:“便是這里了,將軍,請。”旋即又對身邊的人道:“且留在外邊。”
王政笑了笑,亦對身旁的人道:“爾等亦在此守候吧。”
“將軍...”親兵看了眼前面,黑洞洞的,不由有些擔心,王政卻揮了揮手:“爾等不止,葉公乃是我黃巾前輩,此時跟在左右的這幾位想必亦是身經百戰的壯士,經驗豐富,正合爾等請教一二。”
聽到這話,葉適笑呵呵地道:“天公將軍莫要說笑,若說勇武,俺這些手下豈能和你的虎賁相比?”
又扭頭吩咐道:“對面還有一處宅院,且待這些兄弟們去歇息一番,好酒好肉招待上!”
“喏!”
夜黑路窄,不過既有葉適這相熟者在前帶路,加上王政體質過人,一番左拐右扭,兩人來到了院子里一處雅室。
幽暗之中,王政一眼之下卻也看了個大概,此時已有七八人在內,幾乎都是白日里有攀談過的黃巾系將官。似是已等候多時。
當他踏入門檻時,眾人紛紛起身,旋即同時拜倒,齊聲高呼。
“拜見天公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