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上,很多人都沒睡覺,就算能上床休息的也不會睡得好,不過有一位卻是例外,那便是大明軍此番征伐瓊州的總帥,廣西右參政邢祚昌邢大人。
邢總帥的官船乃是明軍艦隊中最好的福船,寬大,穩定,而且設施齊備。邢祚昌本人身體挺好,既不暈船,也沒有換個環境就睡不著的壞毛病,在海上這幾天夜夜高臥,著實保養的不錯。
二十二日這天凌晨,邢大人像往常一樣,在天明前便起身梳洗。這位大軍總帥倒不疏懶,和以前習慣一樣,在聽到外面“為君難為臣不易”七聲云板之后便起床更衣,自有隨身的家人小廝進來伺候。
幾個老家人伺候他多年,早就知道老爺習慣:這早晨第一盆洗面水一定要燙燙的,好提神醒腦。雖說大軍出征在外,船艙里又地方狹小,哪怕這是最好的官艙,也終究不如陸地房屋舒暢,但官宦人家規矩大,一應順序不能有絲毫差錯,還是按照幾十年來的老習慣行事。
小心翼翼提著一個裝滿滾燙開水的大銅壺,一個貼身小廝將其注入銅臉盆中,旁邊早有老總管親自上前,先試探下水溫冷熱,然后才絞了熱騰騰的毛巾送到主人面前。
“老爺,請凈面。”
邢祚昌哼一聲,接過毛巾,將臉部完全埋入其中,充分感受那熱乎乎的慰貼感……人畢竟老了,筋骨血脈都是不足,就是躺在軟乎乎的大床上也感到全身骨頭痛,每天也只有這時候最為舒服暢快。
正在享受之際,忽聽外面一片喧鬧,先是一種奇怪的“嗚嗚”嘯聲,宛如大風刮過,隨后,便是令人膽寒的爆炸轟鳴之聲。這幾天他們在旁觀戰,對于此類爆炸已不陌生,但這一回的聲音卻決不同于前幾日炮戰,爆炸聲接連不斷,連這艘大官船竟然也在隨之晃動不已。
“哐當”一聲,那盛水銅盆潑翻在地,燙傷了一個小廝,但眾人都已顧不上這些。外面除了爆炸聲,還有鋪天蓋地的呼喊之聲,似乎外面所有人都在大叫,包括這艘官船上的船工水手都在嘶聲叫喊,可喊的人太多了,卻反而聽不清他們在喊什么。
邢祚昌匆匆放下毛巾,探頭向外喝道:
“外面何事喧嘩?”
沒人回答,邢大老爺的聲音完全被掩蓋了,有家人過去拉開艙門,這才能聽清楚外面守夜護兵們驚恐的聲音——并不是為了回答誰,他們只是驚慌失措的不停叫喊著。
“……火龍!火龍!”
此時此刻,大明福建水師統領,五虎游擊將軍鄭芝龍正站在自己的座船甲板上,死死盯著港口方向。
鄭芝龍也是一晚上沒睡,武將的某些直覺著實靈敏,天快亮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到船艙外,望著那黑糊糊的海港碼頭方向,隱隱約約就感到有些不對。
“殺氣……”
歷史上的未來南海霸主正在喃喃自語之際,忽然看到一顆綠色閃爍的新星從島上冉冉升起,自下而上,顯然是某種人工的信號。他沒費多大精神去猜測那是什么信號——因為緊隨其后,便是臺風般鋪天蓋地的呼嘯聲。
鄭芝龍有幸親眼目睹了火箭炮的發射全過程,他眼睜睜看著那一條條火焰沖天而起,成批成批向著港口扎下,又眼睜睜看著火光煙云將那一片區域完全覆蓋。
“是火龍!龍王爺發怒啦!”
旁邊有水兵大聲叫喊,也怨不得這些明人迷信,盡管大明軍內部裝備火器不少,什么神火飛鴿,毒火球,火龍出水……名字取的響亮,效果卻向來不佳。當他們真正看到這種拖帶著明亮尾焰在空中飛行,以巨大爆炸力破壞一切的可怕熱兵器時,在這些人概念中,也只有傳說中的龍才能與之相符了。
更何況常年在海上行船的水手本就比一般人更加信奉海龍王,已經有人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開始嘭嘭嘭朝著海岸方向猛磕頭。鄭芝龍當然不至于如此不堪,但也有那么一瞬間,他的雙膝也情不自禁發軟,若非手指緊緊扣住了船板,幾乎就要跪拜下去。
“不是什么龍,只是某種火器而已……”
雖然在理智上猜到真相,心理上的震撼卻無論如何也沒那么快平復,鄭芝龍的雙腿和雙手一直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他只能將身體緊緊貼住欄板,才不至于讓旁邊人窺探出自己的事態。
身后傳來咚咚咚腳步聲,這聲音非常熟悉,只有他二弟鄭芝虎才能走出這種風風火火的氣勢。不過讓鄭芝龍頗感詫異的是——自己這位兄弟一向迷信,對海龍王的信仰可比自己虔誠多了,但此時步履堅定,似乎并沒受到旁人“火龍”之說的影響。
“這個……是短毛的火器么?”
自家兄弟如此鎮定,想必是知道原因的。果然,鄭之虎大踏步走過來,路上順便一腳一個,將那些猶自跪在地上磕頭的水手統統踹翻。
“磕你個大頭鬼啊,那明顯是短毛的火器……怎么樣,大哥,我說他們厲害吧,連這玩意兒都有,上島的西洋人肯定全完蛋啦!”
“你見過的?咋不說一聲呢!”
鄭芝龍沒好氣問道,這么恐怖的火器,要是自家兄弟當真見過,回來后卻居然一聲不吭,這可太不像話了。幸虧當時自己沒貪心跟著派人上島去,否則現在還不給一鍋燴了。
鄭之虎摸摸腦袋,傻乎乎嘿嘿一笑:
“沒親眼見,可聽龐軍師說起過,據說還有個正式名兒叫什么‘雷神’……但那幫人吹噓的東西太多啦,天上地下無所不包,他們還說有東西能在天上飛咧……我要回來都說一遍,恐怕您得把我腦袋摘了去——攪亂軍心啊。”
見老大臉色猶自陰沉,鄭芝虎連忙又補充道:
“看那聲勢,肯定是什么雷神炮沒錯了,我以前看他們收拾倭寇船,丟的一種‘手雷’,比這要小,用手直接丟的,但爆炸起火的架勢卻是一模一樣,錯不了。”
鄭芝龍微微頷首,只是靠在甲板上紋絲不動。卻不料鄭芝虎卻靠過來,輕輕將手插入他腋下,將他攙扶住,臉上詭秘一笑,低聲道:
“大哥,自家兄弟,不怕丟臉——是腿軟了吧?不瞞您說,我頭一回見他們收拾倭寇的時候,差點把尿都嚇出來。短毛的火器那叫一個兇猛啊,憑你什么英雄好漢,只要對上了,絕對沒有生還之機……只可惜他們不肯賣,出多少銀子也不賣。”
鄭芝虎橫了他一眼,在自己最信任的弟弟面前總算不用強撐,勉力走上幾步,雙腿重又生了力量,能夠穩穩的站住了,方才哼了一聲:
“那是自然,如此重器,怎肯許人……那些短毛精明無比,這一趟,朝廷大軍怕是又要鎩羽而歸了。”
“我從一開始就說過……現在可好,把他們惹火了,能不能回得去都成問題……”
鄭芝虎低聲咕噥道,他確實從一開始就主張別來摻和這趟渾水,說朝廷兵馬肯定不是短毛對手,就算加上西洋人也一樣。但鄭家畢竟不是他說了算,鄭之龍要考慮的也遠遠不止軍事問題。
不過這時候,如果軍事問題解決不好,今后南海上有沒有鄭家這股勢力都成問題了——和其他所有攻擊者不同,鄭氏家族中是有人親眼見過短毛大鐵船的,他們知道對方決非沒有海上力量,只看啥時候動用而已。
思慮片刻,鄭之龍回過頭去看著弟弟:
“……那些旗號,都準備好了么?”
“阿彩早就備齊了,每條船上都有……可是,大哥,短毛會守信么?他們嘴上說的好聽,但其實是跟咱們一樣路數,行事殺伐果斷,心狠手辣的時候可不比咱們差。”
“不錯,但是現在,也只能寄希望于他們守信了。”
鄭芝龍輕輕嘆息道,此時從大官船上來了使者,說邢總帥急召眾位將軍前去議事,鄭家兄弟對視一眼,兩人都知道這“議事”的結果會是什么,但也不得不跟著使者過去。
臨走之前,鄭芝龍頒下命令:所有鄭氏海員,也不用管帥船指令了,直接升帆轉舵,準備歸航!
陸地上所發生的一切,自然也落在靠岸更近的西洋艦隊眼中,比起明軍的迷信概念,他們要好一些,至少從一開始,大部分人都能想到:這必然是防御者的某種武器,威力極其強大的武器。
“難怪他們敢于摧毀自己的火炮了,原來是有這種秘密裝備啊。是了,有了這種武器,還要什么火炮呢……”
同樣倚靠在甲板護欄上,英國艦隊司令雷蒙爵士喃喃自語道,不知道他的雙腿有沒有發軟,反正身體靠在欄板上,半天都沒動一下,連旁邊副官也是一樣。
“港口被完全覆蓋了,登陸部隊肯定都完了……”
艱難咽下一口唾沫,副官看向西蒙的眼中充滿崇拜與感激之情——如果不是上官及時把他們帶回船上,現在肯定也跟著完蛋。在那種可怕的火力覆蓋之下,就算是上帝本人都未必能生還。
“幸好那些人沒有海上力量……我們在海上總算是安全的。”
副官寬慰自己道,卻見西蒙轉過頭來,滿臉憂慮之色:
“真是這樣么?到現在我卻忽然想起關于那艘幽靈船的說法了,萬一那不是傳說,而是事實的話……”
“那……現在天也要亮了,幽靈船不會在白天出現的吧……”
副官有些緊張說道,自己這位上司確實很靈——烏鴉嘴尤其靈驗,到現在為止,他所擔心的,基本都成為了現實。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前方海面上,傳來一聲他這輩子從未聽到過的低沉怪音,真是有點像傳說中的海怪的呼吼:
“嗚……”
——其實是輪船的汽笛聲,瓊海號上那幫人不想玩偷襲,要堂堂正正打正面戰。于是,被聲音吸引來目光的所有西洋艦隊成員,都目瞪口呆的看到:一艘烏沉沉全身披掛著鐵甲,不,本身就是用鋼鐵造成的龐然巨艦,迎著晨光,緩緩從清晨霧靄中鉆出,殺氣騰騰朝他們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