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設備都已經到港,與工程進度近乎吻合。”
營城造船廠副總工程師趙宏圖戴著藤編頭盔站在船塢工程鋼結構棧橋上,對著來調研的紅星廠管委辦副主任李學武一行做著新標貨船2號工程的介紹。
鋼結構棧橋下面是一派忙碌的景象,海風很大,太陽很毒。
但據現場工程監理和管理負責人介紹,目前自然環境并未對工程進度造成任何阻礙。
“我們會在9月份之前完成2號船塢的基建部分,”他指著遠處另一個施工現場介紹道:“這一批施工隊會與隔壁輪換。”
“3號船塢與2號船塢的施工工期僅差了一個月!”
海風很大,吹得棧橋上的人都有些站立不穩,趙宏圖在極力更大聲地講解。
李學武聽的很認真,他身后的調研團隊雖然沒有辦法做記錄,但會盡量在報告中還原現場的施工情況。
“幾月份封凍?”
就在趙宏圖的介紹告一段落時,李學武問出了最為關心的問題。
“是否跟氣象部門做了溝通和了解,有沒有備用方案和預案?”
“按照往年的凍結情況,十一月底會徹底封凍。”
趙宏圖大聲解釋道:“但并不會影響我們的后期工程。”
他用手指指向了已經完成的基建部分,強調道:“我們會把受氣候、氣溫影響的工程部分前置。”
“把其他不受條件影響的工程后置,充分保障工期的合理利用。”
“預案——”
他在解釋了工期與氣溫的部分后頓了頓,又繼續介紹道:“我們已經做了五套應急預案。”
伸出一個巴掌對著李學武比劃了一下,強調道:“對應常規和特殊狀況,我們有充足的準備,保證工期。”
“那邊是氣象部門的觀測站——”
趙宏圖的嗓音明顯有些嘶啞,但還在努力介紹道:“我們與氣象部門有著較為緊密的合作。”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又把目光看向了站在李學武身后的徐斯年。
徐斯年則湊到李學武的耳邊解釋道:“營城工業葛主任特別協調的,聯系了工作組,昨天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合作。”
李學武了然地點點,給趙宏圖比劃了個手勢,示意他繼續。
“新標建七個船塢,我們有信心在封凍前完成其中五個基建工程。”
趙宏圖繼續介紹道:“其中就包括咱們腳下的擁有萬噸級貨船制造能力的2號工程……”
營城船舶的招待所很新,在紅星廠收購前就已經完成了工程建設。
被紅星廠收購以后,由于有了大量的資金支持,船廠內各工程飛快推進。
其中當然就包括招待所。
李學武是下樓后,通過服務員的介紹才知道這里有豐富的早餐提供。
還得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早餐就吃海鮮是不是很棒?
對內地人來說這樣的早餐當然很豐富,但對于沿海居民來說,只是一種無奈。
不是內陸食物吃不起,而是海鮮更有性價比。
一個饅頭一碗粥,一條海魚一盤菜,海魚有點咸,涼菜有點淡。
對于不挑食的李學武來說還算不錯,樊華倒是笑著調侃了幾句。
她倒不是抱怨,只是聊了聊內陸與沿海飲食文化上的差距。
這種差距在后世因為物流和經濟的發展,已經變得相對薄弱了許多。
你在內陸邊遠縣城也能吃到石斑,在沙漠城市也能吃到大蝦。
但是在這個出門需要介紹信,火車不比汽車快,汽車只比牛車快的年代,飲食習慣和矛盾還是比較明顯和突出的。
樊華就說起她爸來了,有一次去蒙內出差,結果看見做飯的婦女手抓牛糞燒火,然后又回去烙餅,徹底吃不下飯了。
李學武逗她說草原上的牛羊吃的都是干凈的草。
樊華卻是笑了,強調說牛羊吃再干凈的草,拉出來的也是糞。
到營城以后的第一頓早餐便在這種有味道的談話中結束了。
八點鐘吃完早餐,調研隊伍在小會議室集合,開了個工作會。
李學武也沒有按部就班地排座位,很隨意地站在會議桌旁,給眾人強調了今天調研工作的紀律和程序。
昨晚到港時,受徐斯年迎接和邀請時說的那些自然不全是玩笑話。
但今天在會議上強調的絕對是真要求,李學武對工作從來不打折扣,也不允許隨行人員跟他打馬虎眼。
一眾人從會議室出來,便與造船廠的主要負責人碰了個面。
隨后,兩臺中巴車載著調研團隊和造船廠的技術、管理團隊往施工現場來了。
李學武在昨天的飯桌上并沒有瞞著造船廠干部們的試探,很直白地講了今天要看什么。
一般來說,下來調研的領導不會為難人,會講清楚他要看什么,需要接待單位展現什么。
你不能說這些東西是弄虛作假,提前準備,因為有些工作是做不了假的。
提前告知和通知,反而有利于對方做好匯報和介紹的準備。
你就說,李學武要看幾個工程項目的施工現場,造船廠還有能力連夜組織工人挖一個新的出來
那是不可能的,李學武要看他想看的,廠管委會領導想看的,也得照顧下面,看一看他們想讓他看的。
這就叫工作調研。
那有人含糊了,下來以后不言聲,當天要看什么當天說,直接去現場叫什么?
這叫四不兩直,哈哈!
有意思的解釋是:四不就是四個啥也不知道,兩直就是一問兩眼直勾勾。
當然了,徐斯年還是很靠譜的,李學武也不是來找事的。
有管理層和技術層,以及在現場的吉利星船舶公司技術、圣塔雅集團的技術和工程負責人陪同,李學武把新建工程轉了一個遍。
聽取了相關負責人的介紹和匯報,也對工程的工期、質量、安全、監管等問題進行了調研考察。
從碼頭上下來,調研團隊一行人又參觀了吉利星船舶公司的游艇項目,看了已經完成三個批次交付的漁船項目。
從車間里出來,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半,整整卡在了飯點上。
李學武點了點手表,對著徐斯年笑問道:“怎么樣,徐主任,請我們去大食堂吃個午飯吧?”
“可別說我老徐小氣啊——”
徐斯年倒是沒有在意李學武話里的意思,笑著對眾人說道:“這是咱們李副主任特別強調的。”
“昨晚我都安排好了,中午咱們嘗嘗營城本地的特色,可惜了。”
他故意嘆了口氣,道:“李副主任告訴我別準備,他都沒有個準備。”
眾人當然聽出兩位領導話里話外的意思了,這會兒只是跟著笑。
“所以,既然領導關心造船廠和工程隊的伙食標準,那我得替奮斗在一線工作崗位上的同志們領這個情。”
徐斯年笑著抬手示意了大食堂的方向說道:“那咱們就嘗嘗我們食堂大師傅的手藝。”
“聽見了吧?”
李學武在太陽下邊走邊對著身邊的眾人玩笑道:“這就是廠辦主任的水平。”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結束了上午的實地調研工作,看得出李學武是比較滿意的。
無論是調研團隊,還是造船廠和工程隊的管理,心情都很好。
領導滿意,就說明他們工作有成績,干的好,干的漂亮。
對于李學武的提議,壓力最大的可能只有主管后勤工作的副主任了。
其他人倒是沒什么壓力,關心職工伙食標準,基本上下來調研的領導都會問。
當然了,像李學武這樣直接看,直接吃的也有不少。
但從六二年以后,城市工廠效益逐漸提升以后,尤其是大學習活動開展以后,小食堂明顯增多。
一般來調研或者考察的團隊,都會品嘗一下當地的美食和特色。
迎檢或者接待單位都會主動提供這方面的服務。
當然了,也得是有條件的才能吃,你去鉛筆廠檢查就別想著這一口了。
造船廠在營城,迎接京城來的調研團隊,自然是招待海鮮了。
好吃不貴,經濟實惠。
但就是這份實惠,李學武也沒像窮怕了,餓瘋了似的那些干部,逮著了跟豬似的。
多吃一口不長肉,少吃一口不虧心。
到下面來了,他是要看看普通職工的工作和生活狀態,也要讓職工們看看他,知道他來了。
只有讓職工深切感受到調研和檢查團隊的工作態度和調研目的,他們才敢說敢問。
在以后的工作中,遇到各種問題才能勇于提出質疑和擁有否定的信心。
真把調研當旅游,工人不知道你來了,更不知道你走了,你來干啥了?
你冷不丁地去問他們,對你的工作怎么看,他們能怎么說?
在電視里看,看你落馬。
“十二點準時開飯,就餐時間一個半小時。”
主管后勤工作的副主任跟在李學武的身后,查看著食堂的情況。
“我們有一個大食堂,四個機動炊事班,主要是工作特殊。”
“不用特別強調,我能理解大家的辛苦。”
李學武見他有些刻意,微微一笑,講道:“船舶工業的一些崗位和工種與煉鋼和軋鋼一樣,都是重體力活。”
“我去煉鋼廠調研,鍋爐工和冶煉工都有糖水和鹽水補充體力,是這樣吧?”
“這……”
副主任一下子就頓住了,造船廠食堂的伙食標準還行,但要說糖水和鹽水……
這年月白糖可是金貴玩意,就算是鹽水,那也不是咸鹽摻水那么簡單的。
鹽水其實就是生理鹽水,打點滴用的那種。
只有工業生產的生理鹽水才能最大效果地補充工人的體力和汗水流失。
李學武沒有問造船廠有沒有這樣的福利待遇。
但是他講了煉鋼廠,講了軋鋼廠,意思就很明顯了。
當然了,你沒有他也不會說什么的,可他心里怎么想你就不知道了。
“這個我們還真是沒想到!”
徐斯年接過了話頭,看著李學武認真地說道:“你這么一說我想了想,確實需要。”
“是,高強度的勞動,尤其是體力勞動,”有班子成員附和道:“大太陽曬著,體內鹽分和糖分流失還是嚴重的。”
主管后勤的副主任瞥了對方一眼,心道是用特么你給我科普啊!
現在領導說了你特么知道了,早你干啥去了!
他這么想,當然不能說出來,只跟著點頭附和,言說下來研究部署。
“安全防護應該是全方位的,”李學武手指在洗菜盆子上點了點,貌似沒在意地說道:“不僅僅要防,還要護。”
“我這次來就發現,帶安全帽的工人多了,光著腦瓜的工人少了。”
他看向眾人微笑著說道:“扎安全吊繩的人多了,光著腳走路的人少了。”
剛剛李學武說徐斯年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這會兒造船廠的一眾干部只覺得他才會更高級的嘲諷和批評。
你聽聽,好像是在夸造船廠的安全工作干得好,又好像不是。
是不是,大家心里都有個數。
剛剛李學武手里點著的洗菜盆上污濁一片,從盆里淘出來的青菜就在鍋里。
“真香啊——”
李學武微笑著聞了聞,對不知所措的廚子笑了笑,問道:“您干這行多少年了?”
食堂主任臉白了,主管后勤的副主任臉綠了,徐斯年的臉黑了。
“我……我……”
廚子磕磕巴巴地看了幾個領導,支吾了半天也沒回答上來。
李學武倒是沒為難他,而是對著眾人說道:“既然徐主任說了,那咱們就嘗嘗大師傅的手藝。”
他點了點鍋里的炒菜說道:“等會兒我要吃這個,看著就香。”
這么說著,他還回頭看了看徐斯年等人問道:“你們經常吃吧?”
問完也不等他們回答,帶頭往外面走去,繼續看其他衛生情況了。
這年月,李學武絕對不會干吹毛求疵的事,更不會戴一雙白手套來畫蛇添足。
他就是想最低保障職工能吃到一口放心菜,干凈菜。
如果他來了都要吃這種菜,那特么平日里工人吃什么?
從車間帶回來的笑聲就在這檢查中逐漸消失不見,人人都換上了一張嚴肅的臉。
食堂主任臉上已經開始冒油了,他有點胖,不算肥,二百多斤的樣子。
幸好他不是頭豬,否則主管后勤的副主任刀子一樣的目光就給宰了吃肉。
“哦,對了——”
十二點鐘一過,帶頭排隊打飯的李學武突然回頭看向徐斯年問道:“廠里支援的衛生隊工作狀況怎么樣?”
“非常好——”
徐斯年臉色是有些差的,倒不是沖著李學武,這可不是面子問題。
真要吃飯出了事,食堂里那幾頭豬被職工打死,他都不覺得冤枉。
調研團隊要來的消息三天前就知道了,昨晚上喝的酒,今早開的會。
迎檢準備就是特么這么準備的?
李學武明明都提前說過了,要來食堂看看,還特么搞這一套,給誰上眼藥?
他看也沒看后勤副主任,整理了情緒對李學武說道:“造船廠的工作沒做好,是我的責任。”
“我們還有很多不足之處需要提高,需要總廠的支持和指導。”
不用李學武再往下說了,他哪里還不懂這個時候需要他表態了。
李學武不是在挑食堂的刺,而是在挑造船廠管理班子的刺。
找了這么多問題,突然問起了總廠支援的衛生隊,這是什么意思,還用問嗎?
營城船舶在建設之初是有衛生所和廠醫院的,但條件和環境很一般。
是紅星廠收購以后,按照紅星廠的醫療和福利保障條件重新建設和打造的。
但隨著造船廠的規模擴大,工程隊的人數暴增,這里的衛生服務標準就有所下降。
所以,紅星廠特別組建了醫療服務隊,支援營城造船廠,指導和幫助他們完善醫療衛生體系。
這樣的醫療隊從去年到今年,一共組建了四個批次。
醫務和護理人員主要來源于紅星廠醫院擴招以后的醫療隊伍。
雖然叫醫療隊,但人數并不少,多的有一兩百人,少的也有幾十人。
營城、鋼城、津門、奉城都有,既是支援和指導,也是鍛煉和交流。
你要說一個醫生的醫術好壞,這不好評價,但你要說一個地區的醫術好壞,那還是可以確定的。
東北的骨科、湘南的口腔科、川省的肛腸科、津門的不孕不育等等。
醫生的醫術不是天生的,只能說該地區的發病率高,對應的醫術普遍就更好。
紅星廠醫院的骨科就很好,截肢手術在系統內也是拿的出手的。
如果沒有這兩年的瘋狂補充,廠醫院醫生和護士的人數暴增,綜合實力增強,那也就只有骨科能拿的出手了。
當然了,李學武既然問到了,徐斯年就得回答和介紹。
講了一下衛生醫療服務隊的工作情況,也主動做出了服從組織領導的表態。
分散開排隊的一眾領導在工人們好奇的目光中走到了領餐窗口。
李學武自然找不到他看著下鍋的那盆菜,不過他也沒有計較。
鋁制飯盒兩份菜,兩個大饅頭,食堂的飯碗盛了一碗蔬菜湯。
說是蔬菜湯,實際上跟你在飯店里點的蔬菜湯是兩碼事。
這里的蔬菜湯真是清水煮蔬菜熬出來的湯,一點油水都沒有。
但有鹽,還很重,這倒是起了鹽水補充和保護的作用。
也不知道是他提了,食堂才做的,還是本來就有的。
李學武只點問題,不會刨根問底。
調研就要有調研的態度,把食堂和工人的衛生搞上去了,業務工作邋遢了也不行。
這次來的主要目的還是人事變革,其次是業務檢查,最后才是這些邊邊角角。
他和徐斯年說說笑笑的,好像真沒在意這些問題似的。
但下一次來,他再看到這種情況可就不是這個態度了。
不用他說,徐斯年也知道該怎么辦。
人事變革工作推進緩慢他知道下面有顧慮,可衛生問題要是抓不好,那就是心壞了。
當然了,徐斯年黑臉是做給下面看的,內心有生氣,可也沒那么嚴重。
他就是從機關下來的,自然清楚李學武的目的是什么。
這些問題留著等李學武走了以后慢慢算賬,當前緊要的是完成這一次調研工作。
“咱們廠有文藝宣傳隊吧?”
李學武見著周苗苗和樊華端著飯菜過來,便主動問了一句。
他示意了遠處的空位置,并未在造船廠機關秘書提前安排好的一塊區域停留。
徐斯年見調研團隊都分散開就坐了,他回頭瞅了一眼班子成員,這才跟著李學武往遠走。
他們邊走邊說,“有是有,但還很薄弱,主要依靠工人自發配合和興趣愛好。”
“比不得總廠的專業。”
說到這里,他還看了周苗苗一眼,笑著說道:“我們要是有周隊長這樣的專業人員就好了。”
“行啊,回頭我跟隊里提一下,”周苗苗笑著接話道:“看看能不能像醫療服務隊那樣,組織幾支文藝宣傳支援隊。”
“那可真是太好了——”
徐斯年笑著說道:“如果有專業的文藝表演指導,我們的宣傳隊也能更好地為職工服務了。”
“不一定要專業,”李學武笑著說道:“興趣才是最好的老師。”
“如果能夠發動職工自發參與文藝宣傳工作,是更好的團結和宣傳嘛。”
他瞧見了個熟人,見對方身邊空著位置,便主動往那邊去了。
徐斯年腳步一頓,也跟了上來。
“李副主任總能發現工作中的閃光點,”他意有所指地說道:“看來我們的宣傳工作也要抓一抓了。”
“這邊的位置沒人坐吧?”
李學武將飯盒和湯碗放在了桌子上,客氣著問了一句。
既是客氣,也是熟人見面,打聲招呼。
正低著頭吃飯的聶成林緩緩地抬起頭,看著李學武愣了一下,隨即說道:“你來了,就沒人了。”
姜還是老的辣,瞧瞧這話說的。
“不能夠吧?”
李學武笑著看向對方,說道:“我不來這里也沒人啊。”
“你不來,又怎么能知道這里沒人呢?”
聶成林的精神狀態還好,不然怎么有精神頭跟李學武打啞謎呢。
身上穿著棉布的工作服,有幾塊污漬,應該是油浸的。
臉上的胡子很久沒刮了,但并不邋遢,有股子歲月的痕跡。
“所以,你覺得我來就是為了看看這里有沒有人?”
李學武將自己的饅頭掰開,分了半個給對方,道:“吃不了,幫幫忙。”
“這忙我倒是很愿意幫。”
聶成林突然笑了,問道:“還有沒有更多的忙我可以的。”
“沒有了,剛剛好——”
李學武抬起頭微微一笑,道:“我吃著正好,你多添一份飽,物極必反啊。”
“嗯,是這個道理——”
聶成林點點頭,吃著手里的饅頭說道:“沒成想有一天是由你來教我。”
“咋地?嫌棄我年輕?”
李學武笑了笑,喝了一碗蔬菜湯問道:“還是嫌棄我級別不夠?”
他轉過身,看向正打量對方的周苗苗介紹道:“這位是咱們廠的老同志,曾擔任咱們廠副廠長職務的聶成林同志。”
“啊!聶……”
周苗苗驚訝出聲,剛想打招呼,卻不知道該用什么稱呼。
李學武沒在意她的尷尬,而是主動給聶成林介紹道:“文藝宣傳隊的副隊長,周苗苗同志,去年來咱們廠的。”
“叫我名字就行,或者叫老聶。”
聶成林倒是很看得開,坦然地看著周苗苗說道:“實在不行叫同志也成。”
“我還是稱呼您聶師傅吧。”
周苗苗倒是不傻,李學武可以稱呼對方的名字,把對方的底掀開,她卻不能。
她倒是聽過關于這位聶副廠長的情況,畢竟是曾經的領導嘛。
別說她現在是文宣隊的副隊長,就是再高幾個級別也不能叫對方的名字。
畢竟對方的年齡都能當她父親有余了。
且聽李學武剛剛的介紹就知道了,她必須保持對“老同志”的尊重。
徐斯年和樊華坐在一旁聽著他們談話,并未插嘴。
徐斯年不用說,樊華是認識聶成林的,剛剛在坐下的時候已經跟對方點過頭致意了。
以對方現在的處境,她并不好表現的太過謙虛或者關注。
但李學武不一樣身份、關系、資歷或者能力統統不一樣。
李學武很直白地給周苗苗介紹對方曾經的身份并不是一種歧視或者嘲諷。
恰恰相反,這么坦然地講出來,是給了聶成林最大的尊重和幫助。
說破無毒嘛,點了對方老同志的身份,又講了對方曾經的身份。
現在大家都知道對方是誰了,也就沒有了猜測和尷尬。
有的時候,過分的關注和猜測也是一種傷害。
倒是李學武這種直白和坦率更能讓人接受。
剛坐下那會兒,李學武跟對方說的那些話,很多人沒有聽懂。
周苗苗是真的全沒懂,樊華懂一半,只有徐斯年聽了個全面。
包括現在李學武把年輕的干部介紹給對方,也是一種尊重和示好。
無論周苗苗是什么人,她都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紅星廠新一代的青年干部。
就在周苗苗向聶成林打招呼的那一剎那,李學武要表達的內容已經到位了。
所以,素來以老頑固著稱的聶成林很容易地就跟李學武談了起來。
“來看什么?工程建設?”
“都有,不僅僅是工程。”
李學武吃著飯盒里的蔬菜,問道:“你現在哪個工程呢?”
“四號船務,中型貨船。”
聶成林嚼著嘴里的饅頭,語速很慢地說道:“沒想到紅星廠也開始造貨船了。”
“您想說的是沒想到紅星廠也開始造船了吧?”
李學武輕笑著看了他一眼,又問道:“咱們要引進一條直升飛機生產線,這事你知道嗎?”
聶成林明顯不知道,李學武的話說完他就愣住了。
“飛機?直升飛機?”
“對,從日本引進的。”
李學武很有耐心地解釋道:“不大,原機型只能坐2個人,日本那邊做了升級,引進的這條生產線是四人座機型。”
“您不會不知道直升飛機是什么吧?”
他笑著挑了挑眉毛,道:“您好好學習學習,說不定明年您就得去造飛機了。”
“哈——哈哈哈——”
聶成林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惹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老頑固竟然也會笑?
眾人全是驚訝的表情,今天真是見了鬼了。
聶成林并未理會眾人的非議和目光,而是看著李學武眼睛說道:“咱們廠生產直升飛機?”
“沒錯,”李學武微笑著介紹道:“人事處已經在選拔初中以上學歷的技術工人組織培訓。”
“從其他飛機制造廠征調了一百多名飛行器專家,組織了個考察團。”
李學武手指晃了晃,說道:“送去了日本全程參與拆改裝。”
“明年隨著生產線一起回來,估計年底就能完成安裝和調試。”
看得出來,聶成林是真的高興,他也不介意在這一會兒給他多介紹幾句。
“我知道咱們廠要造汽車,要造摩托車,”聶成林笑著說道:“真沒想到這就要開始造飛機了。”
他點點頭,說道:“生產飛機我是無能為力了,沒這個手藝。”
“但為飛機制造廠建設工程做貢獻,我還是有綿薄之力的。”
很真切的,他看著李學武說道:“你們真的做出成績了,把紅星廠帶的越來越好了。”
“摩托車是六月份實現量產的,京城大街上已經有好多人騎了。”
李學武給對方講著舊新聞,道:“羚羊汽車這會兒應該已經宣布量產了。”
“我出來的時候鋼城那邊就已經在安排了,就這兩天。”
他抿了抿嘴角,又道:“紅星廠的汽車工業發展的很好,在系統內得到了上級領導的關注和贊許。”
看著不斷點頭的聶成林,他頓了頓,微笑著問道:“有沒有想過把這份肯定說給李主任?”
“誰?李懷德嗎?”
聶成林臉上的笑意突然消失,對于剛剛的肯定和贊許只字不提。
他微微搖頭道:“他并不需要我的肯定,我也沒有肯定他的必要。”
“因為這些成績,我不認為跟他有什么關系,他就是個投機分子。”
聶成林當著眾人的面,很直白地對李學武說道:“你敢說這些成績里有他的貢獻,我把這碗吃了。”
“算了吧——”
李學武沒在意眾人的驚詫,也沒在意聶成林的話。
他挪了自己的湯碗說道:“我還沒吃飽呢,您還是放過我的飯碗吧。”
李學武在營城的調研之行很順利,即便只有一天的時間。
上午實地調研,下午由他主持,召開了組織座談會。
會議上,徐斯年代表營城船舶對階段性的工作進行了匯報和檢討。
對下一步的重點工作做了計劃和強調,也對李副主任一行人在調研過程中發現的問題進行了專項部署。
李學武并沒有抓著問題不放,而是點名詢問和聽取了部分干部和職工代表的發言和意見。
最后在總結講話時,他就紅星廠目前重點工作,做了專題宣講和意見強調。
在講話中,他并沒有給眾人留情面,但也沒橫掃一大片。
就事論事,主動講了眾人面臨的情況,也談了紅星廠在推動人事變革過程中遭遇的困難和處理辦法。
態度就一個,理解,但必須執行。
他是面相比較狠的,講起話來即便是和氣中也會帶上一點霸氣。
會場內很是安靜,只有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
講了困難,講了態度,講了精神,最后他也講到了政策和安排。
算是給眾人留了一條活路,也叫后路。
打消他們的顧慮,也讓他們輕裝上陣,積極配合徐斯年推動這一工作。
在結束座談會以后,他代表紅星廠管委會,分別與班子內主管組織、人事、紀監、安全和業務工作的干部進行了談話。
從當天下午開始,造船廠機關職工和干部明顯能夠感覺到,廠里的組織生態發生了震動性的變化。
當然跟總廠李副主任的到來有關系,可也能看得出廠里的幾位副主任已經做出了破釜沉舟,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態度。
就在李副主任組織談話的時候,造船廠后勤管理處副處長、食堂主任等人紛紛被免職調查。
機關各管理處紛紛召開工作會議,重點強調業務和組織紀律,宣貫李副主任的講話精神……
這當然不是無妄之災,他們要是沒有問題,刀子也不會落在他們身上。
但是,這種堅決的態度和執行力度,也給廠里某些干部一記當頭棒喝。
李副主任來了,變天了。
“咱們這算什么?”
周苗苗笑著對岸上送行的隊伍揮了揮手,嘴上問著樊華。
樊華笑了笑,回道:“夙興夜寐,勞苦功高。”
周苗苗很開心地說道:“還是你有文化,我就說不出這兩個成語。”
樊華看了她一眼,心里想著什么不知道,但臉上的笑意不像是看學生的。
回去的船依舊是那艘游艇,但船上已經沒有了那些外商。
他們將乘坐這艘船回到津門,明天上午還有個辦公會。
下午則是參加在聯合儲蓄銀行那邊召開的現場會。
明天下午不用像昨天和今天這樣趕夜路,周一上午他們乘坐火車回到京城。
是這樣的,出差不說,還把周末混丟了,這是李學武最不愿意,也是大家最不喜歡的出差行程了。
很趕不說,還特別辛苦。
李學武很理解地允許他們在明天下午結束現場會以后,去津門逛逛。
“您不去?”
周苗苗坐在了沙發上,看著有些疲憊的李學武問道:“沒有要買的東西?”
“不喜歡逛街,太累。”
李學武微微一笑,示意了樊華說道:“你們可以去轉轉,幫我買些玩具。”
“上次我跟李主任在津門轉了好幾圈,挺有意思的。”
“您和李主任?”
周苗苗捂嘴笑著,問道:“出差還要在一起?”
“嗯,好多人,一起。”
李學武笑著解釋道:“有人還買了年畫,我記得那是四月份。”
客廳里眾人笑作一團,結束了營城的調研,大家吃了晚飯都有點興奮。
“去吧,穿上有好玩的,你們別拘束。”
李學武笑著擺了擺手,道:“年輕人,不要老氣沉沉地陪我坐在這。”
“跳舞、臺球、喝酒,還有其他,自己去選,跟服務員問。”
他轟著眾人說道:“主人家既然盛情款待,你們要是太矜持,太含蓄,下次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
“謝謝領導——”
眾人笑鬧著,你看看我,我推一下你,在李學武的鼓勵下紛紛去玩了。
只是大家好像都忘了,李學武也是年輕人。
不過他的身份遮掩了他的年齡,大家也主動地忽視了他的年齡。
如果他帶著大家一起玩,說不定他們還放不開呢。
這船上有各種各樣的娛樂設施,雖然都不大,但足夠他們玩了。
在岸上可不會有這些游戲,他們是機關里的干部和骨干,也不會這么放松。
所以,佛祖都說:上船不思岸上人,下船不提船上事,舊人無需知近況新人不必問過往。
前世相欠,今生才會相見,遇見,是因為有債要還,離開,是因為還清了。
“您好像很喜歡享受孤獨?”
樊華拒絕了周苗苗的邀請,主動留下來陪著李學武。
她捧著茶杯,好奇地打量著李學武問道:“是在這種狀態下想事情嗎?”
“嗯?呵呵——”
李學武突然地回神,看著她輕笑了一聲,說道:“別把我想的太復雜。”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道:“我也是人,跟你一樣。”
“好像不太一樣——”
樊華抿了抿嘴角,說道:“您總是這樣從容不迫,舉棋若定。”
“是有什么秘訣嗎?”
她翻了翻手掌心,好像很想學習似的,說道:“就像您這樣的。”
“是思維跟嘴比速度嗎?”
李學武好笑地看著她,說道:“如果你覺得自己的嘴快了,那就慢點說。”
“如果你覺得腦子轉的比嘴慢了,那就快點想。”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說道:“哪有什么秘訣,無非是多聽、多看、多想罷了。”
“我這么說你可能覺得假大空,等你四十歲了,就覺得真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