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8章
“打劫!”公鴨般的嗓音讓唐植桐有些意外,唐植桐看著眼前的人,愣了一下。
唐植桐坐漁船是了錢的,但漁家同樣吃不飽。
漁船先是順流而下,然后又逆流而上,劃過船的都知道,逆流而上太費力氣了,漁家最后實在沒勁了,就離長江大橋下游稍遠一點停了船。
唐植桐的自行車在長江大橋旁邊,所以這一段路得步行。
眼前打劫唐植桐的是一個小伙,準確來說還是個孩子,從外形來看最多有個十四五歲。
“別愣著,給我!”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少年手里的鐮刀在不住的晃動,不知道是緊張,還是餓的。
而少年的眼睛則緊緊盯著唐植桐手里的魚。
“小兄弟,家里碰到難事了嗎?”唐植桐一手拎著魚,一手握著魚竿,但并沒有動,打算先把少年給穩住。
眾所周知,打架敢下狠手的,肯定不是有家有口的牛馬,而是眼前這種十三四、十四五的孩子。
十四左右的少年是思想塑形的關鍵時期,思想不成熟,有些會干糊涂事,有些則是純粹為了作惡。
幾十年后,少年都知道有個“法”在保護他們,那些惡魔心里更是門清,專門鉆這種漏洞。
有些人鉆漏洞是為了錢,有些人作惡純粹是為了取樂。
“家里……你管得著嗎?少廢話!把魚給我!!”少年色厲內荏,狠狠地瞪了唐植桐一眼,并朝唐植桐伸出了空著的那只手。
唐植桐看在眼里有些好笑,自己身高馬大,估計小家伙心里也打怵。
“有話好好說嘛,你有難處,我還能干看著不成?”唐植桐將竹竿橫在身前的同時,往后退了兩步,一邊好言相勸,一邊觀察四周的,生怕一會若是迫不得已開掛被人看到。
“家里沒吃的,三天餓九頓。人人都沒吃的,跟你說,你還能給我糧啊?”少年壓根不信唐植桐的話,這年頭都自顧不暇,誰會無緣無故的給別人糧食呢?
少年看到唐植桐往后退,步步緊逼,又往前面進了一步。
唐植桐在確定周圍六十米范圍內沒人后,就不慣著他了,抬起竹竿往少年手腕上狠狠地一抽!
這一桿子既快又準,竹竿過處有破風后的“嗚嗚”聲,打在肉上更是發出清脆的“啪”聲。
少年被竹竿抽了一個趔趄,手腕吃痛,鐮刀掉在了地上。
唐植桐一個箭步上前,一腳踩在鐮刀上,手上的竹竿也沒閑著,照著少年的屁股蛋子又抽了兩桿子,恨鐵不成鋼道:“年紀輕輕不學好,就是討飯也比搶劫強!你干這個有沒有想想家里?真想進去蹲局子嗎?”
“我爹病了,我媽是個瞎子,家里還有個妹妹,我討一天飯還不夠一個人吃的,釣魚買不起魚竿!我能怎么辦?!你說我能怎么辦?!”少年手里沒了武器,蜷縮在地上,雙手抱頭,動作很熟練。
魚竿質量出奇的好,竟然沒打斷,少年也硬氣,硬挨著,沒躲,更沒有求饒。
“你說的是真的?”唐植桐將竹竿倒手到拿魚的那邊,空出一只手來,彎腰把鐮刀撿起來。
唐植桐從少年的語氣中聽到了委屈、無奈,想抗爭又力不從心,總之,很復雜。
“騙你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少年看唐植桐住了手,抱著頭的手松開了一些,頭也敢抬起來了,但臉上沒有一滴淚。
少年躺倒在地,衣已是補丁摞補丁,但依舊有些發黑的絮漏出頭來,而且衣服明顯小一號,無論是袖筒還是腰間、褲腿都短一截。
唐植桐看到少年露出來的皮膚上有很多皮外傷,青一塊紫一塊的,看來平時沒少挨揍。
“你多大了?”唐植桐站著問道。
“十四。”少年坐了起來,往后出溜了一下。
“小小年紀不學好起來!”唐植桐瞪了倔強少年一眼,十四啊,前世的自己,十四時在做什么?
“工人要替國家想”,好像恰逢父親被動失業,那時自己還不懂事,正是饞肉的年紀,一門心思的想著辦法從父母手里多扣點零錢買個肉包子。
想來很慚愧,與眼前的少年有著天壤之別。
話說那時候校外欺負弱小、跟弱小同學要錢的壞孩子也不少,但他們搶錢沒有幾個是為了養家糊口,而是為了去游戲廳。
唐植桐嘆口氣,那個年代難啊,雖然買糧已經不用憑糧票,但很多工人家庭壓根沒錢買糧!
錢都去哪了呢?那得問曲婉婷她媽那樣的人物,問問資本家了。
唐植桐親身經歷過,有一年家里連學費都湊不出來,父親帶著自己連夜上門求人討欠薪,沒錯,討工資都得哀求著……
唐植桐后來才知道,自家這不算最難的,最難的那一批有出賣皮肉的、有劫道只為一袋米面的、有湊錢割二兩肉摻上耗子肉包水餃的,還有買柴油的。
那時候加油站是能散賣的,沒有禁售散戶的規定,不少家里有拖拉機的更是一大桶一大桶的買,就唐植桐自家院子里的天然太陽能那種大鐵皮桶。
買來后摞在自家院子里,隨用隨抽,沒有人管,也沒有人查,只要給錢就行。
有些人就抓住了這一點,去加油站零買兩斤柴油。
別問買來干什么,問就是買來點火取暖。
這種取暖方式不安全,所以某地區在全國率先禁止了向個人零售。
之所以買柴油,不是因為柴油比汽油好用,而是因為柴油比汽油便宜……
少年低著頭,一副認命的模樣,任憑唐植桐發落。
“唉,家遠不遠?帶我去看看。”硬氣的人總會讓人心生好感,唐植桐承認自己心軟了,他在少年的身上看到了無數人的縮影。
如果少年的家境確如他所說,那就幫一把。
“不去行不行?我怕氣到我媽。要不你再打我一頓吧。”少年說罷,又熟練的抱著頭蜷縮起來。
“嘿!你這不滾刀肉嗎?還知道孝敬你媽?劫道前,怎么不想想?麻溜的,快點帶路。”唐植桐氣樂了,抬腳輕輕地踢了少年一腳,催促道。
少年抬頭看看唐植桐,在確認唐植桐不可能改變主意后,不情不愿的爬起來,揉揉被打的地方,帶著唐植桐往自己家走去。
這一路上少年還時不時的回頭看看,就盼著唐植桐能改變主意。
但唐植桐怎么會改變呢?以前沒少見識人心險惡,他是真的想幫少年,但又怕少年騙自己。
少年的家不算遠,在武昌的城鄉結合部,是某個生產隊中的一戶。
說一戶也不太準確,因他家沒有自己的院子。院子看上去是以前大戶人家的,住了好幾戶人家。
鄰居看到少年走在前,唐植桐跟在后面,而且手里拿著少年的鐮刀,枯瘦的臉上就帶了譏笑:“吆,這是又讓苦主找上門了?”
少年耷拉著個臉,也不搭理他,自顧自的領著唐植桐進了旁邊的一間房。
唐植桐站在門口打量著屋里,燒火做飯都是在這一間房子里,墻面煙熏火燎的,地上散落著些細小的枯枝、稻草。
雖然有柴,但灶里沒有火,所以屋子里并不暖和。
土炕上躺著個男人,臉上沒有什么血色,已經有些浮腫了,不停地輕咳著,身上蓋著一床單薄的被子。
炕的那頭坐著個流鼻涕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腿伸在男人的被筒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穿褲。
一個頭發白的女人坐在土炕邊,唐植桐一搭眼就看出這是個盲人,眼球都是灰白色的。
盲人的眼睛不好,但聽覺靈敏,女人在屋里聽到了外面的對話,摸摸索索的拿起掃帚,站在土炕邊上,喊兒子過去。
少年明知母親想做什么,但沒有違背,乖乖的站在了母親身邊。
女人摸摸索索的扭住兒子的耳朵,劈頭蓋臉就是好幾下。
少年這次甚至連頭都沒抱,就這么挺著,依舊是一聲不吭。
“大姨,別打了,我聽小兄弟說家里困難,過來看看。”唐植桐嘆口氣,有些不落忍,少年肯定是慣犯,但這樣的家庭,少年又能怎么辦呢?指不定找上門來的人臨走時還要留下兩塊錢呢。
唐植桐看看手里的兩條鰣魚,還特么吃什么鰣魚?直接把魚放在了地上。
“你過來。”唐植桐連同手里的魚竿、鐮刀都放在了地上,然后朝少年招了招手。
少年走過來后,唐植桐拉著他出了門。
來到大院的門口,又往外走了幾步,唐植桐看周圍沒人,從兜里掏出來二十塊錢,嘆口氣,塞給少年:“拿著吧。”
“你為啥還幫我?”少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手里的錢,疑惑道。
“大家都是一個階級的,窮人不幫窮人,你還指望資產階級賞你口飯吃?”唐植桐拍拍少年的肩膀,看看西邊,太陽馬上要落山,氣溫也快下降了。
“大哥,你給我留下個地址,我以后指定還你,連本帶利還給你。”唐植桐的竹竿沒有讓少年流淚,母親的掃帚沒有讓少年流淚,而此時,少年淚流滿面。
“都是老爺們,哭什么哭?”唐植桐沒有嫌棄少年臉臟,給他抹抹淚,語重心長的說道:
“我看你是個硬氣、有孝心的,但凡差一條,我也不會幫你。
不過做事得靠腦子,不能靠蠻力。
攔路劫道,碰到心硬的,你遲早得進去,到時候你家人怎么辦?等死?”
“嗯,我記住了。”唐植桐的擦拭并沒有止住少年落淚,少年抬起胳膊用袖子從左至右又擦了一遍。
“行了,天不早了,回去吧。這陣子先靠釣魚熬著,等天暖了,野菜就出來了,到時候日子能好過一點。”唐植桐再次拍拍少年的肩膀,轉身就要走。
唐植桐不打算要魚竿了,明兒就啟程回四九城,回去也用不上兩副漁具,索性留給少年當成養家糊口的工具吧。
“大哥!地址呢?”唐植桐邁腿,少年就往前追,執拗的非要唐植桐留下個聯系方式。
“留地址干什么?過好你的日子就行了。”唐植桐擺擺手,不愿留。
“我以后得還你錢、還你魚。”少年雙眼沒了狠厲,清澈的看著唐植桐,真誠的說道。
“不用了。等你以后有錢了,碰見困難的人再拉他一把,就算還我了。別送了,我走了。”唐植桐再次拍拍少年的肩膀,說道。
少年抹了一把淚,麻利的跪了下去,要給唐植桐磕頭。
“起來!人民站起來十多年了,以后站直了活!”唐植桐彎下腰,把少年拉起來,想了一下,又囑咐了一句:“開春看看天,預估下收成。如果感覺年景還是不行,就往西南走,去洪湖吧。”
說罷,唐植桐不再理少年,邁著大步迎著夕陽朝西走去。
少年站在原地呆呆的看著唐植桐遠去,看著他的身影被夕陽拉的老長,最終消失在村頭,只剩夕陽的余暉撒滿天……
洪湖離武漢直線距離也就50公里,乘船一天的時間,哪怕是步行,也用不了三天。
唐植桐讓少年去洪湖確實是臨時起意,但絕非坑他。
少年可能還不知道,但唐植桐知道。
三年期間,神州大地幾乎都饑腸轆轆硬熬著,但有那么幾個地方的百姓不光沒挨餓,反而能吃飽,洪湖就是其中之一。
追根究底,這里面少不了李金玉的功勞。
因為李前輩是魯省掖縣人,當地老百姓親切的稱李前輩為“掖縣李”,更是在幾十年后自發的為他立碑、立像,而且不止一座。
唐植桐覺得,李前輩這類人是真正的父母官,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哪怕是沒有碑、沒有像,他也永遠活在當地百姓的心里!
也正是因為掖縣李的施政,洪湖地區格外的富足,不光能養活當地的百姓,還從其他地方吸引到了很多勞力。
為此,湘省還曾玩笑似的跟他抱怨過。
不過,這都算好的,因為他們并沒有攔截災民的投奔。
有些地方沒有吃的,但也不讓往外走,這種父母官也被百姓給記在了心里,然后起風后就迎來了來自百姓暴風驟雨般的“問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