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落入墓坑。
宛如陷入一片黑暗而窒息的海洋,周身是更深沉的黑暗,以及冰冷的尸臭。
不知下落了多久,雙腳終于觸及到了地面。
腳底水光一閃,借逝水步消減了下落的力道,墨畫這才緩緩站起身來。
陸續有人跳下來,過了一會,人就齊了。
灰二爺和幾個黑袍魔修,重又聚在一起,由那黑袍老者領著,繼續向前走。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視野比上面還差。
墨畫只能運轉靈力,覆于雙目,開啟“夜視術”。
這是一門基本的修行小法術,大多數修士都會,是用來在夜中視物的。
但因為運轉靈力,會產生波動,引起其他人或妖獸的注意,所以經驗豐富的修士,在危險的情況下,但凡有一點夜間視野,都不會啟用夜視術。
問題是,現在這墓坑里,真的一點視野沒有。
在這種地方,神識的感知,也不能全信。
因此,不唯墨畫,所有人都啟用了夜視。
一層淡淡的靈力,籠罩在眼眶,辨別周遭的景象,眾人這才能循著路,一點點往前走。
可越走,墨畫越覺得奇怪。
四周的場景,比上面的墓地還荒僻冷清。
而且腳下全是碎石,墻壁山石潮濕嶙峋,連甬道都沒有,更像是一處荒涼的山坑,不像是一個建好的墓地。
走了一會,黑袍老者忽而道:
“小心。”
墨畫感知到了什么,也停住了腳步,偷偷向人群里靠攏了下。
陰暗中,有濕噠噠的腳步聲。
這個腳步聲,不在地下,而在頭頂。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向他們靠近。
眾人各自取出靈器法寶,運轉起靈力和血氣,暗中戒備。
不過片刻,黑暗中腥風驟起,亮起一道寒光。
這道寒光,自上而下,還沒撕咬在人身上,就被那熊羆妖修一把攥住,擰碎了手腳,扯爛了身軀后,摔在了地上。
不知什么顏色的血,緩緩流出,浸在了地上。
墨畫這才定睛看去,發現這偷襲眾人的,并非尸祟,而是只妖獸。
這妖獸周身鱗甲,尖牙利爪,看著像是只穿山妖,但尖尖的腦袋上,五官竟形似人臉,看著有些瘆人。
“這是什么玩意……”
“妖身人臉,是吃了什么,才長成這樣的?”
眾人紛紛皺起了眉頭。
不過好在這穿山妖雖古怪,但只是三品初階。
三品初階的墓地妖獸,對墨畫來說,肯定是大麻煩,對灰二爺兩人,也異常棘手。
但對人群中,金丹后期的魔宗統領,熊羆妖修,還有黑袍老者三人來說,威脅并不大。
墨畫暗自慶幸。
這孤山墓葬里,危機重重,若沒這幾個大魔修,自己還真走不到這里。
“繼續走吧。”
黑袍老者沉聲道,而后便邁步向前走去。
灰二爺卻心有疑惑,走了一會,皺眉低聲道:“這里面,看起來根本不像是墓……”
灰二爺皺著眉頭,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如此又走了一會,面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處十分巨大,大到看不清邊緣的礦井。
眾人心中微沉,緩緩走到礦井邊緣,目光下落。
漆黑的夜色,寬闊的礦井中,一些模糊的景象,通過夜視術,漸漸清晰了起來。
灰二爺一時震驚失色。就連黑袍老者在內的幾個魔修,都瞳孔微縮,忍不住吸了口涼氣。
眼前這個礦井,是廢棄的,是坍塌的,
不僅放眼望去,看不到邊際,而且向下看時,深不見底,滿滿當當的,全是尸體!
就像是,尸體堆砌成的大海。
這些尸體,有的腐爛了,有的風干了,有的掩埋進了礦石,有的似是被山底的妖獸啃噬,殘破不堪,就這么像垃圾一般,堆迭在一起。
還有人,似乎保持著死前掙扎的樣子。
這些人,衣著襤褸,幾乎無一例外,全是礦修,一眼望去,不知有多少。
他們在呼救,在憤怒,在絕望。
身為盜墓賊,手上肯定沾過血腥。
身為魔修,殺人也不計其數。
可即便如此,看到眼前這副景象,看到如此多的尸體堆迭在一起,哪怕是場間幾個殺人如麻的魔修,都有些怔忡失神。
這種死亡,樸實無華而又殘忍。
“這是……礦難?”灰二爺聲音沙啞,顫聲道。
“這得是,多大的礦難……”石頭也有些難以置信。
墨畫瞳孔微顫,面沉如水。
沈家的典籍,包括道廷司的文書上,都沒有這場巨大的礦難的記載。
一丁點都沒有。
包括沈修言偷偷給他的沈家內部玉簡中,也沒有絲毫痕跡。
嚴重到如此地步的礦難,沈家絕不可能毫不知情。
他們刻意隱瞞了下來。
墨畫此時也總算明白了過來,為什么幾百年前,孤山城突然多了那么多孤兒。
因為他們的爹娘,祖輩,全死在了這個礦坑里。
他們遺留下的孩子,無人養育,自然只能成為了孤兒。
而孤兒謀生艱辛,無處修行,即便長大之后,也很容易在殘酷的修界中喪命,他們下一代的孩子,就這樣又成了孤兒……
一代又一代下來,孤山城,就真的成了“孤”山城。
但這件事,恐怕沒這么簡單……
墨畫默默轉頭,看向了一旁的沈慶生。
沈慶生被熊羆妖修打暈,被石頭拎了一路,此時被陰氣所激,也看到了眼前數不盡的尸體,瞳孔放大,臉色慘白。
玄公子也看向他,贊嘆道:
“這是你沈家的手筆?這么大一個萬人坑,怕是死了不下十萬人吧……”
沈慶生當即驚恐道:“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是我沈家做的事?”
玄公子陰沉笑了笑:“這可是你沈家的礦山?”
“不是……”
“這不是你沈家的礦山?”
“是……”
沈慶生一時有些慌不擇言,“不!一定是有人栽贓陷害,在我沈家的礦山下,造下這等殺孽!一定是!”
“我沈家光明正大,是乾學州界五品世家,乾道宗世襲,行得正坐得端……”
“這……這是礦難,是天災,與我沈家無關!”
沈慶生死死咬牙道。
玄公子冷笑一聲,“不管是不是你沈家做的,這件事一旦暴露出去,說你沈家的礦山下,埋了個萬人坑,道廷再一查,你們怕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沈慶生一時面無血色,“不,這些低賤的泥腿子,死就死了,與我沈家有什么關系……”
墨畫目光微冷。
玄公子卻搖了搖頭,他其實不在乎沈慶生說什么。
黑袍老者幾人同樣如此。
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東西,就在這萬人坑里……”黑袍老者似乎確定了什么,轉過身,看向墨畫,“小兄弟,可否帶路?”
墨畫一怔,問道:“什么東西?”
“真正的墓。”黑袍老者道。
墨畫想了想,搖了搖頭,“老前輩,這萬人坑里,到處都是尸體,陣法的痕跡很少,我恐怕找不出路來……”
他說的是實話。
而且,墓葬的陣法,也是他的短板。
他也根本不知,這幾個魔修,到底找的是什么墓。
更別說,這尸如草芥,遠不見邊,深不見底的萬人坑里,根本一點方向都找不到。
黑袍老者又看向灰二爺。
灰二爺面露難色,同樣搖頭道:
“這萬人坑頂多是‘亂葬崗’,不是正式的墓葬,沒規矩可循,我也沒什么辦法。”
黑袍老者深深看了灰二爺一眼,確定他并未說謊,微微皺眉,而后轉過頭,對魔宗統領道:
“能感應到么?”
感應?
墨畫心中一動,也偷偷看向那一身邪龍的魔修統領。
魔宗統領取出一把刀,割破了手腕,將鮮血盛在掌間。
紅得深邃的鮮血,似乎在他的掌間顫動,如同受了什么冥冥中的存在牽引一般。
“走。”
魔宗統領聲音低沉而威嚴道。
而后他魁梧的身子一馬當先,徑直躍入了萬人坑。
其他人遲疑了片刻,也都只能跟在他身后。
躍入萬人坑里,放眼望去,四周全是瀕臨絕望而死的礦修尸體,有一種滲入骨髓的陰森感。
好在這個萬人坑,本身也是一個巨大的礦井坍塌而成,因此尸體間,還留有一些山道。
眾人沿著山道,走向遠處,宛如走在密密麻麻的尸海之間。
墨畫總擔心這些死去的尸體,會突然暴動,將他們吞沒。
但好在,這些尸體不像是外面的尸祟,并不會動,而真的只是一具具尸體。
可墨畫看著看著,心里卻覺得有些詭異。
按理來說,如此多的修士慘死,應當會有滔天的死氣和怨氣。
這些死氣和怨氣一交織,長年累月下來,這些尸體不可能不“尸變”。
可眼下這些尸體,真就這么堆砌在了一起,根本沒有“異變”的痕跡……
墨畫皺眉,又仔細看了看,忽而心中一動。
“這些尸體……似乎都被抽空了?”
“有什么東西,在抽離這些尸體的死氣和怨氣?”
墨畫目光微顫,默默收回了目光,繼續跟著眾人向前走。
走了一會,墨畫忽而抬頭,瞳孔微縮。
在他的神識視界中,前面的天空,有些不一樣,空中飄散著數不清的,支離破碎的……邪祟?
不……
這些邪祟,呈著殘缺的“人形”,更像是一些游離的鬼魂。
這些鬼魂,就擋在眾人面前的必經之路上。
便在此時,黑袍老者也豎起手掌道:“停下。”
眾人停下后,黑袍老者眉頭緊皺,而后看向灰二爺,“灰二爺,前面陰氣有些重。”
灰二爺也不敢疏忽,取出一枚玉佩,咬破手指,將鮮血擦在玉佩上,而后便見玉佩上,閃著陰森的綠光。
灰二爺神情凝重,壓低聲道:
“有些不干凈的東西。”
墨畫心中有些恍然。
“原來如此……”
他們這些人,精通茅山術的灰二爺,包括這個資深的魔宗二長老,都不像自己,能親眼“看”到這些鬼祟。
他們只能隱隱感覺到陰氣,然后利用一些法器來預判。
這些鬼魂,墨畫其實不怕。
但他心中有些好奇,灰二爺這些人,到底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解決眼前這些鬼物……
“老夫不修‘鬼’道……”
黑袍老者沉吟片刻,看向灰二爺,“茅山道術中,應該有祛陰鬼的法門吧?”
灰二爺皺眉:“鬼與僵尸不同,乃無形之物,涉及神念道法,即便在茅山道統中,若非先天神識強大的弟子,具有此道上的天賦,也沒辦法去鉆研。”
“晚輩駑鈍,學不來這類傳承,只是……”灰二爺嘆氣道,“我天天倒斗,倒是學了一些下墓用的,簡單的趨避之法,可是否奏效,不大好說。”
“無妨,”黑袍老者道,“灰二爺盡管一試。”
灰二爺便道:“此法名為‘點人燈’。”
“人燈?”
灰二爺點頭,“一般我們下墓,若覺得墓里蹊蹺,有陰鬼滋生,會抓一兩個活人備用,用他們的神識點燈,替我們探路。”
黑袍老者看了看墨畫,又看了看沈慶生,問道:“什么樣的活人好?”
灰二爺道:“年紀不大,血氣干凈,心思純凈,天資聰穎,識海充沛,最好還學過些陣法……”
“這類人的神識,鬼祟最喜歡。”
墨畫愣了愣,有些無語。
心道你直接點我名字得了唄,還形容了這么多……
敢情他們一開始抓自己進來,是備著點“人燈”用的。
黑袍老者果然看向了墨畫,微微頷首,然后伸手抓來了一旁的沈慶生:
“用他來點燈。”
灰二爺并不意外,干脆道:“好。”
沈慶生一臉驚恐。
不是……你們形容的,也不是我啊……
灰二爺取出了一個燈盞一樣的金箍。
沈慶生尖叫道:“住手!你們知道我爹是誰么?你們不能這樣對我!你們……”
灰二爺已經扼住了他的喉嚨,低聲道:“再敢叫,就殺了你。”
沈慶生臉上惱怒,但到底泄了氣,不敢反抗。
灰二爺將金箍,套在沈慶生的額頭上。
金箍合攏,緊緊扣在沈慶生百會,還有神庭幾個,溝通識海的穴位上。
金箍之上,還有一個燈盞。
灰二爺取出一支白色的蠟燭,插在燈盞上,而后用一種暗淡的白火點燃。
火光一亮,氤氳的燈光,就照亮了前路。
沈慶生一臉茫然,既不覺得痛,也不覺得難受。
墨畫卻能看到,他的神識,被這金箍引了出來,隨著蠟燭,一起燃燒,而后如香煙一般,散向四周。
灰二爺命令沈慶生道:“你,走在前面。”
沈慶生暗自咒罵,但不敢違抗命令,只能在腦袋上盯著金箍燈盞,自己充作“人燈”,走在最前面。
四周的鬼魂,果然便聚攏了過來,吸食著由沈慶生的識海供火,借人燈燒出的神識之煙。
鬼魂吸了煙后,也變得異常安靜,不會暴動,也不會攻擊其他修士。
眾人跟在沈慶生身后,從遍布鬼物的山道上走過,半點邪祟不沾身,異常安全。
墨畫暗自稱奇,他沒想到,世間竟還有這種古怪的法門。
而沈慶生走在前面,開始還好,他神識充沛,用腦袋點了人燈,還不知道疼。
可點著點著,他腦袋里就有種被“吸食”的感覺。
神識一點點被焚干。
那種灼燒的痛楚,也在一點點加劇。
沈慶生這時候才知道疼,才知道害怕,“這他媽的是什么……”
他伸手想將燈盞取下,卻被灰二爺一把攥住手臂。
“臭小子,老實點,不然宰了你。”灰二爺冷聲道。
對沈慶生,他沒一點客氣。
沈慶生在心底,恨不得殺了灰二爺的祖宗十八代,但此時受制于人,他沒一絲反抗之力,只能仍由自己的腦袋,被當成“人燈”來點。
眾人繼續向前走。
沈慶生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神識越來越干涸,識海也越來越痛。
他明明不是陣師,但也體會到了一番,腦汁絞盡,神思枯竭的痛楚。
好在又走了片刻,眾人便走出了“鬼道”。
陰氣淡了,墨畫也能看到,鬼魂都散開了。
灰二爺這才將沈慶生的燈盞取下。
他也不想真的殺了這沈慶生。
接下來,還不知遇到什么,需要留個活人備用,哪怕繼續用來點燈也好。
沈慶生死了,那就要用墨畫點燈了。
用墨畫點燈,說實話,他還真有些舍不得。
越過鬼道,身處萬人坑的深處,魔宗統領掌間的血液,顫動得越發劇烈。
似乎同血脈的什么東西,已經在彼此共鳴了。
墨畫第一次,在這一臉猙獰威嚴的魔宗統領身上,感受到了一絲鮮明的情緒。
魔宗統領,邁動著龐大的身軀,繼續向前走。
又走了一陣,眾人便來到了一處空曠的山地間。
從表面看,這處山地普普通通,但奇怪的是,明明身處萬人坑中,但這處山地四周,沒有一具尸體。
仿佛這里,是一片凈地。
又或者,是某個不容侵犯的“圣地”。
魔宗統領掌間的鮮血,在不安分地躁動著。他聲音低沉嘶啞,壓抑著一絲亢奮道:
“就是這里……”
墨畫心中也不由一緊。
他能感覺到,自己距離某些東西,似乎已經很近很近了……
這些東西,與自己有著莫大的因果。
甚至讓他從心底,產生了一絲莫名的激動。
但到底是什么,墨畫一時也說不清……
魔宗統領,憑借著掌間血脈的感應,在附近走了一圈,而后停在了一處空白山壁上。
山壁寬闊,空無一物。
龍紋一亮,邪力附身,隨著一聲龍吟,魔宗統領只一拳,便將山壁徹底轟碎。
石屑紛紛落下,硝煙彌漫。
待煙塵散去,山壁后面,露出了一個巨大而堂皇的大門。
這大門,外表也是用明黃銅礦鑄成,鑲著各類玉石,刻著精美的浮雕,尊貴而華麗。
大門后面,飛閣翔丹,流光溢彩,是一座金燦燦的宮殿,璀璨奪目至極。
這是一處神殿。
在陰沉的萬人坑中,見到如此富麗堂皇,金光璀璨的神殿,眾人一時都覺得有些震撼和古怪。
墨畫卻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總覺得,這神殿處處透露著一股熟悉的感覺。
“熟悉……”
墨畫將這神殿外圍,四處打量了一下,而后情不自禁將目光落在了那個鑲著寶石,華貴富麗的大門上。
大門之上,刻著浮雕。
浮雕所描繪的,似乎是一尊金光燦燦的神明。
這神明手持山岳戟,一身鎖子黃金甲,面容狹長,目光威嚴,神情冷冽之中,透露著一股睥睨萬生的氣勢。
墨畫盯著祂看了許久,緩緩張大了嘴巴。
這張臉……
這是……黃山君?!
孤山深處,尸像棺底,萬人坑中,這座富麗金皇的宮殿,竟然是……黃山君的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