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君狐疑地看了墨畫一眼。
算起來,它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沒見過墨畫了。
適才因為本命神像的事太過激動,感激之情難以言表,一時覺得墨畫龍章鳳姿,俊美無雙,渾身都散發著金光。
但現在仔細看看,黃山君竟發覺,這好像不是自己的「錯覺」。
墨畫的神念,的確隱隱有金光外溢。
這種金光,只有神明才能看到。
而墨畫的神識,比起之前更加晦澀,更加隱蔽,更加深沉如海。
神識越強,則越無法窺視。
一個近乎荒謬的猜想,在黃山君心頭浮起。
「小友,你——」黃山君欲言又止。
「怎么了?」墨畫問道。
黃山君深思熟慮片刻,搖了搖頭,「沒什么———”
它不敢問出口。
人神有別。
以凡人之身,血肉之軀,踏入封神之道,這可是天大的禁忌。
這樣的人,是會面臨大劫的。
這個秘密一旦泄露出去,也必會招致神災,惹來天地間的諸多神明的,乃至鎮殺。
血肉封神,這是「瀆神」之道。
而凡俗修士,走道化封神這條路,同樣殺機重重。
一旦行差踏錯,便會墮入惡道,淪為畸形的血肉邪神,惡念如瘟疫般,
散入大地。
在黃山君漫長的記憶中,除了一些神念上天賦異稟,驚才絕艷到瘋癲的古修土,根本沒人走這條路。
而以往走這條路的一些修士,甚至根本就不能算「人」
黃山君深深看了墨畫一眼。
它無比確定,墨畫的的確確,是一個血肉構成的「人」。
哪怕他神念再強,根本還是個人。
而且,人性十分充沛,道心堅毅,神采靈動。
黃山君越看越是心悸,但它什么都沒說,而是默默將自己的猜疑,壓在了心底。
甚至強迫自己去忘掉。
墨畫于它,有天大的恩情。
假如墨畫所走的,真的是「道化封神」之路,那就不能說出口。
自己也最好從一開始,就不知道這件事。
但黃山君仍不放心,目光閃動,意有所指地對墨畫道:
「人和神明,是有著根本的不同的。”
「人神之間,有大道天塹,界限分明。”
「無論任何時候,這個界限都不可打破,否則,必會招致大劫災禍—.」
墨畫一愜,當即也領會了黃山君的意思,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黃山君這才松了口氣,接著道:
「修士修靈力,一境一異變。一品煉氣,靈力如霧;二品筑基,靈力如汞;三品金丹,靈力結晶——.”
「但修士的神識,卻沒這種變化。」
「一品到二品,神念倍增,此后同樣如此,修士的神念只有數量的增強,沒有本質的變化。”
「這種神念上的本質變化,是屬于神明的。”
「一品神明,念力如霧;二品神明,念力如汞;三品神明,念力結晶——」
「這是神明念力的‘形變’,是念力形態上的變化。」
「而除形變外,神明的念力還有另一層‘質變’,這就是神念的‘道化’。」
「先天大道衍化,孕育而出神髓,神明的神髓越稀有,道化越深,本源越真,位階越高,法則越強。”
「高位階的神明,本源強大,擁有深刻的‘道化’之力,甚至能打破神明境界的限制,越境誅殺上神——·.”
黃山君將神明的秘辛,對著墨畫娓娓道來。
這整套神道的知識,比之前完備了許多。
是它融合了本命神像,覺醒了部分失落的記憶,這才補全的。
還有另一部分神明知識,黃山君之前沒提起過是因為它之前根本沒想到,墨畫這個古靈精怪的人族小修土,走的很可能就是,打破大道禁忌的「道化封神」之路。
但現在情況,又不一樣了。
黃山君斷定,這些知識墨畫肯定能用得上,因此便巨細靡遺,說得很詳盡。
而墨畫聽后,也受益匪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真正的「神明傳道」。
黃山君雖然現在落魄了,但它此前,可是三品巔峰的大山神,飽經歲月,歷遍滄桑,底蘊深厚,實力也強得可怕。
否則大荒邪神,不會千方百計,惦記它的神軀和道場了。
它能向自己傳道,是十分可貴的。
這種神明「親傳」的神道知識,某種意義上,也是神明的「禁忌」
知曉的人,可能寥寥無幾。
即便是洞虛境的荀老先生,估計都不會清楚。
畢竟荀老先生,可沒有一個「神明」朋友,與他一起喝酒聊天。
「多謝山君。」墨畫拱手道謝。
「小友客氣了。」黃山君嘆道。
尋回本命神像這種大恩,它實在是銜草結環,也難以為報,說些神道秘聞,其實算不得什么。
而聽了黃山君這番傳道,墨畫腦海中,神道進階的框架,就更清晰了。
他現在是一半人,一半神,卡在了中間。
兩個神道進階框架,混雜在了一起,所以一些通用的神道概念,在他身上并不適用。
要自己去研究,自己去摸索,才能在人和神之間,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對了,」墨畫又想起一件事,問道,「山君,那‘龍’呢?龍魂有什么進階的方向么?」
「龍?」黃山君愣了下,「這跟龍又有什么關系?」
墨畫不知道怎么說。
他總不能跟黃山君說,他「吃」了一條龍吧——”·
墨畫道:「我前些時日,機緣巧合之下,碰到過大荒的后人,見到過一條龍魂,所以好奇,想問你一下。」
黃山君聞言頗覺驚奇,問道:「那這龍魂,如今何在?」
在我肚子里———墨畫默然片刻,只能道:「我也不知道———
黃山君有些惋惜,沉吟片刻道:「龍乃神獸,龍魂乃神獸之魂,某種意義上,是足以媲美‘神明’的存在。」
「但龍的數量極其稀少,龍魂更是罕見。
「即便我此前身為孤山之神,活了不知多少年歲,也不曾親眼見到過幾次龍魂。」
「龍魂的隱秘,大概也只有‘龍’族本身,或是世代傳承真龍,及業龍血脈的人族才知道。」
「傳承真龍或業龍血脈的人族?」墨畫問道。
黃山君道:「道廷天子一脈,傳承真龍之血。大荒皇族,傳承的是業龍之血。」
「此外,蠻荒,北疆,西極的皇族,一些隱世氏族,乃至當今一些大世家,大宗族中,也偶有業龍之血流傳。」
墨畫恍然。
真龍和業龍之分,他倒是聽夏監察說過。
但身負業龍血脈的這些勢力,他倒是第一次聽說。
「大世家,大宗族中,也有業龍血脈?」
墨畫不由想起了,他那個英武不凡,槍出如龍的小師兄,
「小師兄他出身白家,修了從龍道法,是不是意味著,他的體內,也流淌著業龍之血?」
墨畫覺得不是沒可能。
以后若遇到小師兄,一定要找他問問。
神道的知識,問得差不多了,墨畫將關鍵的信息,一一記在心底,回頭又看了眼黃山君,見它身上,蒙著一層淡金色,好奇地問道:
「山君,你得了——.」
墨畫想了想,還是沒將「本命神像」四個字說出來。
天地有六耳。
而他身上,也沾了不少因果。
萬一將那四字說出來,被有心人推算到,說不定會給黃山君招來意料之外的災禍。
墨畫便道:「你得了那個東西,實力能恢復如初么?你當年可厲害了。」
三品巔峰,只差一步,就邁入四品境界的大山神。
一身道行,令邪神都垂涎。
神通之力也強得匪夷所思。
還蓋了那么大的神殿,修了那么多的神像。
可見信徒不少,香火必定鼎盛。
今昔一對比,真是判若云泥。
黃山君欣然道:「有了本源,一切都有可能了,當然,肯定沒那么快。
神明的道行,也是要一點點修的。」
墨畫也替黃山君開心,又問:「那你若想修到三品,還要廣設道場,吃眾生香火么?」
黃山君卻搖了搖頭。
「不用么?」墨畫道。
黃山君目光深邃,緩緩嘆道:「眾生的擁護,皆是虛妄。”
「世間諸般存在,無論人、魔、神,大多都是力量、名利、權力和地位的傀儡。」
「人是如此·—.—·
「權勢加身,便是帝王,沒了權勢,不過世間一凡夫。”
「修為通天,為尊為祖,失了修為,也不過天地一蟻。”
「我這個山神,同樣如此。」
「當年我神念強大,有無邊之力時,自然威風凜凜,有萬眾朝拜,香火鼎盛—」
「但威風的,其實不是我,而是以我為‘傀儡’的天地偉力———.”
「眾人拜的,也不是我,他們拜的,同樣是我的神明之力。”
「這等擁護,本就是虛妄的。”
「一旦失去天地偉力,萬眾離心,香火斷絕,而我本身,便只是一個黃山破廟中,無人問津的小小山神。」
「因此,我便看明白了,神明既秉道而生,自當淡薄外物,靜心潛修,
廣結善緣,不必求人擁護,不必廣設香火,不必強求因果。”
「既是虛妄之物,那來之不喜,去之不悲,專修己道,自覺本源便好—.....·
黃山君語意深長。
墨畫片刻,若有所思。
這番感悟,他之前聽黃山君說過,但此前體會不深,如今經歷孤山種種,再聽起來又是另一番滋味。
神明求的是道,而非香火。
香火隨人心,虛無縹緲。
而大道存天地,亙古永恒。
同樣,修士求的,也應當是道,而非單純的修為,權力,名聲,利益和地位。
墨畫點了點頭,認真對黃山君行了一禮,「多謝山君指點。」
黃山君連忙擺手,「人世滄桑,際遇落魄,生出了一點小小的感悟,能幫到小友最好,擔不起如此大禮。」
墨畫點頭,「幫了我大忙了。’
兩人又喝了會酒,聊了會天,天色不早了,墨畫要回去了,他也不能讓荀長老,一直在外面等他。
起身離開之際,墨畫想了想,問黃山君:「你留在這破廟修行,會有祟物打擾么?」
黃山君道:「偶爾有。”
墨畫道:「你等會。」他去廟外,了一節樹枝,削成了小劍的形狀。
之后,墨畫以手點額頭,凝聚出了一絲神念劍意。
這縷劍意,還很生澀,但其中蘊含的,強大的殺伐之意,宛如實質,黃山君看得心驚不已。
墨畫將劍意,融進了木劍,而后懸在廟門之上。
從外表看,這只是一柄粗糙的木劍。
但若有陰邪鬼祟,不速登門,這便是一柄可怕的「斷頭劍」
「我的劍懸在這里,一般邪不敢來的。」墨畫道。
黃山君深深看了墨畫一眼,心懷感激,長長揖了一禮,「小友大恩,小神銘記于心。」
墨畫擺了擺手,「都說了,我們是好朋友,跟我客套什么。」
「我要回宗門了,下次有空再來看你。」
望著懸于房梁上的小木劍,墨畫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后向黃山君揮了揮手,便灑脫地離開了。
夕陽西下,枯山破廟。
墨畫與荀子悠一同,披著漫天晚霞,沿著蜿蜓的山路,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黃山君目送墨畫離開,心中感慨萬千。
它萬萬沒想到,八年前,這個單槍匹馬上山,趁著夜色,闖入自己廟宇的小修士,竟會是自己這輩子,遇到的最大的一樁「福緣」——”·
披著月色,回到宗門。
墨畫練了一晚上逆靈陣,到了次日天明,鄭方又來找他了,遞來了一封書信,道:
「小師兄,我叔祖三日后,就要回震州了。’
墨畫一驚,「鄭前輩要走了?」
「嗯,」鄭方點頭,「叔祖此前已經辭了乾道宗的長老之位,又破例多滯留了一些時日,如今年關將近,族里似乎還出了些事,他必須要回去了。」
「臨行之前,他想再見一下小師兄,可能有事要囑托。’
墨畫心中遺憾,便道:「我知道了,我會去拜訪鄭前輩的。”
「嗯,小師兄,那我先走了。」
鄭方說完,便離開了。
墨畫尋思了一下,覺得鄭長老既然要回族,那送行的事,宜早不宜遲,
免得臨時有事,又有其他事耽擱了,這樣他就與鄭前輩錯過了。
于是中午的時候,他便去拜訪了鄭長老。
鄭長老在太虛城內,臨時租了一間洞府。
墨畫到的時候,鄭長老正在收拾東西,見墨畫來了,神情欣然,連忙令童子奉茶,兩人就在洞府的院子內,喝茶聊天。
「鄭前輩,您要回族了么?」墨畫喝了口茶,低聲問道。
「是啊,」鄭長老嘆道,「已經滯留了許久了,族內——”近日又出了些狀況,年節之前,我必須得回去了。」
墨畫神情有些落寞。
鄭長老為人正直,陣法學識淵博,而且對他也很好,但凡他請教的問題,鄭長老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前輩。
現在就這么離開了,墨畫很是不舍。
鄭長老也默默看著墨畫,心中感嘆。
他沒想到,自己在乾道宗,教了那么多年,不曾遇見真正欣賞的弟子。
結果辭了長老之位,要回宗族了,卻碰到了墨畫這個孩子。
早知如此,他就應該去太虛門做長老。
這樣一來,就能名正言順,當墨畫的「長老」,傳授他陣法知識了。
鄭長老心中惋惜。
他又深深看了墨畫一眼,可看著看著,鄭長老忽而一愜,皺了皺眉。
雖然被太虛兩儀鎖罩著,墨畫的氣息有些隱晦不清,但他身為羽化境陣師,還是能隱隱感知到,墨畫的神識,比之從前,又強上了不少——”—
「神識又變強了?」
「不可能吧·——」
「十九紋巔峰,再強上一點,那不得二十紋金丹了?筑基修為,神念結丹?」
鄭長老搖了搖頭,自己都覺得荒謬。
他從儲物袋中,取出了幾枚早就準備好的玉簡。
「我將一些基礎的元磁,還有進階的雷磁陣法知識,都錄在了玉簡中,
你以后若要鉆研,可以拿來看看。」
「此外,我還整理了一些陣圖,這些陣圖,與你太虛門的傳承,應該有些出入,你剛好可以用來參考。」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陣法心得———”
鄭長老將這些東西,一一遞給墨畫。
墨畫看著這些玉簡和典籍,心中感激不已。
鄭長老又淳淳教誨道:
「大道漫漫,陣道無窮,一定要勤勉研習,堅持不懈。陣法之道沒有捷徑,堅持就是唯一的通途。只有堅持,永不放棄,才能走得長遠
這些看似尋常的囑咐,卻是歷經修道滄桑,人生經驗沉淀下來的,最顛撲不破的道理。
「還有,以后若是有機會,去一趟震州,到我鄭家來一趟———」鄭長老道。
「嗯!」墨畫認真點頭,「晚輩謹記!」
鄭長老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此后,他又結合自身經歷,將一些陣法,修行,修道上的忌諱,以及將來在修界行走,可能遇到的麻煩,一一給墨畫說了一遍。
鄭長老說得仔細,墨畫聽得認真,不知不覺,半天的時間,轉瞬即逝。
日頭漸落,晚霞灑滿天邊。
鄭長老見天色不早了,頗有些遺憾地與墨畫道別。
墨畫也知道,自己該告辭了。
可臨行之際,鄭長老卻忽然喊住他,神情有些嚴肅,心底又似乎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說。
可能是想到,現在不說,以后未必還能有機會告訴墨畫了。
鄭長老緩緩下定了決心,而后一揮手,開啟了陣法,光芒蔓延間,封閉了整座洞府,也隔絕了一切視聽。
「墨畫,」鄭長老神情嚴肅,「接下來我說的話,你聽完之后,不要告訴任何人,也輕易不要和他人提及。」
墨畫一愣,而后神情肅然地點了點頭。
鄭長老頷首,而后緩緩問道:
「你聽說過—大魔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