鈞山真人低下頭。
本就干枯的靈泉溪水被煞氣侵蝕,倒映在溪水中的身影也被染成一片漆黑。
墨色暈開。
他向后退了一步,下一刻無數煞氣從腳底溪水之中噴涌而出,化為一道墨柱,林葉簌簌狂響,這根墨柱從地面升起,在高空突兀炸開。
無需締結印法。
以白鬼的修為境界,落成結界,只要這么一瞬。
“轟隆隆。”
本就漆黑陰暗的天頂,被墨意徹底籠罩。墨道人和歡喜禪主抬起頭,看著這徹底陷入陰暗的世界,天頂最上方開始下雨,漆黑的墨汁墜落,在地上濺起一片片酸臭水花,白鬼手段的確厲害……這結界布出,即便是他們,也覺得有些壓抑。
鈞山真人站在那條小溪中,臉上笑意依舊。
他忽然再次后退一步,只是這一次腳步異常沉重,仿佛裹帶了千鈞重量。
天地雨大,墨色傾盆。
沾染之處,盡數澆灌凝固。
“嘖……”
鈞山真人微微挑起眉尖。
一縷劍氣掠出在頭頂盤旋,輕輕鳴叫,化為無形大傘,只不過這大傘在墨雨侵蝕之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弭。
“還真只是‘洞天境’。”
白鬼有些失望:“我本以為,你背著世人晉升了陰神境……至少已經掌握了一整條完整道境……”
“你以為我不想么……”
鈞山笑了笑:“修行哪有那么容易?我是轉世真人又不是轉世仙人。”
白鬼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么了。
他認真看著那道凝滯在漆黑小溪中的身影,問道:“既然如此,你憑什么敢來這里?”
“比起這個……”
鈞山真人笑著伸出手,指了指白鬼背后的墨道人,歡喜禪主:“更重要的是,我為什么會來到這里,不是么?”
的確。
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
今夜會談的機密程度極高,三大宗內斗多年,因為紙人道逼迫而不得已聯手。
即便如此,三大宗彼此仍有提防。
陰山需要提防的,不止是天傀宗,合歡宗……還需要提防“紙人道”的滲透之術!
“你想說,有人泄密了?”
白鬼幽幽開口,回頭望向那兩道懸空身影。
墨道人和歡喜禪主彼此對視,無喜無悲。
鈞山真人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
一時之間,場面氣氛再度變得詭異陰冷起來……這世上最擅長猜疑和背刺的修士,大概都集中在南疆了。這是天下最無情的“養蠱地”,三大宗歷代宗主都是通過極其血腥暴力的手段上位,每一次掌宗之位的更迭,都堪稱“父慈子孝”,絕無太平解決的可能。歷代前任宗主的結局往往只有一個,那便是身死道消。
事實上并沒有人泄密。
鈞山真人之所以會來到這里,全靠“道境指引”。他意外參悟的第二條道境在今夜給出了一副相當重要的畫面指示……順延心湖感應,他沿著虎溪洞天的溢出小溪一路前行,而后看到了在此聚首的邪宗三大領袖。
“與我無關。”
墨道人緩緩挪首望向歡喜禪主:“如果有叛徒,那么一定是她。”
“蠢貨。”
歡喜禪主幽幽地說:“如果消息走漏……此刻來到這里的人,會是只有一個鈞山么?”
三人之間的交談只是通過心湖傳音,但場間的死寂卻是實實在在持續了片刻。
這份死寂被鈞山真人的輕笑聲。
“好了好了。”
他笑瞇瞇說道:“我剛剛只不過隨口一說,你們該不會真信了吧?”
白鬼神情陰沉地可怕。
他不明白,一個洞天,膽敢踏入此地,憑什么?
結界已經布成。
想要抹殺鈞山真人,只需一個念頭。
可偏偏……
在看到鈞山的那一刻,他心湖便涌起了不安念頭。修行到這一境界,心湖念頭的安定便變得十分重要,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因果指引,如果無視這道念頭,或許會發生十分糟糕的事情。
這便是白鬼拖延至此,遲遲沒有動手的原因。
他想看看“鈞山真人”到底有沒有藏著底牌,如果這位轉世真人已經晉入陰神境,并且恢復了陰神圓滿左右的戰力,那么白鬼便可以放下心來,這說明自己的“不安”只是來自于鈞山自身,而并不存在其他潛在危險。
然而。
鈞山真人只是洞天。
即便被三大領袖包圍,依舊沒有要破境的意思。
這是何意?
“許多人都說你天資平平,只是運氣好。”
鈞山真人忽然開口了,他目光越過白鬼,望向天頂撐開的墨色結界屏障,“因為撿到了一條‘地龍’,從此開啟了南疆稱圣的修行路……這條‘地龍’換任何人撿到,都能成為陰山山主。”
白鬼冷哼一聲。
這番言論,這些年他已聽過不知多少次。
說出這番話的人,但凡在南疆修行,盡數都被他抓了去,煉化至死,融入噬魂幡中。
“我倒不這么認為……成王敗寇,萬事不可只看結果。”
鈞山真人認真觀看著這場傾灑大地的墨雨,由衷夸贊道:“這座結界就是地龍腹內吧?你倒是塊奇葩,竟把地龍煉成了‘本命物’……怪不得天傀宗那些人斗不過你,無論你走到哪里,只要地龍張口,隨處皆可化為自身洞天。”
墨道人和歡喜禪主聞言,微微一怔。
相爭多年。
所有人都知曉,白鬼有一條地龍。
只是,自白鬼稱圣之后,三大宗局勢日漸清明,陰山穩壓兩宗,墨白道人偃旗息鼓,兩位禪主修生養息,這些年三宗私斗再激烈,只是麾下弟子廝殺,最多牽扯到陰神尊者這一級別……“地龍”這張底牌,再也沒人見他施展過了。
到了白鬼這一境,生死廝殺,最重要的便是“主場優勢”。
地龍張口,吞天納地,直接將對手拽入本命洞天之中……
這還怎么打?
這么多年,從未有人見識過白鬼這道手段!
“不愧是鈞山真人。”
白鬼坦誠說道:“這里的確是我‘地龍’洞天。”
聽聞此言,墨道人和歡喜禪主立刻懸空而起,離地三尺,并且撐開道境屏障,將漫天墨雨格擋開來。
如果說這里是地龍腹部,那么這墨雨便是……
墨道人臉上忍不住流露出厭惡嫌棄之色。
歡喜禪主更是撣了撣肩頭衣衫,歡喜面皮上的那道夸張笑意都消散了。
“我還以為,三位如今算是生死之交。”
鈞山真人搖了搖頭:“畢竟連聯手背叛大褚這種事情能做得出來……忍受這‘地龍’結界的區區腹雨,又算得了什么?”
“二位道友不必擔心……”
白鬼淡淡地說:“放出地龍,只是為了提防鈞山,沒有其他意思。”
已經身處地龍腹內了……
這解釋,屬實有些蒼白。
墨道人和歡喜禪主的神色都不好看。
“啊哈。”
鈞山真人笑著攤開雙臂,好奇說道:“話說回來,養這么大一條蚯蚓,應該要耗費許多資源吧?你每天要殺多少人?”
“找死!”
白鬼眉尖縈繞的煞氣凝成實質。
雖然那道埋在心湖深處的危險感應始終沒有消散,但此刻他已經沒有耐心了,鈞山真人只是一介洞天,而自己這邊則有三位超越陰神的南疆宗主。
地龍結界布下之后,一切訊息神念都無法外傳。
白鬼不再掩蓋這道殺意。
他前踏一步,整條小溪都被震起,如大雨倒流——
一剎。
僅僅一剎。
白鬼便抵臨鈞山真人面前。
他看到了鈞山真人的雙眼,那看似稚嫩的雙瞳之中,藏著戲謔,譏諷。
更深處則是冷漠,平靜。
直至此刻,鈞山真人依舊沒有要出劍的意思。其實白鬼的感應并沒有錯,他只是一介洞天,此刻破境毫無意義,哪怕提前破境,掌握一條完整道境,甚至踏入陰神圓滿之境,也不是這三人的對手。
所以。
鈞山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動手。
準確來說。
他沒打算親自動手。
道袍被大風吹得翻飛鼓蕩,面色淡然自若,通過道境提前看到未來畫面的稚童,此刻輕輕開口,吐出兩個字。
“小武。”
聲音傳出的那一刻。
白鬼有些困惑。
小武?
這是……誰?
但下一剎,他便恍然明悟。
白鬼瞳孔收縮,心湖中的危險預兆驟然放大數十倍,他想要躲避收招,但一切都已來不及——
墨道人和歡喜禪主抬起頭,神色滿是不敢置信。
轟隆!
一道粗壯渾厚的璀璨金芒,貫穿天頂,猶如一道光柱,纏繞金光的那些陰穢墨雨,頃刻間便被焚成虛無。
聲未至,人先抵——
武謫仙從天頂墜降,踏入這條飛震而起的漆黑小溪之中,墜在鈞山真人面前,不講道理地遞出一拳。
這一拳,實實在在打在白鬼身上。
即便有噬魂幡護體,白鬼依舊不受控制地噴出一大口鮮血,倒飛而出,重重飛出數百丈。
無數漆黑煞氣,被打得破體而出!
萬鬼呼嘯,哀嚎,求饒。
這座結界在數息間震顫著破碎。
塵煙散去。
白鬼捂著胸口,艱難掙扎站起身子,面色慘白。
天地之間響起噼里啪啦的灼燒聲音。
那是墨雨焚化的聲音。
漆黑天頂被金光撕裂,向大地投來一道清明色彩。
那道如同熾日的高大身影,緩緩站定,巍峨如山,壓得人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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