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到后宮與前朝分隔的乾清門外,張太岳不見守在此處的宮女太監,猶豫片刻,就要直接邁進去,遠遠看見慈寧宮大長秋一路小跑而來。
這位大長秋,是陳太后的陪嫁,與陳太后感情極為深厚,見對方臉上的表情只是著急,不見恐慌,張太岳心中頓時安穩了一些。
“元輔!元輔!”大長秋跑到乾清門前,“太后急召。”
“前頭引路!”張太岳說了一句,然后邁過乾清門,跟著大長秋一同朝著慈寧宮的方向走去。
張太岳一路走去,剛才那波沖擊對后宮的影響并不大,但是此時也是守衛森嚴,想必是那位陳太后第一時間就發出了命令,這其中張太岳還看到了好幾個已經消失了許久的身影。
穿過重重宮門,走過長長紅墻,張太岳跟著大長秋來到了慈寧宮外。不等張太岳發聲,就聽到里面傳來陳太后的聲音:“是元輔到了嗎?直接進來吧。”
張太岳虛拜了一下,然后走入慈寧宮。
一入宮中,張太岳只感覺殺氣凜然,帷幕后依稀可以看見陳太后懷抱著赤陽帝的身影,赤陽帝此刻倒在陳太后懷中,一動不動,而在帷幕外,站立著數名宮女,眼神凌厲,在宮女身后,還站著兩名嬤嬤,正冷眼看著張太岳。
“臣見過太……”張太岳正要施禮,就被陳太后打斷。
“元輔,不必在意這些虛禮。剛才是怎么回事?”
“這個……臣目前還不清楚……”
“不清楚?”陳太后的聲音陡然提高,“那么大的動靜,你堂堂元輔,不清楚?”
“是不是有人殺到后宮,你元輔還不清楚?”
隔著帷幕依稀可以看見陳太后胸脯的影子劇烈起伏著。
“太后,冷靜!”張太岳沉聲道,“陛下現在如何了?”
帷幕后沉默了片刻,陳太后才再度開口道:“陛下原本與哀家說著話,那聲巨響之后,突然頭疼欲裂,然后昏睡了過去。”
“目前脈象還算平穩。”
“元輔,究竟出了何事?”
張太岳捻了捻胡子,沉吟片刻,說道:“外朝之事,方才臣已經做好了布置,暫時不會有亂子。”
“至于方才那起爆炸……”
“若是臣推算無錯的話……”
張太岳頓了頓,他抬起頭,望向帷幕后,也不知道是看著陳太后,還是看向赤陽帝。
“是什么?”陳太后焦急問道。
張太岳長長吐出一口氣:“臣……史書上有一事,與方才極為相像。”
“乃是——”
“折龍陣崩!”
“折龍陣崩!”陳太后驚呼一聲,隨即厲聲道,“張太岳,你大膽!”
“你是要欺君嗎!”
中京,位于九州之中,匯集九州氣運,自人皇立鼎,就一直是人族京城,無需布陣,而氣運自成陣法。據說當年龍皇與人族交好,以自身精血為這氣運點睛,使陣法有靈,因此被稱作氣運真龍大陣。此陣不殺人,卻能快速匯聚氣運,庇佑人族從一次次朝代更迭的廢墟中再度崛起。
歷來朝代更替,最終就要看著中京氣運大陣的歸屬。
而氣運大陣的歸屬轉移,除了繼承外,一般來說只有兩個方式。
其一,大戰!
以一方之氣運碾壓另一方,最終得到氣運真龍大陣的認可,成為新的中京之主。
其二,禪讓!
帝王下詔,禪讓皇位。
但偏偏,前朝大虞就出現了第三種方式——折龍陣崩!
大虞立朝六百余年,實際上在史書上以三百年為界,分為了天虞和地虞兩個時期。
天虞末年,朝政敗壞,連續數位皇帝都無法承受氣運反噬,早早亡故,為穩定時局,太后過度依賴娘家,導致外戚竊取國運,最終導致王莽篡權,自命假皇帝,然而在祭天時,天壇塌陷。
后來大虞光武帝撥亂反正,重奪帝王權柄,在天壇舊址再建地壇,拜地壇登基。
因此,光武帝之前稱為天虞,光武帝之后則稱為地虞。
這折龍陣崩,便是發生在天地轉變,光武帝于中京城外戰王莽之時。
彼時,王莽發兵四十萬,而光武帝只有兩萬兵馬,天下無不以為王莽必勝。
然后開戰后,據說有天外隕石砸入王莽陣中,導致氣運真龍大陣崩陷,陣靈受損,大陣發起連環爆炸,讓王莽四十萬大軍遭遇氣運反噬,被光武帝一戰而平。
事后,史書將此事記載記載為“折龍陣崩”!
而經歷地虞朝數百年的宣揚,折龍陣崩的意義也代表著假龍遇見真龍,氣運大陣自損,倒戈相向。
由此,也不難理解陳太后此時的憤怒與失態。
假龍遇真龍,氣運倒戈!
誰是真龍還不好說,但毫無疑問,假龍指的就是如今昏迷不醒的赤陽帝。
陳太后握緊拳頭,隔著帷幕,死死盯著帷幕外站立如松的當朝元輔。
剛才那一瞬間,她心中甚至起了殺心!
“太后!”張太岳的語氣緩慢而柔和,“莫急。”
“臣即便不說,但凡讀過史書的人都會有此聯想。”
“人,是殺不完的。”
陳太后聞言,看了看懷中昏迷的赤陽帝,平復了心情,幽幽道:“元輔可是要舍棄我們這對孤兒寡母?”
“太后言重了。”張太岳搖了搖頭,“陛下是君,我是臣,哪有臣舍君?”“陛下是徒,我是師,又哪有師舍徒?”
“如今只有一計。”
陳太后一喜,連忙問道:“何計?”
張太岳笑了笑,摘下自己的一品官帽,托在手中,輕聲道——
“罷相!”
陳太后一把撥開帷幕,望著那張太岳,震驚道:“元輔,不可!”
張太岳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陛下年幼,尚未親政。太后垂簾,卻從未干政。”
“天下大事,皆從相府出!”
“坊間早有傳聞,吾非相,乃攝也!”
“如今外無強敵兵臨城下,而折龍崩陣,非假龍真龍之爭,乃上下不協,臣居君位所致。”
“故,萬方有錯,罪在臣一身而已。”
“罷相,此事可平!”
陳太后聽著張太岳的話,明白這是張太岳告訴她怎么掩飾這件事。
可是……
“若元輔不在,誰來輔佐我孩兒?”
張太岳笑了笑:“還有一月,陛下就要親政了。”
“各種變法,臣已經施行了下去。”
“陛下只需按臣的章程,繼續堅持,十年后,天下自然大治。”
“朝中尚有賢才,可輔佐陛下。”
“臣回去后,會將諸事匯聚成冊,呈于陛前。”
陳太后皺著眉頭:“可是……”
張太岳搖了搖頭:“折龍陣崩,必須要有人承擔代價。臣,是最合適的人選。”
“當罷了臣的官職,削了臣的爵位,撤了臣的封賞。”
“讓天下人相信,是臣,惹了這禍事。”
陳太后欲言又止,她沉沉地嘆了一口氣,道:“是皇家虧欠先生了,先生可有什么囑咐?”
張太岳笑了笑:“先帝簡拔我于少年之時,予我潑天機緣,何來虧欠。”
“我走后,只希望新政勿息。陣痛是難滅的,但挺過去,自是新天地。”
陳太后點了點頭,又問道:“先生此后有何打算?”
張太岳颯然一笑,道:“吾幼年時,曾夢中遇龍。”
“今朝一去,當乘桴浮于海,尋島訪龍。”
說完,張太岳目光落在赤陽帝臉上,片刻后,說道:“太后,能否……”
陳太后點了點頭,張太岳上前幾步,穿過帷幕,來到座位前,半跪在地上,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赤陽帝的臉,微笑道:“徒兒,為師走了……”
說完,張太岳起身,朝著陳太后一拜,陳太后連忙起身還禮。
張太岳轉過身,朝著宮外走去,此時宮外,不知何時竟然下起了大雪。
大長秋持傘而來,張太岳擺了擺手,一頭走入了大雪,那雪落在了他的頭發上,落在了他的肩頭,眾人只能看到那紅色官服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那地上走過的腳印也很快被雪覆蓋,就像是沒有人來過。
直到此時,一直昏迷的赤陽帝只感覺心中一痛,高喊“不要”,猛然睜眼,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卻無力再說其他,又一次昏迷了過去……
至此,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爆炸,讓一代宰相張太岳的時代突兀地結束,而大運朝的未來,正如這春天的大雪,不知是春意的重新勃發,亦或是漫長的寒冬。
中京,某處密室,一個聲音帶著蠱惑的語氣緩緩說道——
“雖然不知這爆炸是怎么回事,但折龍陣崩的說法可以傳揚出去。”
“若我所料不錯,張太岳為護住赤陽帝,必然引咎辭職,甚至短期內遠離大運。”
“赤陽帝本就體弱,不堪氣運之重。而赤陽帝與張太岳師徒情深,待其親政,我有一法,可令赤陽帝自毀。”
“朝中張黨,不過是張太岳近幾年提拔起來的,還不成氣候。張太岳變法不得人心,與那幾個世家談一談,允諾利益,換取他們的支持并不難。”
“除此之外,殿下也當施恩于太后娘家,換取太后的好感。”
“屆時山陵崩,不忍言之事發生,殿下當可取而代之!”
趕車車,手機上寫的,今日就一章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