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當今天子不是一個熱衷于開朝會的皇帝,這是百官們共知的事情。
按照大漢慣例,朝會五日一開。
但到了劉協這里卻變成了十日一開,甚至有時候直接不開,讓百官將大小事送呈到宣室。
對于天子的這種懶政的行為,百官們自然是有意見的,此前有許多大臣不停地上書諫言。
對于這些諫言,天子表示全部接受,而且贊揚他們敢于直諫,但就是不改。
次數多了,百官們也就慢慢接受了。
畢竟當今天子確實英明神武,即便不怎么開朝會,依然能夠洞悉政事,而且把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當然,所有人都明白,這其中大部分的功勞都在于那些每日在宣室殿處理政務的大臣身上。
那些大臣雖然官職高低不一,大部分人甚至連九卿都不是,但卻有資格在宣室殿幫助天子處理政務。
這一權利讓不少大臣都為之眼紅,但又無法躋身其中,只能干瞪眼。
今日是近兩個月以來第一次朝會,雖然已經過了寅時,但仍有許多大臣沒到承明殿。
大臣們來得這么晚的原因也很簡單,天子從來不會準時上朝,往往比他們要更晚,來早了也是站著干等。
果不其然,直到卯時左右,所有大臣們都到齊了后,劉協才姍姍來遲。
“諸位愛卿來得倒是夠早的。”
劉協走到龍椅上落座,接受了百官朝拜后,才笑著說道。
百官聞言嘴角都忍不住一抽。
他們來得還早?都已經日上三竿了!
分明是你來得太晚了!
孔融上前說道:“陛下,如今天下剛定,百廢待興,您身為天子,不可倦怠國事啊。”
“您久不上朝,讓大司徒、大司空以及御史中丞他們處理政務,如此下去如何能行?”
“還請陛下多多專注于政事。”
劉協聞言露出嚴肅認真的神色,點頭道:“大長秋教訓得是,朕記住了。”
孔融嘆了口氣,心中無奈。
每次有人諫言天子都是這一套說辭,表面虛心采納,實際上根本不改。
累了。
就在群臣以為天子又要跟往常一樣說出“有事啟奏,無事退朝”時,劉協卻說出了另外一番令他們感到意外的話。
“朕這段時日來也在反思,朝廷大事關乎國家民生,朕身為天子,實在不該如此懈怠。”
劉協露出自責之色,同時又說道:“但人力有時窮,朕精力有限,讓大司徒他們協助朕處理政務也是無奈之舉。”
“不過這到底不符合朝廷禮制,所以朕欲改制,以便更好、更快地處理政事。”
劉協的話令所有大臣都是一愣。
改制?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劉協便道:“朕欲創辦內閣,設七位大學士。”
“朝中大小事務皆上呈內閣,由諸位大學士進行審閱以及批示,然后再由朕來裁決。”
劉協將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道了出來。
內閣制度是明朝創立的,這是一項相當超前的管理制度,對管理國家而言有著很大的優勢。
劉協很早之前就有創立內閣的想法,只不過這不是隨便就能決定的,所以他一直在為此做準備。
這么長時間以來,他讓諸葛亮、郭嘉、賈詡、司馬懿等人從開始的參議政事,再到后來直接負責處理批閱奏折,就是在慢慢把權力下放。
直到現在,文武百官們已經差不多接受了讓大臣處理政務的行為,正是他提出改制的好時機。
“陛下,這、這萬萬不可啊!”
孔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隨后焦急地開口道:“天子乃一國之君,國家大事,豈能全部交由臣子處理?”
“如此,如此怕是……”
他沒敢把后面的話說出來,天子把權力下放,極容易導致臣子專權!
當初十常侍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孔融話沒說完,崔琰便站了出來,搖頭道:“大長秋此言差矣,身為臣子,輔佐天子乃是分內之事。”
“所謂家有諍子,不敗其家;國有賢臣,不亡其國。滿朝文武皆是賢臣良臣,陛下創立內閣、讓我等臣子輔佐處理政務也是為了大漢天下,又有何不妥?”
“臣以為這內閣制善,大善!”
崔琰說完,審榮、沮宗等一眾臣子們也紛紛站出來附和,支持天子改制。
笑話,內閣大學士能直接處理政務,這是多大的權力?
之前天子沒有設立內閣,全憑自己喜好選人參知政事;如今正式改制,把這一制度納入規矩當中,那滿朝大臣都有機會進入內閣!
所以他們怎么可能會反對?
孔融本想再勸,但滿朝臣子們都贊同,郭嘉、賈詡、諸葛亮等人更是不可能反對,所以他也只能退回去。
“既如此,那內閣便正式創立了。”
劉協見百官不出他所料地同意改制,不禁露出笑容,隨后讓一旁的宦官宣布內閣大學士的名單。
分別是——宣室殿大學士郭嘉,溫室殿大學士賈詡,麒麟殿大學士諸葛亮,金華殿大學士司馬懿,承明殿大學士楊修,廣明殿大學士魯肅,以及壽成殿大學士法正。
內閣大學士固定只有七位,大學士只是一個頭銜,除了可以輔佐處理政務外,并無其他實際權力。
七位大學士里以宣室殿大學士為首席,銜領所有大學士,而天子隨時可以任免大學士。
除了這七位大學士外,還有大學士候補,也可以參知政務,但只有建議權沒有批閱權。
對于這些人選,百官都不意外,因為這批人正是之前每日在宣室處理政務的那些人,他們入選內閣很正常。
反正只要內閣制度存在,他們遲早有一天也能入選其中,因為這是在“規矩”框架內的制度。
群臣之中,許攸聽到自己沒能名列七位大學士之中,不由得一愣,隨后在心里微微苦笑。
“果然,陛下還是因為我為曹沖求情而對我生了芥蒂……”
“或許我是該退了。”
按道理說,以他的地位是有資格名列七位大學士之一的,但天子并沒有將他列入其中。
這讓許攸不得不開始思考自己要不要激流勇退,向天子辭官告老,如此尚能保全一份君臣之情。
改制一事確立后,劉協又接著說道:“除了改制之外,朕還有一事要宣布。”
“這段時日來,朕與諸位大學士相商,認為如今天下大定,有一事當要盡快去完成。”
“這件事,即清丈田畝,普查人口。”
劉協話音落下后,原本還因為改制一事而竊竊私語的群臣,瞬間安靜了下來。
群臣之中除了郭嘉、賈詡二人外,其余人等包括諸葛亮、司馬懿等人在內,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同時還有一絲迷茫之色。
與他們相商?什么時候?
只見劉協正色說道:“連年戰亂,各地叛賊割據,使我大漢國庫空虛,百姓生靈涂炭。”
“如今天下大定,首要之事便是普查天下人口,同時清丈各地田畝,以便征收賦稅、充盈國庫。”
“此事朕已與諸位大學士商定,將派遣繡衣使到各地清丈田畝,以及普查各地的百姓數量。”
劉協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一決定。
但這番話落在殿內群臣耳中,卻讓他們個個心驚,幾乎是紛紛色變!
“壞了!”
楊修更是心中劇震,剛剛被選為大學士的喜悅幾乎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抬眼望向了四周,果不其然,包括自家父親楊彪在內的眾多大臣都看向了他,目光中有震驚、有憤怒、有冰冷、更有敵意!
“陛、陛下!”
楊修只覺得頭皮發麻,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拱手道:“此事事關重大,是不是……要再好好商議一番?”
自袁氏被族滅后,他楊氏身為五世三公的百年門閥,是當之無愧的各大世家之首。
但如今!
天子公然宣布說要清丈田畝,普查人口,還說是和諸位大學士共同商定的,這不是直接把黑鍋往他身上蓋嗎?
要是承認了,那以后其他各大世家該怎么看他,該怎么看他楊氏?
他楊修就成了背叛士族階級的叛徒!
劉協笑道:“德祖何出此言,此事明明已經商定了,為何還要再議?”
“況且不清丈田畝、普查人口,如何能得知我大漢如今有多少田畝?多少百姓?”
“德祖身為內閣大學士,怎么說話這般糊涂。”
劉協三言兩語就把楊修的話懟了回去。
自古以來經歷過大的戰亂后,是必然要普查人口、清查土地的,因為人口數量和田地數量是朝廷收繳賦稅的重要數據,所以劉協提出此事沒人能夠反駁什么。
“臣、臣……”
楊修漲紅了臉,無言以對。
清丈田畝、普查人口自然沒問題,但這件事來得實在是太突兀了!
天子突然宣布并且拍板這一決定,朝中群臣都沒有提前收到任何消息,根本來不及應對!
這種時候要是受到清查的話,那各大世家隱瞞不報的土地,還有掛靠的佃戶們都會被查出來!
查到了就會被重罰!
楊修心里叫苦不迭,他本來還在納悶以自己的資歷怎么能進入內閣呢,原來是在這里等著他!
他現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即便說出來了也沒人會相信。
天子都說了跟內閣大學士們商議過,他卻說自己不知情,誰會信他?
就在楊修不知如何應對時,一道熟悉的蒼老聲音忽然響起。
“陛下所言極是,如今天下一統,清丈田畝、普查人口乃勢在必行之事。”
“我楊氏將會全面配合繡衣使的普查。”
楊彪顫顫巍巍地站了出來,向劉協佝僂著身子說道,態度十分恭敬。
“父親……”
楊修臉色一變,本想開口說話,卻被楊彪一個眼神給逼了回去。
劉協目光深邃,笑道:“楊公有此覺悟自然是極好的,那清丈田畝、普查人口一事,便從楊氏開始吧。”
“朕已命繡衣使準備妥當,不日便會奔赴各地進行普查。”
劉協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直接把其他大臣們心中最后一絲幻想給擊碎了。
天子根本就是蓄謀已久!
這是打定主意要對他們這些世家動手,讓他們將隱瞞不報的土地和人口都吐出來!
一時間,崔琰、董忠等人的臉色都很難看,看向楊彪楊修父子二人的眼神更加冰冷了。
“朕乏了,今日朝會就到此結束吧。”
“退朝。”
劉協說完后就直接起身向大殿外走去,留下一片緘默的群臣。
郭嘉、賈詡二人相視一笑,同樣離去。
諸葛亮若有所思,司馬懿則是一臉狐疑地看向諸葛亮,魯肅、法正依然不動聲色。
百官紛紛退朝。
董忠冷冷看了楊彪一眼,冷笑道:“楊公真是好手段啊,佩服,佩服!”
崔琰淡淡說道:“楊公此舉是自絕于天下士族,好自為之吧。”
言罷兩人就直接離去了。
百官也都不跟楊彪、楊修父子搭話,要么冷眼以對,要么無視,仿佛與二人之間有了一道無形的厚障壁。
到最后,大殿里只剩下他們父子。
楊修此時再也忍不住了,顫抖著嘴唇道:“父親,您為何要……”
“別說了。”
楊彪深深嘆了口氣,說道:“明日為父便會向陛下請辭,不再參與任何朝廷事務。”
“不要與陛下斗,你斗不過的。”
“如今已經沒有了其他路可走,只能在這一條路上走到黑了。”
他又何嘗不知承認此事會給他們楊氏招來多大的仇恨,但又有什么辦法?
天子擺明了要坑他們楊氏,除非楊修辭官歸隱,才能讓所有人相信楊氏沒有站到天子那一邊去。
但可能嗎?
內閣大學士的位置太重要了,也太誘人了,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所以,既然都到了這一地步,不如就將錯就錯,堅定地站到天子那一邊去。
楊修眼中閃爍著淚花,心中感到深深的無力。
直到如今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帝王手段。
官場,實在是太殘酷了。
他抬手擦了擦眼淚,上前攙扶著楊彪走出大殿,往宮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