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啊,你說的這些為父沒太聽懂……你讓為父放過李華?有那必要嗎?”
張巒坐在那兒,整個人還有些迷糊。
本以為大權獨攬的意思,就是朝中上下所有的事情都要聽他一個人的,但等他入朝久了才發現,這大明朝堂也好似個草臺班子,很多時候根本就不需要誰站出來挑大梁。
沒了誰都能正常運轉,就更別說他這個本身就啥事都做不了的肄業國子監生了。
張延齡道:“幫幫覃云而已,爹你覺得不行嗎?”
“我不是要反對。”
張巒搖頭道,“就是幫別人……為父總覺得怪怪的……咱自己的事兒都還沒琢磨明白呢,那覃云跟咱也沒多少交情,完全沒那必要啊!”
“怎么沒交情?當初是誰送咱們一家上京城的?到京城后,姐姐出嫁前后,又是誰鞍前馬后效勞的?”張延齡一臉認真地道:“對朋友就是要真誠些!要是爹你覺得這么做對你來說太過困難,實在不愿意出手,那我再想辦法吧。”
“啥意思?”
張巒皺眉不已,喝問,“為父解決不了,你找旁人?咋的?還要跟你爹我分道揚鑣不成?為父就是看不慣你這小人得志的嘴臉!
“哼,當初讓我參劾李華的人是你,現在要營救他的人也是你,目的還是為了跟咱不相關的覃云,你說你……咱們家是開善堂的嗎?”
張延齡解釋道:“那倪岳曾坑害過太子,落得如今的下場,完全可以說是咎由自取。但那李華到底只是跟錯了人,實在沒必要把他趕盡殺絕……”
“行了行了,我不想聽你的理由!”
張巒道:“為父就想知道,這糟心的案子,為父得管多久?”
“爹,眼下新皇登基,很多事都是以小制大。”
張延齡分析道,“一個梁芳,就能撼動小半個朝廷的人,當前幾乎所有朝臣都在偷偷看著你。你現在做的事,是他人羨慕而不可得的,你還有什么不滿的?
“明天你就去見李華的弟弟李凌……此番也算是你彰顯本朝頭號權臣氣勢的時候,拿出點架子來,讓人知道你不好惹。”
乾清宮。
朱祐樘正在挑燈批閱奏疏,此時懷恩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上捧著一份新奏疏。
“懷大伴,放下吧。”
朱祐樘聽到腳步聲,抬頭看了一眼,關心地道,“時候不早了,懷大伴你先回去歇息,明日還有早朝呢。”
懷恩勸道:“陛下,您也該早些歇息才是。”
朱祐樘咧嘴一笑:“我沒事,晚飯時跟內子一起吃的,回來后干勁十足。平常挑燈夜讀,我都能熬到半夜時分,這個時間點沒睡,并不算辛苦。倒是你,上了年歲,應該多注重身體。”
“陛下,這治國之事,并非朝夕可成,您得保重好龍體。”
懷恩顯得很心疼。
朱祐樘點點頭。
懷恩這才把剛剛帶來的奏本,往前呈遞,并進行介紹:“此乃國丈張侍郎所呈遞的奏疏。”
“岳父嗎?”
朱祐樘馬上把別的奏章放下來,興致勃勃地打開自家岳父所寫的那本。
“情況是這樣的……”
懷恩在旁做了說明,“張侍郎認為,梁芳雖僭越易儲,罪大惡極,卻也非罪不可赦。唯朝中有不少人曾為其所用,就比如說李孜省就是他舉薦給先皇的……此番應當詳細查明,弄清楚其黨羽背后醞釀的陰謀詭詐,再行定奪!”
朱祐樘詫異地問道:“這真是岳父的意思?不是都說他跟李孜省的關系很不錯嗎?”
懷恩一時接不上話。
張巒跟李孜省的私交不錯,連皇帝都知道了?
而且皇帝還不著急?
李孜省可是成化朝末期最出名的權臣,你讓一個外戚跟權臣勾結在一塊,真不怕出事呢?
“我從字里行間看出來,岳父似乎并不太想接手這案子。”
朱祐樘認真看過張巒的上奏,微笑著說道,“逼得太緊也不好,這樣吧,把梁芳案做一下整理,我親自過問,替岳父解圍。”
懷恩勸解道:“陛下,張侍郎是在替您分憂,何不成全他的忠心呢?”
“是嗎……”
朱祐樘笑了笑,搖頭道,“他幫我,跟我幫他,有什么區別呢?岳父這人,看上去很隨和,但他辦大事的時候,卻絲毫也不含糊……眼下為難,可能是顧慮太多吧。”
懷恩問道:“其實在旁人來看,很難想象之前是靠張侍郎把梁芳給成功扳倒的。”
“是啊。”
朱祐樘道,“不過這的確是岳父的手筆,當時還有皇祖母參與其中,我親自見證……哦對了,皇祖母那邊,我還沒問問她老人家的意思……這樣吧,明日早朝后,我打算親自去跟皇祖母說說……”
距離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不遠處的茶樓,今天又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便是如今在朝中看起來很是顯赫,但其實卻好似個閑人般的張巒。
張巒到來后,李華的弟弟李凌急忙迎上前,而跟隨張巒前來的覃云則識趣地退出門口,大約是不想參與他們之間的對話。
“咳咳。”
張巒記得兒子說的話,要彰顯一下自己的氣勢,便拿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倨傲態度,走到桌前直接坐了下來,嘴里還裝腔作勢地咳嗽了兩聲。
李凌道:“草民李凌,見過張大人。”
“客氣了。”
張巒一擺手,和顏悅色道,“我就是個平常人,有幸入朝輔佐明君,真論學識,比起你們李家這種書香門第出來的強不了多少……哦對了,你找我做什么來著?”
李凌聽到這番開場白后心中直打鼓,暗忖,這就是外人傳言中很有本事的張國丈?
看上去跟一個目光短淺的市井之徒好像沒什么區別。
不會只是因為跟太子過從甚密,而獲得晉升高位的機會,其本身并沒什么真本事吧?
“專為家兄李華之事而來。”李凌解釋道,“他因為之前做了一些錯事,而被朝廷關押,聽說可能會被定死罪。”
“死罪……應該不至于……”
張巒輕捻頜下胡須,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隨后問道,“他犯的這點兒過錯,應該不至于被殺頭吧?或許過個幾天,人就平安回去了呢?”
“這……”
李凌苦笑道,“不太可能,畢竟家兄府宅都被抄沒了。”
張巒點頭:“落到抄家的地步,聽起來是有些凄慘。若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或許當日我就不會參劾他了。”
“張大人,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家兄他之前的確是豬油蒙了心,做了觸怒您的事情。”李凌道,“要不您看這樣如何,有什么需要賠罪的地方,您只管說,只要我們李家有能力辦到的,一定不含糊。”
張巒搖頭:“他得罪的不是我,而是大明律法,一旦進入懲戒流程就得公事公辦。再說了,你兄長的事,我也過問不了啊……我既不在三法司,又沒執掌錦衣衛,這種事……呵呵。”
李凌道:“可是都在傳言,說這事兒只有您能幫到家兄……朝中唯一能救他命的人,只有您了。”
“救命嘛……”
張巒搖頭道,“我什么都不做,其實也沒什么影響。情況就擺在這兒,如果可行的話,我倒是不介意暗中上一份奏疏,去跟陛下求情。”
“那……那自然是最好不過。”
李凌聽了看起來很高興,但心里卻更擔憂了,貿然跟皇帝提這種私事,在外人看來就像生怕自己兄長死得慢一般。
張巒道:“我說句大實話,今天我之所以會來,主要是看在覃云的面子上……就是錦衣衛千戶覃云。”
“知道知道,草民就是通過他聯系到張大人您……”
李凌急忙道。
“嗯。”
張巒頷首,“覃千戶一表人才,年紀輕輕就已在朝中獨當一面,我非常欣賞這后生。對了,你對他持如何看法?”
李凌一怔,隨即道:“不敢多想,能與之交往,乃李家之大幸。”
張巒笑哈哈地道:“滿意就好!既如此我給你們說個媒如何?聽說你有個女兒,到了適婚的年歲,不如就……順理成章一下?哈哈,你要是覺得為難,就當我沒說。”
李凌怎么也沒想到,張巒會厚顏無恥,竟直接要做他女兒的媒人。
你事情都還沒辦呢,就想讓我搭個女兒進去?
本身李家除了家底豐厚,人脈廣泛外,在地方上也頗有名望,祖上曾出過兩個進士,族中讀書人遍地,還有很多方術方面的國手。
李家跟覃云聯姻,并不是什么高攀,而是低就。
“這事……恐怕得從長計議。”
李凌道,“在下也不知覃千戶具體是何意思……”
“他不同意的話,我去說和,如果你們李家跟覃云成了姻親,那這忙我非幫不可。”張巒道,“這么說吧,李華之事因我而起,當我知曉他被牽累后,便一直心存愧疚,只是不知該如何提這件事。”
“啊?”
李凌心想,聽這意思,你還是個大好人呢?
張巒笑道:“我也不是要求現在就把婚事給定下來,等把事情辦妥,你哥哥從詔獄出來后,我再來說媒。
“目前就這么個想法,你要是同意,這事立馬就能推進……要是不同意,那就……另當別論了,你們自求多福吧。”
“您……您別啊,李府上下為您準備了厚禮……”
“呵呵。”
張巒搖了搖頭,笑道,“我張某人別的不多,唯獨不缺銀子。說起來,徽州商賈與我交情很不錯,一再給我府上送銀子,我都沒敢收。這是因為,我知道銀子太過燙手,做事還是講良心為好。”
李凌聞言再一次皺眉。
他先前就沒把張巒當成什么正面角色看待,但聽了張巒的話后,他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看起來態度隨和的小老頭。
張巒道:“李華最大的過錯,便是他牽扯到了鄧常恩案中,還跟倪岳狼狽為奸,我這個人呢……雖說不上記仇,但也不會隨隨便便就出手幫一個曾與我為敵之人。
“如果你有意與我交好,那我愿意伸出援手,唉!誰讓李華當初沒看明白局勢,非得往倪岳那邊站隊呢?”
“唉,家兄之前一直想投靠您,只是苦于沒有機會罷了。”
李凌說到這里,神色間頗有些無奈。
早先誰知道你這個國丈,竟能在文官隊伍里站穩腳跟?
但凡是個明眼人,都會覺得那倪岳更有前途啊。
張巒再笑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要有心救人的話,現在就可以做決定了,不然,遲則生變。”
見李凌似乎不怎么相信,他干脆直接點醒,“李孜省曾執掌欽天監,如今朝中彈劾他的奏疏,如同雪花般飛到陛下跟前,要是再有他的什么案子爆出來,與之有關系之人恐怕全都要倒大霉……到時再上疏論救,恐怕就……”
“明白。”
李凌終于明白過來,無奈道,“到那時,一切都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