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人像是逆流而上的鮭魚,千辛萬苦地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年后的人好似被風吹起的蒲公英,輕輕蕩蕩地又飄搖向那四方。
團聚與溫馨就像是一塊含在嘴里很快就化去的糖,在接下來的一整年時間里,品咂回憶著唇齒間淡淡殘留的那一點甜。
年后的每天上午,李三江都會一改過去坐二樓露臺的習慣,改為坐壩子上。
每每有村里人背著行囊或騎著摩托,以各種方式將要出遠門走過前面這條村道時,都要特意向里走,來到李三江家停留一下。
有人會提一點簡單的禮,不值錢,只為湊個雙。
有的就發一根煙,陪著李三江抽完后,再給一根讓李三江夾耳朵上,然后就離開。
不少人連壩子都不上來,就站在下面,和李三江隔著臺階聊幾句天,說說自己要去哪里,說說今年愿景,硬扯點閑篇。
其實,壓根就沒什么事兒,就是要離家出遠門了,怕是年中很難回來,家里又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就得專程來李三江這里熱個臉。
有的是家里老人催他們來的,有的是自己曉得要過來。
人生大事,無非生死二字,生能預判,死卻總是來得突然。
萬一家里出了什么事,他們沒辦法及時趕回來,有李三江在,至少家里頭不會慌亂,心里也就有那一份底氣在。
林書友在這里過完年,就動身回福建老家了。
背著團隊統一款的登山包,身著深青色貼身套衣。
走到廟街前,他還特意在巷子口駐足了片刻,用以調整表情。
不能像過去那般謹小慎微,卻又不能表現得過于倨傲。
思來想去,他臉上露出了靦腆的笑。
怪不得小遠哥喜歡用這個表情。
當你身份和自信心足夠時,適當的靦腆,可以幫你減免去很多麻煩。
廟門口早有人站著,看見林書友后就馬上向里通報。
很快,爺爺和師父就迎了出來。
一人一邊,伸手輕拍著林書友的兩肩。
林書友的胸膛,在這拍打中,不自覺地越挺越高。
回家時已是黃昏,該吃晚飯了。
廟里長輩和師兄弟們聚得很是整齊,按理說,這會兒正是廟里最繁忙的時候,游神、祈福、驅邪等活動,幾乎排滿。
可即使如此,師父也特意空出了廟里檔期,只為迎接自己徒弟的回家。
今日團圓餐的規模和架勢,甚至超出了剛過去的大飯。
廟里其他人,對此都感到莫名其妙,無法理解的同時卻又不得不遵從安排,因為師父和爺爺,守口如瓶。
也因此,族譜單開一頁以及團圓飯坐首座的待遇,林書友是沒享受到的。
但在給陰神大人們供香時,林書友被要求站在爺爺和師父中間。
落座吃飯時,爺爺在首座坐下前,先抬手示意身側的林書友先坐。
飯桌上,一眾長輩們都想打聽林書友這半年的故事,林書友只講大學生活。
偶有長輩想故意套套話,都會被師父和爺爺主動岔開,確保阿友不會腦子一熱,說出不該說的話。
飯后,大家各自散去。
林書友被邀入坐下,與師父和爺爺坐一起喝茶。
可就是這關起門來的細聊,聊的也只是學習與生活。
林書友說自己學習很刻苦,且有了長足進步,但考試成績,現在還不能公布。
對此,師父和爺爺都表示很認可,就算一些新傳承,現在不能公布,可不管怎么樣,孩子學會了,那肉怎么著都算爛在鍋里。
生活方面聊的就是與同學相處問題。
站在林書友的角度,他確實是為了融入小團體付出了很多努力,雖然經常會犯錯。
但在師父和爺爺耳朵里,就是另一番意味,這是真能和龍王家的那位處成伙伴朋友?
他們當初是被嚇得逃出金陵的,把阿友留下來,想著也是給龍王家當牛做馬也是一件大好前程。
他們是真沒料到,阿友居然這般奮發努力、銳意進取。
夜話淺談輒止。
翌日一早,廟里就忙活開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這會兒的老家地界,不缺人,缺神。
林書友的回家,彌補了這一空缺。
游神開始前,廟里上下在院中排列。
林書友被安排在第一個,到底是年輕人,骨子里依舊難掩想表現一下的欲望。
沒開臉,沒焚香,甚至都沒跪下磕頭行語,就這么直白白地站在主廟前,面朝廟內眾人,背對一眾神像;
雙手負于身后,下巴輕輕抬起同時,豎瞳開啟!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全場當即一陣嘩然,就連師父和爺爺,都忍不住瞪大了眼,面露驚愕。
因為只有極少數的那種德高望重的老乩童,才能以這般簡潔的方式請陰神上身,而且那也得是在真正危急關頭實在是顧不得禮數的前提下,事后還是得賠罪解釋的。
可這小子……就為了這一得瑟。
偏偏白鶴童子,還真的給面子。
乩童除了請神外,請神成功后的扶乩狀態下,神韻和神威,也是評判乩童實力的一大重要標準。
豎瞳帶赤,氣聚神凝,細究觀察之下,甚至能在其身邊看見淡淡陰氣流轉。
這就絕不是起乩成功這般簡單,而是白鶴童子側傾關照得十分明顯,以更大程度降臨其身。
林書友往椅子上一坐,看向師父和爺爺,道:
“開臉。”
師父和爺爺對視一眼,默默上前。
他們一個是廟里話事人,一個是輩分最高,一些雜活早就不用他們親自做了,但今日一個拿顏料盤一個拿畫筆,開始給這個年輕人開臉。
開臉后,再換妝更衣。
這活兒,一般人還真干不了,因為只要一靠近,就能感受到童子所散發出來的磅礴壓力。
等一切辦妥,將三叉戟呈遞到童子手中時,童子一把將其抓住,站起身,將三叉戟高高舉起。
剎那間,廟門大開,香火自燃,內外肅殺!
游神開始。
本就作為引路童子的白鶴童子,在全隊領頭,以往與其它游神隊伍相遇時或經過其它廟宇堂口時,自有一套規矩去應對。
可今日,白鶴童子打頭陣,所有對面的游神隊伍全部心生感應主動避讓,凡過廟堂口,廟門自動閉合。
說白了,游神是為了肅清妖氛,保一方平安,又不是與具體邪祟單對廝殺,所以是個小活兒。
但架不住,有一位把小活兒當大活兒干,還干得如此賣力和認真。
一個序列里的自然會給你這個面子,不是一個序列里的也不愿意和你為這點事別苗頭茬架。
今日活動,廟里可謂出了大風頭,連道路兩旁的圍觀群眾,都覺得今日的游神隊伍很不一樣,那精氣神洶涌澎湃得,仿佛不管什么妖邪敢出現攔在面前,都會被頃刻間碾壓撕碎。
圍觀群眾靠自己感官投票,誰家游神隊伍強勢,那接下來有事就去誰家的廟。
畢竟,絕大部分人是遇不到臟東西的,所圖所求的,就是一個情緒安慰。
收隊歸廟,拜謝陰神大人。
依舊是林書友第一個。
他沒接過香,而是閉上眼,對著上方白鶴童子神像,說了聲:
“謝了,辛苦。”
然后自顧自地轉身,去卸妝去服。
師父本能生氣,想要站起身批評,卻被爺爺伸手攥住。
尋常乩童膽敢對陰神大人不敬,那就幾乎是斷絕了起乩之路,阿友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他敢這么做,那自然就有他的底氣。
老爺子到底目光深遠,他這最中意的徒弟也就是林書友的師父,想的還是如何維系好廟宇傳承,但老爺子看見的,則是官將首的真正未來。
林書友卸完妝后,就笑著從媽媽手里接過了一塊年糕,咬了一大口,軟軟糯糯的很好吃。
媽媽笑著嗔了他一下:“看你今天威風抖的。”
林書友只是笑笑,沒說話。
自打那日在將軍廟,小遠哥起誓,直接叫童子滾下來的那一刻起,陰神在他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濾鏡,就破碎了。
他開始逐步將童子,視為自己并肩作戰的伙伴,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
若是童子不想要這平等的關系……
那他就去給小遠哥打小報告!
小遠哥會教教祂,什么才是真正的不平等。
接下來,廟里其他人去依次拜謝,禮節完備,儀式充足。
爺爺走過來,給林書友遞來了一條毛巾。
“謝謝爺爺。”
林書友用毛巾擦著臉。
“我們家阿友長大了,也變了。”
最后兩個字,咬得很重。
若是小遠哥在這里,肯定能從老人家這句話里品出其心態意思,可林書友畢竟是林書友。
讓它解這謎語話,實在是有些太難為他了。
只見他笑著對爺爺道:
“爺爺,這不是很正常么,你們都老了,可我還年輕嘛。”
這番回應弄得爺爺陷入沉思。
想著這是不是龍王家那位的意思,想讓自己和徒弟趕緊退位,換阿友上位?
可再一看這家伙扭頭就又去跟媽媽討要年糕去吃了,爺爺又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他忽然覺得,那邊居然能一直忍受阿友到現在,龍王家的那位,當真是好脾氣。
夜深人靜。
林書友睡不著,一個人穿著睡衣來到主廟,看著里頭這一排排神像。
他摸了摸增將軍的腳趾,又拍了拍損將軍的腳背。
作為乩童,他其實很想體驗一下請增損二將上身的感覺。
“哐當……”
一聲顫音,從尾部的那尊神像那邊傳來。
這立在最后一排的那尊,是白鶴童子。
林書友趕忙跑過來,踮起腳,拍了拍童子神像的小腿:
“別生氣別生氣,怪我,不該三心二意。”
薛亮亮要去金陵做工作交接,薛爸薛媽自然和兒子同一天離開,回安徽老家。
倆老人離開前,很是不舍,不停地說給大家添麻煩了云云,并邀請大家伙以后得空了去他們那里做客。
他們這輩子,還沒在別人家里待這么久過。
譚云龍年后得假,開車回南通安享“晚年”。
譚文彬就回石港老家,陪他爸媽去了,南北爺奶以及周云云家里那邊,也需要應酬。
畢竟,譚云龍才是譚家的一家之主,至少名義上是。
所以一切活動,都得圍繞譚云龍這個核心展開。
山大爺初二就消停了。
除了吃飯時積極,其余時候都躺在草垛子上曬太陽打發時間。
沒辦法,子彈輸光了,上不了戰場。
他是個老賭狗了,年幼時的潤生跟著他沒少挨餓斷頓。
但他有個好習慣,那就是輸光了就消停了,從不借錢打牌。
所以,你說他可恨吧,那確實可恨。
但要說恨得牙癢癢,還真到不了那個程度。
因為正常的賭狗,最可怕的就是他們籌錢借錢的能力。
他們能在一遍遍自抽耳光坦白發誓后,把全家人一步步地堅定拖入沉淪深淵。
不過,消停后的山大爺,心情也是不怎么美麗。
李三江嘴巴閑了,就拿他潤潤唇,問問他今兒個怎么得空了,今兒個怎么不坐莊了。
面對這個老東西,山大爺是真的沒脾氣,明明年紀比自己大不少,偏偏自個兒明顯已經小老頭模樣了,可這老東西卻依舊紅光滿面、中氣十足。
以前覺得他日子過得好吧,但畢竟是孤寡命,自己好歹有個潤生陪著。
結果這老東西,瀟灑滋潤一輩子了,臨老竟還能撿到一個省狀元曾孫。
別人得苦哈哈地為兒子存錢娶兒媳婦,再為孫子打拼娶孫媳婦,哄著傳宗接代,他倒好,跳過所有周折坎坷,一步到位,跟天上掉下來似的,戶口本上直接就添了一個。
人比人,真就得氣死。
山大爺覺得,自己這輩子認識李三江后,受了這么多氣,現在還能活著,已是相當不容易。
柳玉梅現在真就是越來越融入農村老太太的生活。
閑話是非這東西,只能當個調劑,一下子扯多了,就算是非筐子還沒見底,牙齒都會因為瓜子嗑多了開始發酸。
她干脆在家里擺個小牌桌,南通這邊不興打麻將,她就和劉金霞、薛媽她們一起打打長牌。
起初人不夠轉時,李追遠也被拉上牌桌湊個人頭。
打著打著,她們就不讓李追遠上桌了。
打牌嘛,有輸有贏才有意思,變成一個人一直贏錢,就跟另外三家趕著上供似的,那還打個屁。
最重要的是,柳玉梅清楚,以小遠的腦子,他是能控制輸輸贏贏的,而且能把控得很自然到位。
可這小子偏偏不。
因為他打牌時,阿璃會坐在他旁邊,幫他數錢整理,疊起壘高高。
這小子是為了讓阿璃開心,完全不顧她們仨老太太的心情。
今日不用上牌桌的李追遠,讓熊善騎著三輪車,載著自己去了石港。
不是為了逛商店買東西,而是來到一處墳地。
那枚銅錢,也終于到了該解決的時候了。
曾經的它,讓自己無比忌憚,甚至都不敢將其取走,只能就地深埋。
現在,倒是能做到正常視之。
潤生和陰萌去西亭鎮,給山大爺修葺破落的屋墻,順便再置備點米面糧油。
梨花得上牌桌,陪著柳玉梅打牌。
自己能抽取出的人力,也就是熊善了。
在得到自己的事先提醒后,熊善挖掘時很是小心,特意在自己身上以及鏟子上,貼了好幾張辰州符以做庇護。
銅錢還在原地,被挖了出來。
李追遠示意熊善走遠點,他自己則擼起袖子,開始向四周揮手,改變和接引風水格局。
站在遠處的熊善看著這一幕,用力咽了口唾沫。
以前少年對他說過自己不會用符,他就沒信,現在一看,果然……一個能徒手牽引風水格局的人,哪可能不會用符?
這簡直就是符道大家,不需要符紙作為媒介,直接虛空畫符了。
李追遠這會兒是沒心思去理會熊善在想什么的,他現在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枚銅錢上。
從邪性角度出發,這枚銅錢遠遠比不過自己那本奄奄一息的《邪書》。
但它的威能,卻更直接。
人家不屑于操控你的精神,只是埋頭改變你的肉體。
挖出它的地方,還一并挖出了幾只大小不一的靈芝。
應該是經過地下的蚯蚓或老鼠變的,從色澤和毛發上可以瞧出端倪。
只是這種靈芝,不僅沒有絲毫滋補效果,吃了后,身體也會出現大問題。
梳理好周圍的風水格局后,李追遠拿出陣旗,開始布陣。
陣法布置完畢,李追遠舒了口氣。
接下來,就到關鍵時刻了。
自己能否將這枚銅錢化為己用,就看這封印,能否完美打上去。
要是封印打不好,自己絕不會冒險帶著它,只會重新選個地方,再次給它封印進地里,等待自己下次實力提升后回來。
要是封印打好了,那它就能嵌入自己的新制羅盤中,充當羅盤核心。
銅錢本身運作原理,就是自帶一個陰煞風水局,凡是貼近它的血肉之物,都會在這一格局下陰生發散。
以它為羅盤核心,那么以后遇到特殊環境時,就會大大降低羅盤失效的概率。
很多瘴或者陣法,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混淆掉你對方位的感知,有它在手,相當于大部分中低級的瘴或陣法,能無腦可削。
李追遠取出紅泥,在自己掌心、手背、手腕處,各自畫咒,最后再集合結印,當他以大拇指向下壓去時,風水格局和陣法同時被引動。
熊善只覺得自己視野中,少年所在的位置一下子變得十分模糊。
可他又不敢上前去幫忙,要是一不小心沖破陣法或者干擾到風水格局,那就是幫了倒忙。
終于,模糊感消散,少年的身形再度變得清晰。
那枚銅錢,也落在了少年手中,被少年很隨意地上下拋著。
完美封印。
李追遠很享受這種以前困擾自己的難題被自己回過頭來輕松解決的感覺。
這是自己的成長。
當然,要不是自己在夢鬼的夢境里得到了魏正道的進一步傳承,他現在對這枚銅幣,還是沒有更好的方法。
另外就是,魏正道雖然名字里有“正道”倆字,但他所傳授的東西,往往對邪物更為有效。
從包里取出一個小巧的羅盤,就少年的巴掌大小。
里頭,也就只有一個刻度表一個針頭。
因為李追遠把大量無用的可以靠自己腦力算出來的東西給省略了,弄出了一個只適合自己來用的濃縮精華版。
太爺家屋后的小工坊還在,過年前后的這段時間里,李追遠和阿璃就經常待在里面,他負責設計,阿璃來負責制作。
二人合力,把它給造了出來。
原本李追遠以為自己不實際上手,那就能確保沒誤差,但這東西似乎真有定數,哪怕只是自己設計出來的,可做完后測試時,發現依舊存在著一個固定的誤差值。
這種誤差值,就跟自己沒辦法畫符一樣,太順太圓滿了,總得給你留點缺。
缺在這里,反而是種好事,要是缺在其它方面,反而會是一種大麻煩。
固定誤差,就不算誤差,反正使用它得靠自己大腦運算,無非是多算一道,小問題。
而且也因此具備了防盜效果,萬一遺失或者被偷了,別人還用不了。
羅盤中間有個小縫凹槽,李追遠將銅錢塞了進去,嚴絲合縫。
“我們家阿璃的手藝,真是沒得說。”
再次嘗試使用羅盤,掐印引動,羅盤指針連續波動,李追遠一邊看著它一邊大腦運算,只一瞬間,就把這里的風水格局給推演了一輪。
同時銅錢在里頭還會發出顫音,被李追遠耳朵所捕捉,這里頭,竟還有一層新的訊息:形勢下吉。
就算是村鎮上的墳,也是以前找風水師傅看過的,下吉的墳穴,在鄉村里算是不錯的了。
要真是測出上吉或者更往上的好穴位,那就可以給南通文物保護單位打電話了。
別想著這種好地方會空著輪到你,古人又不是傻子。
這新羅盤,既可以測算風水也自帶占卜吉兇效果,目前來看,稱得上是自己手頭上,最具實用性的一件器具。
這也為接下來,自己跟著亮亮哥出去時,增添了一大助力。
坐上三輪車,回家。
剛騎入思源村村道,就看見張嬸在向這邊跑。
“小遠,找你的,亮侯的電話。”
張嬸很喜歡來李三江家這邊喊人接電話,跑得勤快,聲量也大,因為無論是李追遠還是譚文彬他們都很客氣,每次接打電話,都會順手買不少東西,不像村里某些人,用完電話就和你打哈哈,恨不得電話費都和你掛賬。
李追遠來到小賣部,懶得等待,把電話回撥過去。
“喂,小遠,是你么?”
“是我,亮亮哥。”
“有個活兒,如果你有空的話……”
“有空的。”
算算時間,雖然還是有點早,但也可以進入正軌了。
最重要的是,大家伙的傷勢,都恢復得七七八八,是時候可以去摸索下一浪了。
比起被動等待,李追遠還是更喜歡主動出擊。
“要出一趟遠門,是貴州下面的一個縣,那里原本施工建設的一個水電站出了點問題,我們得過去進行輔助排查,越早去越好,這樣盡量不耽擱年后的工期。”
“可以,什么時候動身?”
“后天,我們在金陵匯合?”
“好的。”
“那個,我順便幫你去學校辦一下手續,譚文彬和林書友的要不要一起辦?”
“要的。”
“那行,反正學校那里的事,我負責去搞定,車票這類的我也會弄好,后天中午我們一起吃午飯,下午正式出發。”
“沒問題。”
“辛苦你了,小遠。”
“這是你的工作,也是我的工作。”
“呵呵,有你在,我心里踏實,真的。他們都說是我照顧你,其實我心里清楚,一直是你在照顧我。”
“亮亮哥,你是不可或缺的,你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
就像派出所門口的牌子一樣重要。
“哈哈,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對了,你們車坐得下這么多人么?”
我們的車,可是小皮卡啊。
“坐不下,所以還得勞煩亮亮哥你辛苦,開車來南通接我們去金陵。”
“不辛苦,這是我應該做的。”
掛斷電話,李追遠終于知道,亮亮哥以前是怎么在如此繁忙的工作中,還能頻繁回南通的了,簡直就是見縫插針,沒縫也要硬插。
李追遠再次撥打電話,撥給了平價商店。
接電話的是陸壹。
他今年回家過年了,然后因為成了“廠二代”的原因,今年給他安排的相親局實在太多,陸壹受不了了,就早早地坐火車回學校。
他更喜歡在商店里,熟悉和忙活自己的事業。
李追遠懶得打給傳呼臺再一個一個呼叫了,反正他們團隊有自己的“總臺”。
“張阿姨,我要這個,這個,這個……”
李追遠選了不少零食,給了錢后說道:“放在阿姨你這里,等虎子他們過來時,給他們吧。”
“小遠侯啊,你可真有當哥哥的樣子。”
李追遠靦腆地笑了笑。
主要是張嬸小賣部里的商品種類并不多,過年那段時間,譚文彬他們頻繁打電話,早給家里拿去了不少小零食小商品,那些東西放家里又沒什么人吃,他就懶得再往家拿了。
回到家,柳玉梅她們還在打牌。
即使相處了這么多天了,梨花拿牌的手,還是在顫抖。
他們夫妻倆這還算是好的,蕭鶯鶯自打柳玉梅她們回來后,她就一直待在大胡子家,沒再在這里露過面。
紙人都是她在那里做好了,再讓熊善用拖車運回去的。
“胡了!”
柳玉梅拍了一下手,開始算番。
李追遠走到柳玉梅身邊,小聲道:“奶奶,后天我就要出門了。”
“回學校?”
“不回學校。”
“那你下學期,是不是就不怎么待學校了?”
“應該是的。”
柳玉梅嘆了口氣:“可惜了我院子里種好的蔬菜。”
“可以讓秦叔抽空去金陵收菜。”
“呵。”柳玉梅被逗笑了,“算了,這里田更多。”
“您是打算繼續在這兒住下了?”
“要不然呢,跟著你到處亂跑?”
“我不是這個意思。”
“反正住哪兒不是住。”這一把輪到柳玉梅輪空,她站起身,領著李追遠走到壩子邊,“得讓你太爺再多包點田,要不然不夠阿力和那頭熊一起種的。”
“謝謝奶奶。”
“奶奶也時常自責,想為你做點事情嘛,卻又無從下手,說到底,還是小遠你太有本事了。
其實,我過去也挺好奇,人家行船,都是千帆競渡,江湖游走的,你是怎么做到過去半年基本就待在學校里等活兒的。
只是這些,現在也不方便問,我曉得你們有事情故意瞞著我,壯壯那孩子每次和我聊天時,我也聽出來他有所保留。
我們終究是老了,而你們正年輕,這座江湖,未來是屬于你們的。
嗯,還有一點,你們既然是跟著亮亮那小子跑,我信那小子回來的頻率,他要想方設法回南通來時,你總不至于不跟著。
在外頭再忙,也記得多回家看看。
阿璃想你。”
“我會的,奶奶。”
所以,自己這次還真是沾了亮亮哥的光。
李追遠又去和李三江說了聲,李三江聽完后問道:“在外頭,花銷會更大吧?”
“單位會報銷的,太爺。”
“也不能什么都報銷吧,窮家富路,你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別因為節省虧待了自個兒身體。”
“不會的,反正有太爺你每個月給我打錢。”
“那是!”
李三江摸了摸李追遠的頭,既是唏噓又是自豪道:“我們家小遠,也要出門干事業嘍,呵呵。”
“對了,太爺,柳奶奶她們應該要繼續住在這里。”
“那力侯和婷侯,不也要留在這?”
“嗯。”
“嘿,那正好,我再置辦些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的這些,把大胡子家那里也用上,生意給它翻個倍。”
好騾子一下子變多了,磨盤都不夠拉的了。
原本李追遠讓陸壹給林書友傳達的意思是,他可以從福建先去貴州,林書友小心翼翼地詢問這是命令還是建議,得知是后者后,就堅決表示還是要和大部隊一起行動,他會去金陵等待大家集合。
當排頭兵開路先鋒的壓力很大,一不小心,自己出了什么事,就容易把團隊節奏帶崩,變成拯救林書友行動。
臨出發的前一晚,大家一起吃了頓飯。
晚上,李追遠去大胡子家走了一下,回家后和離家前,按照規矩,都得和看大門的打聲招呼。
熊善夫妻在桃樹林里搭了一個搖籃,搖籃上架著一個風車,只要天晴日麗,他們就把笨笨放在搖籃里,讓桃林里的風幫它輕輕搖曳。
這拉關系的方式,是真夠硬的。
但也挺符合他們夫妻倆的一貫水平。
燒了幾張紙,說了聲自己要出遠門后,李追遠就回去睡覺了。
翌日一早,自床上醒來,側過頭。
門邊椅子上,坐著一道精致的倩影。
清晨的露臺上,李追遠和阿璃下棋。
一直下到樓下的劉姨傳來喊聲:“吃早飯啦!”
恍惚間,如同時光倒流,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過去,一切都未曾改變。
可眼前的女孩,已經長高了,出落得更加精致端莊。
當初的她,坐在東屋里,腳放在門檻上時,還保留著屬于少女的那一抹嬌憨。
而現在的自己,也漸漸到了無法再以男孩形象來扮可愛的門檻。
人生也是一條江,年輕時拼命劃著槳,到后來,再哭著喊著想回來,卻求而不得。
在這條江上,最幸福的反而是渾渾噩噩,過早明白反而會過早不快樂。
兩張方木凳拼接成早餐小桌,李追遠幫阿璃分配小咸菜,阿璃幫李追遠剝咸鴨蛋。
早飯剛吃完,薛亮亮的車就到了。
這意味著,他昨晚其實就到南通了,在江里留宿了一整晚。
應該是受過年那段時間,天天騎著三輪車去江邊的刺激,年后他去提了一輛嶄新的桑塔納。
可這轎車裝下東西后就裝不下人了,因此那輛小皮卡依舊得開到金陵去。
因是去金陵后直接出遠門,所以這次李三江沒塞太多東西,只塞了錢。
柳玉梅站在壩子上,看著那群即將離開的孩子。
目光仿佛穿過歲月,回到自己的小時候,站在祖宅門口,看著離家的小叔。
小叔是自己的長輩,年紀卻又很輕,小時候喜歡背著自己玩,也最是寵溺自己,家里大人常說,自己的壞脾氣,一半都是由這個小叔慣出來的。
小叔帶著身邊人去走江時,也是如此的場景。
與其說,是去面對那危險的浪花,不如說,是去迎接人生中精彩的風景。
曾經的柳家長輩,能對小叔說:累了,就點燈回家。
同樣的話,她也對小遠說過。
但她說起來時,其實并沒有那個底氣,自個兒都覺得自個兒在放屁。
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孩子的兩個家,合并到一個地方,讓這孩子走江間隙回來時,能安安生生地回個好家。
嗑瓜子聊是非,打牌較真,也是故意提前為此做的鋪墊。
骨子里,她還是那個清高的柳家大小姐,但孩子年紀輕輕的就出去走江闖蕩江湖,她這個老東西,又有什么改變是不能做的?
當兩輛車駛離時,李追遠先和近前的人群揮手告別,然后目光上移。
他看見了二樓露臺上,那道紅色,正在為自己送行。
阿璃今天是故意穿著紅色的衣服,這樣即使隔了很遠自己也能看到她的身影。
李追遠就這么一直看著,直到那紅色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最終和天上的火紅的太陽融為一體。
“我的尾巴骨,感覺快被顛得舊傷復發了。”
譚文彬雙手撐著拖拉機邊緣,好讓自己的屁股懸空。
他也是去過不少地方了,山路也走過,但這一段山路,顛簸崎嶇得簡直超乎他的想象。
第一反應是,這世上竟有這么難走的路。
第二反應是,這么難走的路后面,竟然還能生活著人?
薛亮亮開口笑道:“你們這些自幼生長在大平原上的人,就是這么嬌氣。”
陰萌:“就是。”
林書友小聲附和:“就是就是。”
譚文彬:“我艸,聽說過搞地域歧視的,第一次發現還有搞地形歧視的!”
薛亮亮:“其實在山區長大的人,去了你們平原也會不適應,對吧,阿友?”
林書友點頭:“一開始出來時,看見地那么平,心里還真有些不踏實。”
薛亮亮:“慢慢就習慣了,以后啊,凡是人的腳能走過去的地方,都能修成坦途。”
譚文彬:“你跟我說說,這里怎么修路?”
薛亮亮指了指頭頂,那里恰好是兩山之間:“天上修。”
譚文彬:“你賺到錢了,你說得對。”
開拖拉機的大叔一臉歉然道:“不好意思,讓你們受罪了。”
薛亮亮:“冉師傅,我們只是瞎聊聊,你別往心里去。”
冉師傅:“快到了,今晚你們就宿在我們村里吧,之前施工隊也在我們村里租用了民房,你們就在那里休息,吃的喝的,到時候我給你們送來。”
“麻煩你了。”
“麻煩個啥啊,我就是給施工隊干采購的,呵呵。”
到了村寨,冉大成拿出鑰匙打開門鎖,領著大家走入一座土樓。
里頭空間很大,房間里一看就是工地辦公室的布置。
薛亮亮問道:“就算是過年,沒安排人留守么?”
冉大成回答道:“本來是留了兩個人在這里的,但年前就不見了,我本來還打算喊他們去我家過年的,估摸著,應該是偷偷回家去了。”
薛亮亮搖搖頭,心道這也太不負責任了。
冉大成又送來些吃的,說了聲明天帶他們去工地后就回家了。
大家整理著土屋,一樓全是臨時辦公室,二樓則是住宿房間,都被改成了大通鋪。
因為留守交接人員不在,導致眾人的工作很難展開,因為很多現實中的問題,它很難以書面或電話匯報的形式呈現。
李追遠在二樓幫忙整理今晚大家的臥室時,發現了一本藍色硬封皮的日記本,封面上還夾著一支鋼筆。
厚厚的日記本已經用了四分之三的頁數,足可見原主人是有多愛寫日記。
但這么珍視的東西,走時居然遺落在這里。
不過,等施工隊回來后,原主人應該也能將其取回。
擅自偷看別人日記是一件極不道德的事情。
李追遠把日記本打開。
翻到最后一頁,字寫得非常潦草,上面標注的日期顯示,是臘月二十八,距離過年還有兩天。
天氣:陰。
內容:
“他們不是都已經回去過年了么,那么一樓現在正在開會的一群人,又到底是誰?
為什么,
我從二樓窗戶縫隙里看見,我‘本人’也坐在下面開著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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