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字跡,李追遠可以摸索到日記主人寫下這些字時的情緒。
少年抬起頭,看向自己身前的窗戶。
老式木窗,有些破舊,空縫明顯。
日記主人當時應該就蹲在這窗戶后,小心翼翼地透過縫隙向下張望。
土樓院子很大,中間有個篝火槽,開會時應該是一群人圍坐在那里。
日記主人在那群人中,看見了他自己。
想來,那一刻的他應該是無比驚恐的。
李追遠翻開前面的日記內容,日記本不是作業本,很多人是不會在開頁處寫上自己名字的,而且日記內容基本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來描述。
不過,李追遠運氣比較好,他很快就找到了日記主人名字訊息。
當趙工嘴里喊出“崔昊”和“李仁”時,我扭頭看了一眼李仁,在他的眼里,我看見了無奈和不滿,想來,我當時眼睛里也是有著一樣的情緒。
這大概就是,趙工之前宣布他兒子出生請大家伙聚餐時,我們倆沒給份子錢的代價吧。
唉,我是真不理解,他兒子在老家出生,居然還能隔空在工地上辦席,而且還好意思收禮。
早知道,我就應該給的。
現在弄的,被安排留守,過年連家都不能回。
日記主人叫崔昊,與他一同留守的那個人,叫李仁。
冉大成原本還想邀請他們倆去自己家過年,結果發現這倆人在年前就不見了。
他懷疑這倆人是開了小差。
每逢佳節倍思親嘛,當地條件又艱苦,偷偷撂挑子回家過年團聚,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現在根據日記內容看來,事情不是這么簡單。
現在的問題是:
崔昊和李仁,他們倆現在在哪里?
就算是被嚇得回家了,也不該是毫無音訊,至少薛亮亮那里應該能提前得到招呼。
在這里住著的,可不是普通工人,他們都是技術員或者管理者。開小差就開小差了,難不成還能就此隱姓埋名,連單位身份都不要了?
這是施工隊,又不是部隊。
因此,這倆人多半是真的失聯了。
李追遠快速翻看過年前那段時間的日記內容。
在崔昊的日記里,充斥著對領導對同事的各種不滿,點名道姓出來的就有十幾個。
不過,在大量埋怨腹誹中,也有不少工作內容。
施工進度被拖緩下來的一大原因就是,工地上頻頻發生意外。
今天一個摔斷腿,明天另一個截了手,還有人掉進了攪拌機里,直接丟了命。
籠統看下來,因意外事故受重傷的,就有十幾個,丟了命的有三個。
結合這個工程規模來看,已經是相當夸張了。
在這一背景下,施工進度要是還能得到保障,那才真叫見了鬼。
而且,崔昊日記中還記載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施工隊吸納了不少當地青壯勞動力,附近有一座苗寨,苗寨里也有不少人到這里來上工掙錢,一場意外事故中,苗寨的人重傷一個,死了兩個。
后來苗寨那邊集體過來討說法,讓工程足足停歇了半個月。
這是勞動保障糾紛,暫時不是李追遠關注的重點。
李追遠留意到的是,崔昊日記中的描述:
今天大雨,工地停工,不知道為什么,晚上那伙苗寨的人來到工地上,打著火把唱歌跳舞,弄出了不小動靜,然后從工地架子上摔下去了,釀成兩死一傷的事故。
崔昊說,他們那晚應該是喝醉了酒。
也難怪雙方會為此扯皮這么久,苗寨那邊覺得自己人是在工地上出的事,施工單位也覺得自己這邊冤。
而且,這件事到年前也沒能徹底解決,雙方時不時地還會對峙。
李追遠不禁懷疑,這申請的不是技術支持,而是施工單位想要找人甩包袱,可能他們也不指望薛亮亮來解決,而是希望薛亮亮解決不了后繼續喊人出面。
至于事故頻發的原因,因為還沒來得及去工地上去看,所以暫不知道到底是客觀施工條件導致還是施工不規范導致。
當然,也有可能兩者都不是,而是另一種特殊的麻煩。
李追遠拿著日記本,下樓喊來眾人,將日記本交給薛亮亮和譚文彬共同翻閱的同時,他也做了簡短的口頭介紹。
大家伙坐在一樓院子里,中間升起了火,鍋里煮著吃的。
冉大成送來了些臘排骨和果蔬,米面屋子里本就還有,潤生就把它們簡單處理了一下,煮了鍋湯飯。
薛亮亮撿了日記里的重點看了后,將日記本遞給譚文彬,他拿起勺子,一邊給大家盛飯一邊對李追遠說道:
“小遠,要真是出了這檔子事,那我就只能聽你指揮了。”
李追遠:“崔昊和李仁,是要去找尋的,我們得弄清楚過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
另外,苗寨這條線,我們也得摸一摸,我懷疑事故發生的那晚,那三個苗家人,并不是因為喝醉了才出的意外。
工地我們還沒去過,也得去實地考察一下。
不過,當下首先要做的,是確保我們這個‘窩’的安全。
你們先吃飯。”
李追遠起身,先走進一樓的一間辦公室,拿出紙筆,在辦公桌上畫起了陣法布置圖。
陣法這東西,得因地制宜,尤其是現在李追遠對陣法的理解層次又加深了,他要將風水格局也容納進去,好讓陣法發揮出更高的效果。
設計出來后,還得進行傻瓜式步驟分解,把復雜化的東西簡單化,然后交給下一級“承包商”。
他畫好圖出來時,譚文彬他們也正好吃完飯。
李追遠把陣法圖交給譚文彬,譚文彬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后,再分包給自己的下一級。
這種流程,團隊里所有人都駕輕就熟。
很快,譚文彬、潤生、陰萌和林書友,全都拿著陣旗等材料,去按圖紙標位進行布置。
夜晚的土樓里,不斷傳出類似乘法口訣的清脆聲。
若是有村寨里的老人經過,聽到這動靜,怕是會勾起以前上掃盲班的回憶。
薛亮亮覺得自己干坐著也不合適,就往少年這邊湊了湊。
“小遠,你給我也找點活。”
李追遠從口袋里掏出一沓自己畫的“試紙符”,遞給薛亮亮:
“亮亮哥,你把這些符找地上貼上吧。”
“具體貼哪里?”
“你隨意。”
“好,那你慢慢吃。”
李追遠端起飯盒,湯飯已經涼了,他往里頭加了些熱水,然后就著從家里帶的咸菜和香腸,吃了起來。
眾人一直忙活到深夜,陣法才算布置好,在陣眼位置,李追遠點了三根蠟燭,然后示意大家伙休息。
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環境,夜里就不要去瞎跑了,不如養精蓄銳靜候天亮。
六個人,全都在一樓的一間辦公室里用睡袋打地鋪,哪怕二樓有現成的鋪位也沒人去睡。
一樓辦公室門開著,對著院子,空間大,不管發生什么事,總能多一些轉圜騰挪余地。
譚文彬安排好了守夜輪次,接下來就是睡覺。
一夜平安,天亮雞叫。
大家洗漱后,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后由李追遠分配起白天任務。
譚文彬和陰萌留在村寨里,進行打聽。
冉大成有拖拉機,平日里不會一直待在寨子里,崔昊和李仁可能會和寨子里其他人有接觸,這部分線索需要收集。
再者,既然日記里記錄了那么詭異的一幕,那么對當地的習俗背景、故事傳說,也需要做一個基礎了解。
反正譚文彬干這方面的事,李追遠很放心,不需要自己多說。
薛亮亮和林書友一起,去工地進行檢查。
李追遠則和潤生一起,去那座苗寨探查。
通過在村里的詢問,找到了冉大成的家。
他家壩子上,晾曬著不少臘肉,生活條件明顯比其他村民家里要好一大截。
冉大成正在吃早飯,沒料到薛亮亮他們這么早就過來,快速扒拉幾口后,就趕緊開出自己的拖拉機,載著四人前往工地。
去往工地的路得到過簡單翻修,比進寨的路要好走些,但也是顛簸得很。
行進途中,李追遠向冉大成詢問了苗寨位置。
冉大成說去那里的路更不好走,他明天可以帶他們去,但被李追遠拒絕了。
分頭行動本就意味著風險增大,既然已經做出了這一決定,那就自然要把效率最大化。
快到工地時,李追遠和潤生下了拖拉機,從這里有一條岔道,翻山過去,就能到那座苗寨。
冉大成說返程時會在這里等著接他們一起回去,然后繼續載著薛亮亮和林書友向工地駛去。
李追遠沒急著上岔道,而是站在原地,居高眺望著斜下方的水電站工地,同時拿出了自己的羅盤。
那里是一個標準的聚陰匯煞格局,一般來說,水電站還真就適合這種地形建造,雖然不標準,但很多時候水勢屬陰。
但讓李追遠有些奇怪的是,聚陰匯煞局下,本該有陰潮積洼之象,可水電站兩側山體,卻光禿荒蕪。
要么是斷流建站破了這里的風水格局,要么就是原本該聚集起來的陰潮,被其它東西給中和了……或者叫吸收了。
要是后者的話,那就說明該處施工地有特殊的東西,不把它擺平,施工時就會容易發生意外。
好在,薛亮亮身邊有林書友保護,而且早上出門布置任務時,李追遠也交代了只觀察不做具體針對措施,意思就是見壞就遛。
“潤生哥,我們走吧。”
“好嘞。”
潤生彎下腰,李追遠上了他的背,潤生奔跑起來。
山路崎嶇,但潤生依舊健步如飛。
在平原地區的人眼里,翻山越嶺,是描述困難的一種形容詞,但在山區人眼里,這就是他們的日常。
冉大成說的翻過一座山,不是指一個山坡,這山,有好幾道綿延。
以潤生的速度,依舊奔跑了接近一個小時,才在對面坡上,看見了苗寨的建筑。
這是一座雖然已與外界接觸,卻還沒真正進行開發的苗寨,越是靠近它,就越是能感受到一股古樸的氣息。
亮亮哥說過,以后這樣的地方,都會是旅游勝地。
但那是以后,至少現在,當一個外鄉人忽然進入他們的世界時,彼此之間,除了好奇與探尋外,依舊留有一份警惕。
沒到寨門口,就有人來詢問李追遠二人來此的目的,對方漢話口音很重。
不過,李追遠倒是能聽得懂,畢竟是經過南通方言錘煉過的。
李追遠告訴他們,自己是工地上新來的調查員,來詢問了解去年那起事故的情況。
聽到這個自我介紹,周圍人眼里流露出了清晰的敵意,不過有位年長者將年輕人驅散開,示意跟著自己上去。
年輕人容易被情緒引導行為邏輯,年長者倒是能明白,斗氣不是解決問題的真正途徑。
苗寨內的環境,充斥著一種野性的美麗。
不過,它也不是那么原始,現代生活的東西,外頭有的這里也有。
尤其是在看見一戶人家院子里,倆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拿著鉛筆寫著作業,寨子里的風在吹過他們語文書上的插畫后,都變得有些輕盈。
中年人將李追遠二人引到一座老屋里,里頭坐著一個老者,老者正低頭抽著竹筒煙。
簡單交流后,老者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中年人就退走了。
老者長舒一口氣,抬起頭,看見李追遠時,眼里微微有些詫異,問道:
“怎么來了個娃娃?”
老者的漢話很標準流利。
李追遠拿出了自己的證件,里頭有學生證和單位開的實習證。
老者接過來仔細看了看,把證件遞還給李追遠的同時,還扭頭對屋里喊了一聲:
“阿妹兒,拿點吃食來。”
里頭傳來一聲動聽的回應:“有外客來了哇?”
一般只有外客來時,阿爺才會說漢話。
“嗯,外客,了不得哦,聰明娃兒。”
阿妹端著吃的出來了,她年紀和陰萌一般大,眼睛很亮,笑起來像月牙。
看見李追遠后,阿妹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少年的臉:
“長得真俊啊。”
“咳……”老者咳嗽一聲,打斷自己孫女的舉動,提醒道,“娃兒雖然小,但現在也是公家的人哩。”
“哦,這真是嚇人哦。”阿妹收回了手,捂著嘴,表示驚訝。
老者把竹筒遞向李追遠。
李追遠搖頭,示意自己不抽煙。
身側的潤生,眼睛亮了一下。
老者笑了笑,把竹筒遞給潤生。
潤生把竹筒抱了過來,老者教他怎么吸,等潤生吸了一口后,仍覺不過癮,從包里拿出鐵盒,打開后自里頭取出一根粗香,點燃,放入竹筒里。
再用力一吸,潤生臉上流露出舒適愜意的神情。
老者很是好奇。
潤生拿出一根粗香,遞給他。
老者沒去嘗試點燃吸一口,而是放在鼻前聞了聞,然后猛地站起身,換了一種目光看待李追遠和潤生:
“二位,到底是誰!”
能從一根香上,看出二人另一層身份,證明老者也不是普通人。
阿妹面露緊張,走到自己阿爺身側。
老者伸手拍了拍孫女的手背,又換了一個更緩和的口吻問道:
“二位,是為解決那個東西來的么?”
李追遠開口道:“爺爺,我們能坐下來好好聊聊么?”
“請坐。”
脫離普通人身份范疇后,聊天就變得更容易簡單了,這是李追遠樂見的局面展開。
傳統苗家人一般有兩個姓,一個是苗姓,一個是漢姓,老者漢姓是文,漢名叫文秀山。
光聽這名字就知道老者以前家世很不錯,當然,他現在在苗寨里的地位也很高,有點類似南方地區的宗族之長,不僅掌管族內俗務,還管祭祀。
這祭祀,顯然是有點東西的,文老爺子可不是對潤生吃香感到好奇,而是瞧出了這香里的隱妙。
當初在將軍墓里,譚文彬可是拿這些香,去和那些鬼套關系走后門的。
李追遠的自我介紹就比較簡單,說自己家里有人研究玄門,自己耳濡目染,也就會一些。
對這套說辭,老者顯然沒信,但出門在外,不過度暴露家門本就是常理,他也就不覺得奇怪。
雙方很快就聊起了工地上的事。
老者說,是寨子里的人去那邊上工后,他才察覺到,那處工地有問題。
出事的那三個人,也是寨子里他的徒弟,他本意是想幫忙,讓他們去把那問題給解決,好不影響施工。
畢竟,他分得清好賴,知道水電站建起來后對當地的好處。
但誰成想,問題沒能解決,反而被問題給解決了。
說到這里時,老者臉上也呈現出了無奈與抑郁。
不等李追遠開口,老者就先一步問道:“你說,這補償,我們該要不該要?”
李追遠點點頭:“該要。”
只是要的方式有點不對,工地上請“能人異士”做法驅邪保平安,不算什么稀罕事,但這部分的支出,你真沒辦法白紙黑字地寫上去,也沒人敢寫。
而且,這種事要是事先不說清楚,事后就更難扯得清。
老者一開始是輕敵了。
李追遠:“如果您所說的屬實,那補償方面,我會去幫您爭取下來的。”
老者擺了擺手:“不僅僅是補償款的事,那地方有問題,不把問題解決,繼續施工下去,只會出更多的事,就算最后那水電站建成了,反而會引發更大的災禍。”
李追遠:“這也是你們去阻止施工的原因?”
老者:“一半一半吧。補償款是要的,但我也害怕這個問題會變大。你們把水電站建好了,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以后這里因此再出什么災禍,就得我們這些本地人來扛了。
我不是不懂變通,也不是不講道理,但有些事解決不好,是真的會繼續死人的。”
李追遠:“那個問題,您能再具體形容一下么?”
老者站起身:“我帶你們去見一個人吧。”
在文老爺子的帶領下,李追遠和潤生走入了寨內另一戶人家的家里。
門口,坐著一對老夫妻,老夫妻看見外來人,馬上瞪大了眼睛,眼里有怒氣。
文老爺子用苗話呵斥了他們幾句,老夫妻這才撇過頭,不再阻攔。
走進屋里,推開一個房間,房間顯得有些小,木墻壁似是新置的。
里頭放著一口水缸,水缸內泡著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神情萎靡,聽到動靜時睜開了眼,但他眼眸泛白,明顯自我意識所剩不多。
缸內泡的是草藥,還有幾條蛇在里頭游動。
但外側缸壁上,已長出了密密麻麻的灰色菌毛。
“我就三個徒弟,他是那晚唯一一個活下來的,現在,就只能勉強維系成這個樣子了。”
李追遠問道:“他現在能說話么?”
“偶爾會清醒,說些胡話。”老者將自己的手伸入水缸中,自里頭抓出一條蛇,然后大拇指在蛇腹位置按捏。
青年眼眸里的渾濁稍稍退去,他的身體開始在缸內撲騰,嘴里不停叫嚷的同時,神情一會兒驚恐一會兒諂媚。
他說的是什么,李追遠聽不懂,但有一個發音,不停地重復出現——老變婆。
老者翻譯道:“他在求饒,求她不要吃了自己;還說,他的兄弟洗干凈了,吃了他的兄弟,就不要吃他了哦。”
李追遠問道:“他喊的那個老……”
少年察覺到老者神情一變,馬上改口問道:“名字都不能說?”
老者點點頭:“說了,她就能聽到,會找上你。”
說罷,老者伸手抓住墻壁一側,將它卸下。
原來,先前打開門覺得里頭房間比較小的原因是,房間四周,包括地板以及天花板處,都新加了一層木板。
當把這些新木板取下來后,原本房間的墻壁上,到處是爪印。
她不止一次地來過這里,看過這個獵物。
她故意沒殺他,故意讓他生不如死地活著,甚至故意留下了自己來過的痕跡。
尋常的邪祟,行事風格可沒有這般囂張,它們鮮少出現在人群聚居處,而且還是在寨內明顯有能人的前提下。
老者帶著李追遠和潤生走出屋子。
有句話,李追遠知道自己說了沒用,但他還是得說:
“我或許有辦法,能讓他恢復正常。”
“謝謝。”老者點點頭,“但你能救得了我們全寨么?”
李追遠知道會是這樣的回答。
老者嘆了口氣,說道:“這是她的警告,人救回來的當晚,她就在屋子里留下痕跡了。”
李追遠:“我會去嘗試處理她的。”
老者:“我不會幫你。”
李追遠:“理解,但你可以多給我一點訊息么?”
老者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點頭。
他領著李追遠回到自己家,在先前聊天的地方坐了下來。
老者讓自己孫女拿出紙筆,在上面寫下了幾行字,分別是:
牙變婆。
熊嘎婆。
老變婆。
老者用手遮蓋著字,只推到少年面前,讓他看了一眼,然后馬上將紙折起來,燒掉。
“不同的地方,對她有不同的稱呼,她的故事,流傳于整個云貴川。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阿爺就跟我講過她的故事,阿妹小時候,我也對她講過。
但我真的沒料到,她居然真的會出現在我家附近。”
說到這里時,老者露出苦笑。
這本是長輩拿來哄騙孩子乖,早點聽話睡覺的恐怖故事。
就跟“再不聽話喊警察叔叔來抓你”一樣。
看著孩子們害怕的樣子,大人們只會覺得好玩有趣。
然而,當發現這個恐怖故事的背景,真就在自己家門口時,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李追遠臉上的神情也是略顯凝重。
能成為一大片區域里的流傳故事的邪祟,意味著兩種特征:一是存在悠久;二是曾非常活躍。
而這,都可以理解成……不好對付。
“我年輕時,曾在外游歷過,關于她的故事,我也聽過很多版本,她可能是一個,也可能是一類。
有說她是女人生前受委屈,死后怨念集結,誕生出的尸妖,將這一類,統稱為她。
有說她生前曾是貴女,破家滅寨后,淪為奴隸,一直飽受折磨,最后被拉去殉葬,最后靠自己雙手挖出墳墓,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有說她本是一位圣女,卻走入邪道,企圖以自身孕育鬼胎蠱,最終受蠱反噬,母子一體,天生怨氣,嗜血成性。
關于她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我也不知道哪一種是正確的。
不過,有一點是共通的。
喜歡食小孩。”
在說這句話時,老者看著李追遠的目光,帶著些許閃爍。
“尤其是你這種,看起來干凈斯文的小孩,那是她的最愛。”
李追遠禮貌地笑了笑。
老者抿了抿嘴唇,這少年的氣魄與膽識,當真讓他刮目相看。
但很快,少年接下來的話,讓老者內心對他的評價,又被提了一層:
“那挺好的,我還怕她不來。”
老者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老者又說了幾件事。
一是他那三個徒弟準備去解決她時,帶上了寨子里的幾件世代供奉的器物,結果不僅死傷慘重,連那些器物也全部被毀掉了。
尋常山精鬼魅,連那個器物都無法靠近,可對她,似乎就完全不起效果。
二是出事后的有一天晚上,老者曾親自坐鎮受傷徒弟家,企圖等待她的到來。
她來了,來得悄無聲息,在屋內留下了痕跡。
而整個過程中,老者毫無所察,這意味著,她如果想要殺了他,輕而易舉。
三是寨內有族人下山去鎮上采購時,夜里回來搭乘附近一位寨民的拖拉機。
有老婆婆在路上招手也想搭便車,那寨民就讓她也坐上來了。
老太太蓬頭垢面,衣服殘破,上車后就很餓的樣子,在啃食著東西,吃得津津有味。
問她吃什么,她說在吃雞爪,還給了那族人兩個,那族人先吃了一個,覺得滋味不錯,另一個就放口袋里,想要帶回去給家里孩子吃,結果下了拖拉機走山路回到寨子里后,在燈光一下一看,哪里是雞爪,分明是連并在一起的血淋淋的手指。
李追遠詢問那個吃了“雞爪”的族人現在怎么樣了。
老者回答:生了場大病后死了,年前剛辦的喪事。
李追遠又問,那個開拖拉機的寨民是誰。
老者說姓“冉”,每隔一段時間,他會開著拖拉機,拉一些貨來苗寨里販賣,也會收一些山貨去鎮上賣。
李追遠覺得,那個開拖拉機的,很可能就是冉大成。
不過,從接觸下來,李追遠沒在他身上察覺出什么不對勁,去過他家里,他家里也挺正常。
一般和邪祟接觸久了的,自己或者自己住處多少都會留下一些痕跡。
但他完全沒有。
所以,不一定是冉大成和那個老變婆是一伙的,大概率只是他運氣好,雖然接觸過老變婆,卻并未嘴饞跟她要東西吃。
聊到最后,老者實在是沒什么線索可提供的了。
李追遠起身,準備告辭。
老者開口道:“對不住了,孩子。”
為了保存寨子,他選擇了低頭,不起直接沖突,這無可厚非。
因為老變婆明顯有著毀滅這個寨子的能力。
李追遠微微一笑,道:“您已經努力過了,剩下的,就交給我來解決。”
老者:“若是能解決,事成之后,我苗寨必有……”
李追遠抬起手,打斷了老者的話。
“我不是為了這個。”
老者:“我知道,但這是我們寨子里的一點心意。”
“我也不是為了你們。”
老者沉默了。
阿妹開口問道:“外鄉來的少年郎,那你是為了什么?”
李追遠:“我是為了我自己。”
阿妹疑惑道:“可你不是這里的人呀。”
老者伸手輕輕拉了拉孫女,說道:
“我年輕時,接觸過一些人,他們喜歡說一句話,而且每次說那句話時,神情都很肅穆。
先生,
是為了正道吧?”
這次輪到李追遠沉默,他可沒說這樣的話。
老者發出一聲感慨:“先生以后可常來我寨里做客,不為感謝,只求先生賞臉光臨。”
“好的。”
李追遠轉過身,身旁的潤生蹲了下來,將少年背起,走出苗寨。
老者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
“阿爺,人都走了,你還在看吶。”
老者坐了回去,將竹筒煙拿到自己面前。
阿妹笑道:“阿奶在時常說,阿爺年輕時長得可俊了,阿奶當初一眼就瞧中了你,是不是就和先前那少年一樣?”
老者笑了笑,然后又搖搖頭,吐出一口煙后,緩緩道:
“我年輕時可遠不如他。”
李追遠趴在潤生寬厚的背上。
潤生奔跑時,會刻意維系自己上半身的平衡以減輕少年的顛簸,李追遠甚至可以趁著這段時間,在潤生背上打個盹兒。
他確實是睡著了。
因為他有種預感,這個老變婆會很難對付,自己必須時刻保證好狀態。
一定程度上,只會大開殺戒的邪祟,其實更容易對付。
而那種有力量且懂得克制的,反而危險系數更高。
因為這意味著,她有腦子。
“小遠,你快看。”
潤生的聲音,讓李追遠蘇醒,少年睜開眼。
他們二人正站在一座山頭上,再往下就是之前和亮亮哥冉大成他們分開的岔道。
原本說好,誰先完事兒后都會在這里等待,然后一起坐拖拉機回寨子。
現在,他們站在山坡上,可以看見遠處下方的路上,有一輛拖拉機已經行駛了過去。
開拖拉機的是冉大成。
后頭載著四個人,分別是薛亮亮、林書友……
以及潤生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