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安靜地垂落在這早已遠離了晉國的他鄉,宋延哭笑不得地看著斷成兩截的“長春堂”牌匾。
你要說生氣吧?
還真沒有。
在風云里弄過潮,在生死間走過道,在神仙宗門當過宗主;看過凡間皇朝皇子跪腳前用臉擦靴子,看過一整個宗門的人都奉你如捧祖宗;能一個眼神就決定任何人生死,能舉手抬足就將這看似強大的楚皇城如積木玩具般推倒.
哪兒來的氣?
真是一點兒都生不起來。
玩具易毀而難建,凡間皇城可是個好地方。
此時,困擾凡人的苦惱,對他來說竟甚至有了幾分新鮮感。
喜怒哀樂,富貴貧賤,市井紅塵,悲歡離合,皆有妙趣。
‘難怪老怪物里有不少喜歡假扮凡人,遁入紅塵,著實有趣,這種事.真是讓人放松啊。’
宋延看著被江湖中人耍橫斬斷的牌匾,不僅不生氣,還感到了一種輕松甚至是愉悅。
你若每天在和一群又陰又黑全身上下長了八百個心眼的宇宙怪獸較量,忽然有一日看到幼兒園小朋友因為一個很幼稚的理由來打你,你只會感到輕松
此時,宋延暗暗感慨,“老爺權貴們想著當神仙,神仙卻也想著再當回老爺權貴。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當了神仙,卻只有更大的身不由己啊.”
他微微彎腰,撿起那兩塊斷了的牌匾,撣去其上覆雪,又抹了抹,然后罵罵咧咧了幾句:“這病,一看就是妖獸弄得,啷個治得好嘛,啷個治得好嘛!”
旋即,他又抱起招牌,哼哼唧唧道:“哎我這招牌,我這招牌啊。”
哼唧完,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打了個哆嗦,喃喃道:“不會還要來報復吧?這些江湖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完全不講道理嘛,我.我還是避避為妙。”
片刻后。
天香樓。
“能便宜點兒不。”
“三兩。”
“二兩八錢行不行?都這么晚了”
“三兩。”
“哎你說,現在都過了三更天了,我又不是天一黑就來的,奶奶你就不能便宜點嗎?”
老鴇翻了個白眼,瞅了他一眼,道:“怕不是來避難的吧?李大夫和我們樓就隔了點兒路,那吵鬧聲響的,嘖嘖嘖,真當奶奶我是個聾子啊?沒多收你,就已經看在是鄰居的份兒上了。”
“哎,我可是大夫。”
“拉倒吧你,你能治好誰啊?”
“好吧,三兩就三兩。”
宋延仔細地排出銀子,然后被帶入個房。
很快屋門推開,小娘子一襲紅紗,赤足踩著暖暖的地龍,邁著貓步走了進來,然后一個轉身,臀兒一翹。
啪一聲,門扉關了起來。
她小手別后,蔥白手指一挑,迅速上栓,然后看向宋延,嘻嘻笑道:“本姑娘不食言。”
說著,她如貓兒般往前一竄,湊到了宋延面前,在他耳旁妖嬈地哈氣道:“哪怕本姑娘現在瞌睡連天,說了用心陪你,就一定用心陪你,說到做到!
快摸摸看舒不舒服,這可是為你新換的紗衣,白天沒穿過。”
一夜過去,宋延舒舒服服地躺在塌上,懷中依偎著軟玉溫香,腦子里卻還在思索:昨晚那事兒并不常見,這楚皇城很可能要發生點事兒。
畢竟狐狼二族也不是吃素的。
當年他躲在南吳劍門,紅奶奶和古將軍也是不停地搞事,從以魂金石為誘餌,到假扮他身份在外作惡,再到放出妖獸二桃殺三士,他是真的壓力山大啊。
之后也是僥幸,才利用天時地利和對方的疏忽秒殺了兩妖。
如今發生了這種事,這在楚國的狐狼如果不做點什么實在說不過去,甚至這次事件本身都有它們的影子。
那,不知道那唐凡要如何做呢?
說起來,他對唐凡還挺好奇的。
他是知道自己有著別人難比的天賦和智慧,但唐凡呢?
這真就是天之驕子了么?還是有什么寶貝?
正想著,他懷中女人嚶嚀一聲醒來,撒嬌般地輕打了他一下,又道:“死相,沒看出來弄得這么兇,骨頭都快散了。哈欠,時間到啦,我得離開了。”
說著,霜云便翻身起來,搭上繡花鞋,更換衣裳,往外走去。
宋延也是精神十足地起身。
片刻后,待宋延回到長春堂,卻看到坐堂的老實伙計正呆呆地望著牌匾,口中喃喃著:“這這.”
宋延跺腳道:“小潘,發什么呆?快去請個制匾師傅,給重弄塊匾!!”
被稱呼為小潘的老實伙計名為潘裕,他急忙點頭,然后跑開了。
忙活了大半天,又付了不少錢后,“長春堂”的新牌匾總算重新掛了上去。
可生意又慘淡了幾分。
潘裕在知道事情原委后,竟不懷疑“那些江湖中人中了妖獸毒”,而是懷疑“自家大夫實在是無能,沒能及時搶救”,雖然嘴里不說,但眼神卻是一看一個狐疑,恨不得就把“李大夫,你到底行不行啊”這幾個字掛在臉上了。
宋延拍了拍他肩膀,語重心長地道:“不說別的,總之,這楚國皇城里,我的醫術絕不是最差的。”
這一點,他真沒說謊。
在進入這個行業之前,他是有了解過的。
如今他這個“庸醫”水平,在楚皇城甚至還能排到中等層次。
他的藥,既沒吃死過人,也沒拖延或是加重過病癥,更沒讓人傾家蕩產。
潘裕聽掌柜的這么說,還能說什么?只是一個勁的嘆氣。
直到宋延對他說出句“不論醫館生意怎么樣,你的錢不會少拿”,潘裕才千恩萬謝,可待到離開了,卻還是嘆氣不已。
他要養家糊口,可是想要一個穩定工作的。
如今瞅這樣兒,他真的不知道長春堂還能開多久。
宋延眼見著天色已深,便準備關門。
而就在這時,遠處忽的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潘裕慘白地從巷口跑來,在看到猶然未關的長春堂時,一個踉蹌撲倒在地,然后手腳并用,連爬帶撲地越過了醫館門檻。
宋延匆匆將他扶起。
潘裕恐懼到話都不利索了,只是一個勁地看著門,道:“關關.”
宋延趕緊把門關了。
好一陣后,潘裕才稍稍喘過氣來,道:“妖,妖怪,好可怕。”
宋延問:“什么妖?”
潘裕顫聲道:“狐貍頭,在吃人,看到我就把臉抬了起來,滿嘴血淋淋的。”
宋延一哆嗦。
兩人皆沉默了下來。
宋延瞇眼看向遠處。
既然連自家這老實伙計都能遇到狐妖,那說明昨晚那事兒真的產生了影響,至少這邊的妖魔動了。
而當地宗門千鶴宗雖然沒有南吳劍門那種“高道德水準”,但作為定都楚皇城的宗門,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具備著“護國宗門”的職務。
狐妖亂,他們是應該出動的。
‘怕不是昨兒晚上,有哪個老修士傷筋動骨了。狐狼這是在投石問路,想看看‘尚能飯否’吧?’
“小潘,今天晚上別回去了。”
“我老娘和婆娘,娃兒都在家呢,我怎么能不回去。”
“我送你吧。”宋延嘆了口氣,這種時候,小潘自己出去,很可能會被狐妖吃掉,明天就來不了了。
“那那哪兒行?”
“婆婆媽媽,走了。我們走另一條路試試。”
“李大夫,你不怕嗎?”
“怕。”
“哦哦.我也怕.”
很快,宋延架起伙計,挑著燈籠,顫顫巍巍地走出了門。
他甚至無需刻意躲避或放出神識,而只靠著感知就能避開街道上的危險。
一入紫府境,那是無論在神魂上還是身體上,都已徹底超脫了凡人的存在,這點兒小危險,又豈會有事?
他把潘裕送到門口,潘裕千恩萬謝,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跟定這掌柜了,哪怕少點兒錢,也要讓長春堂開下去!
宋延轉身離去。
手中挑著一桿血紅燈籠。
燈籠在深冬晚風里晃呀,遙呀。
許是隔了一道墻壁的巷道里,就有妖魔肆虐,就有江湖廝殺。
但他走的路,卻太太平平,毫無波瀾。
一路走下來,宋延感到了極多的小妖崽子,也驗證了自己之前的想法:狐狼出手了。
數日后,深夜。
宋延制完了豬皮凍,正躺在屋里睡覺,忽的聽到外面的天空傳來邪惡的笑聲,緊接著有個男子聲音覆籠周邊。
“今日我唐凡便是要逆天而行,你們千鶴宗算什么東西!”
再接著,便是一陣轟隆隆的打斗聲。
宋延跑到院兒里,饒有興趣地看著遠處。
狐狼的手段,還真就是三板斧啊。
這是開始用幻術假扮唐凡了?
他看了會兒,又回了屋子,取出望氣珠,遠遠一照。
卻見紅云色澤越發濃郁。
但這種濃郁卻是因為疊加造成。
這說明,整個楚皇城的絳宮修士都在往一邊兒湊。
這湊的方向自然就是千鶴宗。
那唐凡自然也是。
‘怕不是打著和我一樣的想法,想用千鶴宗做緩沖,來抵擋狐狼呢。’
宋延見魚兒往網里湊,心情也是頗好,不過他也不趕時間,所以什么也沒做,而是在轟轟隆隆的廝殺聲里睡了個好覺。
天香樓竟然嚇得沒開門做生意。
宋延這長春堂的生意自然也極差,小潘來館中待了一會兒,又在天還亮著的時候便被宋延趕了回去。
如此情況,一連數日。
某一天,傍晚時分,宋延取了銀兩去肉鋪買豬皮,才走沒幾步,又在一個巷口看到了熟悉身影。
頎長的嬌軀裹著寶藍襖子站在散發著腐味的巷口。
她手里還拎著一籃粗糧饅頭。
而巷子里似乎還有什么人。
宋延走近,往里瞅了一眼,見是五個小乞丐,黑乎乎的,男孩女孩都一樣,完全辨不出來。
拎著粗糧饅頭贈乞丐的,正是霜云小娘子。
見到有人靠近,小乞丐們嚇了一跳,為首一個稍有些塊頭的還直接從腰間拔出了把沒有刀柄的刀。
說是刀,其實也就是個磨出了鋒的鐵片兒。
那小乞丐死死抓著,冰冷地看向他,直到霜云喊出一聲“李大夫”時,小乞丐才放下手。
宋延搓著手道:“這種天還出來?”
霜云道:“他們平日里都在外面等些客人的剩飯,可這幾日樓里卻沒開門。天寒地凍,本就難熬,我怕他們餓死。”
沉默了一兩息,霜云忽道:“他們幫我打過一個惡客,給我報過仇。
那惡客是個酒鬼,也是個贅婿,在家里受了女人氣,便醉了酒來樓里欺負人。
我便宜,低賤,他花了十兩銀子,然后.我哪怕被虐待的身子青了腫了,奶奶也不管。
那惡客發泄完就離開了,可他們.卻幫我在半路狠狠打了那酒鬼一頓,讓那酒鬼沒能及時趕回家,之后又被家中娘子發現了,下場自然可想而知。”
霜云微微一笑,看向小乞丐們的神色格外溫柔,然后摸著最前面一個孩子的腦袋,道:“他們就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樣。”
為首個頭稍高的小乞丐皺了皺眉,道:“霜姨,和他說這些干什么?”
霜云道:“李大夫是個好人。”
后面一個臟兮兮的小矮個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用天真的語氣道:“略略略,庸醫也是好人嘛?”
宋延臉直接黑了,一把沖過去,揪起那個小矮個。
為首小乞丐頓時面色大變,眼中閃過厲色,五指緊握住那鐵片般的刀,正要沖過去,卻被霜云一把拉住。
果然,不遠處,宋延揪出那小矮個后,只是揣在胳膊上,揉著他的頭發,惡狠狠道:“是不是好人,是不是好人?”
任何人都已看出他沒有惡意,更沒有生氣,甚至連對方身上的骯臟都不管,而是以一種逗孩子的方式地與那娃兒玩鬧。
小矮個卻驚呼道:“大哥,霜姨,救我!”
這一驚呼,聲音漏了餡,竟是一改之前的聲調,變得奶聲奶氣,很顯然是個女娃。
宋延冷哼一聲,揣著那小乞丐往遠走,邊走邊道:“今日你叫破喉嚨,也沒人能來救你。”
為首小乞丐急忙跟過去,急促道:“喂!姓李的!你要干什么?”
宋延道:“帶他去吃餛飩,再換身暖和點的衣服,你來不來?”
為首小乞丐愣住了。
霜云露出了笑,在看到小乞丐看向她時,她輕輕點了點頭。
小乞丐們頓時跟著宋延往前走去。
他們離開了骯臟的巷道,走在了暮色的陽光里,卻有些害怕畏懼,就好像地老鼠走到了街上。
可很快,他們就不是地老鼠了。
他們擁有了新衣裳。
雖然是便宜的二手貨,卻也看著干凈暖和了。
一行七人坐在個“魚湯餛飩”的招牌下,開始干飯。
小乞丐們狼吞虎咽,吃飽喝足后,一個個看向宋延,目光里都有了光彩和感激。
宋延覺得甚至此時他要這些小乞丐去做些特別危險的事,這些小乞丐也會義不容辭。不僅不拒絕,他們還會拍著胸脯說一定能做到,哪怕是死,這些孩子也一定會在死前努力去為他做事!
他們窮困潦倒,但窮的還剩下面子和義氣。
他喜歡這些孩子,也喜歡霜云,就如他喜歡小久,安莉一般。
只要和這些人在一起,他就會感到由衷的開心與放松。
而一頓飯下來,那五個小乞丐的名字他自也是知道了。
拿瓦片的高個兒乞丐叫阿壞,這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因為他覺得只有大聲告訴別人“我叫阿壞,壞人的壞”,別人才會多一絲畏懼,而不會輕易動他。
做鬼臉,吐舌頭的小乞丐叫小環,縱然洗干凈臉卻并不是個可愛的小女孩,而依然面黃肌瘦,只不過眉眼分明,可以看出如果養起來了還是會挺漂亮的。
眼見著小環還扒著混沌碗在死命地舔,宋延道:“小饞鬼,別舔了。”
“就舔。”
小環嘀咕了聲。
霜云笑了起來。
宋延道:“這幾日醫館生意也不好,明日此時,你們再來店門口尋我。”
“這”阿壞很想拒絕,但卻死死抿著嘴,忽的跪下,道,“李叔,你若能照顧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今后我的命就是你的!”
宋延自然不要他的命,也不需要他去探查什么消息,他只是單純地喜歡這些孩子,如此而已。
可是,他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阿壞這才大喜地站起身,連聲道:“多謝李叔,多謝李叔。”
“李叔,這.這也太難了吧?”
“你不是說你的命是我的嗎?”
“可可.哎.”
長春堂后院,宋延把幾本醫書丟給了那五個小乞丐,一邊教他們認字,一邊教導他們辨識草藥,醫理醫術。
潘裕在前院則是做著買賣。
如此又過數日
長春堂每日只有稀稀疏疏幾人來買藥,要不是宋延把這店鋪給盤下來,早就要還不起房租而卷鋪蓋滾蛋了。
這一日,門外忽的來了一群人,為首一個正是之前在宋延這邊買過藥的秦三夫人,那三夫人見長春堂生意不好,所以想來這邊低價收購鋪子,在宋延拒絕后,便讓些江湖中人出手。
阿壞直接抄著刀擋在了門前,對宋延說:“李叔,別怕!”
小環則是悄悄兒從后門溜了出去。
雙方很快打了起來,阿壞死死守著門,一股子如同瘋狗般的亡命之徒勁兒,竟讓那些三流的江湖中人一時也進不來。
眼見著阿壞被打得鼻青眼腫,傷痕累累,遠處巷口卻是出現了小環的身影。
而在小環身后還跟了一群乞丐。
乞丐們一擁而上,那些三流江湖武者平日里也只是靠花拳繡腿和吹牛逼,此時對面人數一多,便節節敗退,然后跑了。
數日后.
秦三夫人的仆人狂性大發,將三夫人殺死,然后又在秦府武者的圍攻下被殺。
官府在一陣調查后,定性為“情殺”,便不了了之。
而宋延這個長春堂小老板在眾人眼里也被定性為“和江湖下層有點關聯”,可.也僅此而已。在楚皇城最上階層乃是千鶴宗修士的“地位金字塔”中,不過還是中下層而已,沒人會在意。
楚皇城中的修士激斗越發激烈。
剛開始,千鶴宗還顧及平民,可慢慢的卻也不管了。
楚皇城中不少人開始搬遷,逃難般地離城。
宋延老神在在地利用望氣珠看著這皇城上空的氣。
只要紅云不出城,那就什么事都沒有。
楚皇城作為玄脈之上的城市,又是千鶴宗千年基業所在,如今面對狐狼圍攻,怎么可能輕易放棄?
如今勝負未分,怕不是個千鶴宗長老就會趕回來,哪有絳宮修士會往外跑。
如果跑,怕不就是唐凡了。
而在這種旁觀者視角的打斗中,宋延也看到了不少東西,其中尤其讓他眼前一亮的就是千鶴宗的“陣道”。
千鶴宗不同南吳劍門。
南吳劍門那種陣多是“傳統的防御罩”,以及由劍門弟子聯合施展的劍陣。
而千鶴宗卻能利用陣旗一定程度上調集“木玄”。
風屬木,木玄凝聚之后,千鶴宗的速度便快了許多,這也是“苦等紫府不至,狗急跳墻”的狐狼二族之所以攻不下千鶴宗的原因之一。
宋延修煉的是《鬼嬰真經》,這種功法在煞地所能發揮的威力能提升一兩層,所以他對“調動特殊玄氣”的陣法還是頗為感興趣的,因為他若能將自己作戰環境改為煞地,那對敵就能多上一兩分勝算。
除此之外,他依然對三國極南的古傳送陣念念不忘,想著“若是能多幾分陣道理解,今后是否還有機會再去那古傳送陣處看看?”
諸多念頭閃過,宋延回過神來。
如今距離他收養五個孩子已逾半年。
此時,他正領著這五個孩子,去到了官府辦理戶籍。
原本楚皇城的戶籍是極難辦的,可如今逃離的人太多了,官府也不知哪個臥龍鳳雛一拍腦袋,直接下了狠令:但凡離開皇城的,就取消戶籍,再不得回歸皇城。而留在皇城,又有一定經濟基礎和穩定住戶的,則可以來辦理戶籍。
于是乎,宋延就帶五個孩子來辦了。
雖是最下等的戶籍,可在宋延塞了些銀子后,卻也是良籍。
辦完戶籍,他又帶著五個孩子往餛飩店去慶祝。
紅香樓生意并不好,縱然有客人去,也都是奔著花魁去的,哪個會照顧霜云的生意?霜云也閑的很,在二樓正看著樓下,見到宋延和阿壞他們走過,便揮了揮手,在得知“五個乞兒擁有了戶籍”后也是很開心,便小跑了下來,要一起去吃餛飩。
時隔半年多,七人又一起坐在了餛飩店前。
阿壞變了許多,雙目里也多了不少沉穩之色,這種模樣時常被宋延調笑為“江湖大佬”,而阿壞也確實是在向“江湖大佬”發展,他每日雞鳴前便起,舞刀千下,然后才去干活兒,把長春堂打掃的干干凈凈,然后帶著弟弟妹妹忙里忙外地招呼客人。在他的忙碌下,長春堂竟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除此之外,他還暗中收攏散落皇城的乞丐,施以小惠,廣聚乞丐。他為人豪爽,極講義氣,如今不過半年時間,在外已經被人稱為“壞哥”了。
阿壞帶著四個弟弟妹妹,一直想認宋延做父親,卻一直被拒絕,他所幸也不提了,只是心中默默把這位恩人當做了親人。想著待這位親人年事高了,好好為他養老。
“李叔,您慢慢吃。”阿壞幫宋延端過碗,又為他拿好筷子,然后又主動去幫弟弟妹妹端餛飩。
霜云俏臉泛笑,看著宋延,有些莫名緊張地深吸了口氣,故作輕松地打趣道:“李大夫,帶著五個小累贅,你不打算娶妻啦?”
宋延也笑了笑,卻沒回答,因為他已經從這小娘子眼中看出了深深的期待、強烈的自卑、以及一種恐懼。
他要怎么答?
而今天,霜云看似尋常,可卻有經過精心打扮,身上散發的香氣并不艷俗,也不廉價,是清新的白梅香。
他似乎在什么時候說過“白梅很香”之類的話。
另一邊,霜云想了想,又道:“我已經存夠錢啦,很多錢!等從奶奶那邊贖了身,就”
她咬了咬牙,忽的鼓足勇氣道:“這城中如今已經很亂了,我們要不一起離開,去個地方上的小縣,那里不需要花多少錢就可以活的不錯。
這些修士,妖精太可怕太可怕了,我們在他們眼里,就和螻蟻差不多,死了也是白死。官府管不了,江湖管不了,誰都管不了!我我們”
話音未落,她忽的止住了聲音。
不是她突然沒了勇氣。
話已出口,自當一鼓作氣。
只是,更大的聲音,更恐怖的聲音壓下了她的聲音,所有人的聲音,甚至是所有皇城的動靜。
那是狼嚎。
令人血液幾要沸騰的狼嚎。
伴隨而起的是深深的恐懼。
恐懼是具有傳染性的,在楚國皇城這種人口密集的地方,幾乎如落入油鍋的火星,一瞬間就猛烈蓬開,化成了恐懼的海洋。
恐懼之海中,一只巨大的魔影正拔地而起,丈許,十余丈,數十丈,近百丈,上接天穹,魔爪一展便是遮天。
宋延側頭看去。
是千鶴宗方向!
狐狼終于等不了了!
它們單單知道有人族紫府境來了。可他的遲遲不露面怕不是給狐狼帶來了一個錯誤預判,那就是:他會不會跑了?他會不會根本沒有來?若非如此,為什么還不露面?明明距離倀王魂閾的開放日已經沒多少時間了,他為什么還不出現?
事實上,這里的狐狼和三國的古將軍它們還是有點區別的,至少狼妖從未動用過它的音波攻擊。
此時這是直接當殺手锏用出來了。
而這一用,成效是非同凡響!
恐懼被大幅度激發,龍伯血也運轉到了極致,如此造成的魔影更是恐怖無比。
餛飩店的老板已經嚇癱了。
霜云嚇得緊緊抱住他胳膊,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而五小只中除了阿壞之外,其余四個都已經如凍僵了的木頭人,一動不動,只是用恐懼的眼睛看向天空。
“啊!!!”
不知哪里傳來的尖叫,為這恐懼的氛圍更添了把火。
宋延也一動不動。
但他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上方。
距離他自己預設的時間其實還有近一年。
可他總感覺,也許今天他就能抓到唐凡。
天穹如雷神醉酒,把槌鼓亂舞,不停傳出撕裂人耳膜的猛烈巨音。
玄器虹光密密麻麻,縱橫如雨水驟落,織錦交錯。
晴光散去,烏云如霾,灰沉沉的冷風里,小狐崽子們的身影也從市井里顯了出來,然后從四面八方紛紛往千鶴宗方向狂奔而去,或人立掠行,或四肢奔行。
廝殺大概持續了一炷香時間,陡然天空一亮,狂暴的炸響如破開凜冬驚雷。
在那百丈的狐妖魔影對面竟然顯出了一道數十丈的金甲神人身影。
隨著金甲神人出現,人們的恐懼也在紛紛解除。
千鶴宗響起激動的喊聲。
“老祖!”
“鶴祖!”
“是鶴祖出關了!”
“老祖果然沒死!”
在一片驚呼沸騰的激動聲音里,金甲神人猛然揮出一劍,這一劍竟然直接斬過了狐妖魔影,使后者身形驟縮。
這一下,也好像斬斷了所有人心中恐懼的枷鎖。
整個皇城都振奮了起來!
宋延感到抱著自己胳膊的霜云“解凍”了,她如劫后余生般看著天上,目光灼灼。
而一側的餛飩鋪老板,吃餛飩的其余客人卻陡然相繼跪了下來,仰望著高處,一個勁地祈禱,口中念念有詞,說著諸如“保佑保佑,神仙顯靈啦”之類的話。
霜云也激動得熱淚盈眶,起身下跪,在看到宋延沒跪后,驚詫地給他使了個眼色,又敬畏地看著那天穹的金甲神人。
阿壞也是忙道:“李叔,別觸怒了神靈。”
宋延撓了撓頭發。
這倆說的話,他都懂。
是好意還是惡意,他也明白。
話語里的關切之情,只要不是個聾子都能聽出。
可是,他為什么要跪?
他長嘆一聲,負手而起,從凡塵最普通不過的餛飩鋪前如光柱上升,嘴中罵罵咧咧著:“唐凡你個狗曰的瓜娃子,就這么藏不住嗎,搞什么人前顯圣,哎.這還有一年時間呢!這日子我還沒過夠呢!”
他雖然在罵著,但動作卻不慢,只是一個現身,周邊就浮出了數百道身影,這些身影每一個都散發著絳宮后期的恐怖氣勢。
下一剎,便恍如滅世的流星群般往千鶴宗方向而去,其所蘊藏的恐怖威力比狐妖魔影、金甲神人加起來還要強不知多少倍。
時間都好似凍結了,整個楚皇城,千鶴宗也都凍結了。
前一秒還如圣人降臨、不可一世的強大金甲神人瞬間被轟得粉碎,煙塵滾滾散去,原本那金甲神人的位置處忽的變成了兩個人。
一個相貌普通的男子,神色不快地耷拉著手。
而他手上抓著個被繩索捆緊的金甲少年。
少年面色呆滯,難以置信地被吊在半空。
而遠處狐妖,狼妖也終于反應過來,紛紛上前。
為首狐妖恭敬道:“多謝老祖救命之恩!”
宋延用鼻孔粗粗“嗯”了句,然后惡狠狠地瞪向手里提著的金甲少年,嘆了口氣,罵道:“你個蠢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