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的雨聲從外間傳來,陰云密布的天空,讓邢國公林府的中堂內不得不點亮幾盞油燈。
早春的天氣在細雨侵襲下,帶著涼風吹進堂內,卻被門檐下的陣法轉為和煦清風。
林寒松微微抿嘴,古井不波的眼瞳中映照出陳逸的身影,思索著他的疑問。
魏皇賜婚陳遠,乃是發生在陳逸于南蠻之地斬殺數十萬蠻族大軍之后。
當時,魏皇封賞——陳逸獲封英武伯!
林寒松對此有所猜測,但不敢保證他的猜測一定就是真的。
概因圣上封賞陳逸有明確功績,而賜婚陳遠表面上看更像是“榮耀加于陳家”的一種方式。
畢竟作為最大功臣的陳逸早已訂了婚約,圣上不可能再賜婚于他。
一念至此。
林寒松面色微沉,回道:“逸兒可知道大魏朝千年來,得圣上賜婚公主的有多少?”
陳逸思索片刻,搖了搖頭道:“不知。”
這種小眾的知識已經觸及他的認知盲區。
他小時候的確讀過許多魏朝歷史典籍,但不可能詳細到每一位駙馬爺的信息。
尤其涉及皇室宗親的典籍只會被史官保存,幾乎不可能被外界所知。
一旁的林吉心想了想,回答道:“若是孩兒沒記錯,應是一百四十三位。”
林寒松點了點頭。
陳逸啞然的看著邢國公父子,這樣小眾的事情都能記住嗎?
林寒松面色不變的解釋道:“從先皇創立魏朝起,先后共計有一百四十三位公主被賜婚下嫁。”
“其余的公主皆是招有心儀的駙馬,如同招了一名贅婿般成為皇室附庸,那樣的‘賜婚’更像是走個過場。”
林寒松頓了頓,神色略微嚴肅一分,看著陳逸繼續道:
“你可知這一百四十三位被圣上賜婚下嫁公主的駙馬有多少善終,多少不得善終?”
陳逸微微皺眉,仍舊搖了搖頭。
他隱隱明白了林寒松說這番話的用意。
“不得善終者,十之八九。”林寒松語氣略有嘆息的說道:
“僅有十二位駙馬壽終正寢,其余的人下場很慘。”
“有的死在戰場,有的死在牢獄,有的在家中被人刺殺身亡。”
陳逸眼神微變,眼角瞥到神色凝重的林吉心,心中不由得一寒。
十二比一百四十三,學過算術的人都知道這個比例意味著什么。
用“九死一生”形容不為過。
“伯父,戰死沙場尚還算是為國犧牲,但那些在牢獄或者被刺殺身亡的駙馬都是因何而死?”
將軍百戰死,身為駙馬爺戰死沙場理所應當。
但其他的死法就太過蹊蹺,何況絕大多數駙馬爺都是這樣子身死。
“逸兒,你要知道圣上賜婚的用意,”林寒松隱晦的說道:“無非兩個目的。”
“一是榮耀加身,以示皇室對臣子的恩賞。”
“第二便是拉攏,通過姻親的方式加深與臣子之間的關系,得以獲得他們的忠誠。”
目的,臣子……
陳逸沒在意“恩賞”和“拉攏”,在他認知中,這兩個詞所表達是同一件事情。
他在意的是“姻親目的”,以及林寒松口中的“臣子是誰”。
可以確定“臣子”絕不是陳遠。
那么便是他,陳逸。
或者,當今的武安侯陳太平。
“可是賜婚陳遠拉攏我?有些太想當然了吧?”
陳逸暗自皺眉,只覺得方才清晰的思緒被蒙上了一團迷霧,看不真切背后的真相。
林寒松看了他一眼,繼續道:“不論是哪一種,幾乎都表明一件事——圣上恩寵。”
“那么,你猜獲得此殊榮的駙馬爺因何死狀凄慘?”
林寒松的用語依舊含蓄,語氣中略有謹慎,仿佛這樣私下妄議圣上是件危險的事情。
陳逸低頭思索片刻。
恩寵……目的……死狀凄慘……是了!
他娘的,這樣的恩寵不就等于告訴所有人——他魏皇看好陳家,榮耀加于陳家?
“活靶子!”
聽到陳逸的回答,林寒松臉上的嚴肅化開,露出些許笑意。
“福禍相依,說得便是‘圣上賜婚’。”
“看似榮耀加身,讓你陳家成為整個大魏朝最受恩寵的朝臣,實則就是個‘靶子’!”
一旁的林吉心張了張嘴,有心想提醒父親和陳逸用語有些過頭。
但看了看兩人的神色,他略微沉思后,便閉口不言。
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他們林家和陳家因為那份婚約已經成為一根繩上的螞蚱。
若是陳家出事,他們林府同樣會受到殃及。
“所以圣上是在害我等?”
想通一切后,陳逸越發不理解魏皇的做法。
他父親陳太平如今在北直隸衛戍邊關,他自己在南蠻之地擊退來犯之敵。
于情于理都不應該讓他們成為眾矢之的,成為受人眼紅的“活靶子”。
除非,魏皇想死!
陳逸暗自搖了搖頭。
即便以他如今的修為,他依然沒有把握殺進皇城宰了魏皇。
“‘害’這個字不恰當,”林寒松啞然失笑道:“圣上應是有更長遠的打算,需要你們陳家頂在前面。”
陳逸眉頭緊鎖,看著他道:“伯父可清楚圣上真正的目的?”
林寒松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我只知道你幾次受到封賞皆是因為有功。”
“在這之前,他從未對外透露過任何有關賜婚陳遠的事。”
“但以我對圣上的了解,他這么做必然有其緣由。”
“就像歷代皇帝賜婚一樣,存在某種目的。”
林吉心沉思片刻,揣測著說道:
“就如先皇賜婚北直隸武氏,致使他們不敢怠慢北雄關的建造。”
“而事后武氏被卷入金銀案,被株連三族,從此一蹶不振。”
林寒松點了點頭補充道:“還有魏二世賜婚川府的劉家,同樣是讓他們成為南七州的扛鼎之家。”
“沒過多久,劉家駙馬便遭到邪魔刺殺慘死。”
“還有魏十三世下嫁公主至當時的左相之子,從而讓他們成了武侯一脈攻訐的目標。”
看著臉色越發平靜的陳逸,林寒松頓了頓,話鋒一轉說道:
“當然,也有十二位壽終正寢的駙馬。”
“無一例外,他們都圓滿完成了當時魏皇的任務,從此平步青云。”
聽到這里,陳逸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正如方才林寒松所說的“福禍相依”,魏皇賜婚陳遠有著他的謀劃。
陳家若是能夠扛住風波或者達成他的目的,那么便可安然無恙的享受這份榮耀。
若是扛不住,可能會死很多人……
想到這里,陳逸驀地笑了起來,眼神卻是冰寒至極。
他不答應,沒人能害得了陳家——哪怕是魏朝至尊也不行!
一直看著他的林家父子悄然對視一眼,心中莫名感受到些許寒意。
兩人都明白陳逸這是動了殺心。
而林寒松想得更多,這個女婿的“殺意”可真他娘的駭人啊。
千年以來,除了邪魔、妖魔外,敢對魏皇起殺心的人可不多見啊。
偏偏這樣膽大包天的人是他的女婿……
想到這里,林寒松心中一動,決定再多說些。
“逸兒,我能想到讓圣上如此做的緣由只有一個。”
陳逸一怔,明白方才心神震蕩嚇到了兩人,稍稍平復后說道:“伯父請講。”
林寒松言簡意賅的說道:“文臣一脈和武侯一脈的爭斗!”
“這樣嗎?”陳逸面色沉靜。
事實上,在他進入秘境之前,謝東安就曾經隱晦表達過他成為武安侯之后,會打破“文臣和武侯”的平衡。
那一次,謝東安還提到了周觀霧,更提及當初那樁蒙冤舊事……
咦?周觀霧?
陳逸思緒瞬間偏轉,暗自說道:
“似乎我們陳家現今的“影響力”已經大于前任敬業侯周觀霧了……”
一位武侯,一位駙馬,外加他這位天驕榜第一,的確如此!
想到這里,陳逸抬頭看向林寒松,問道:“伯父,您說我是不是和當初的周觀霧很像?”
“周觀霧?”
林寒松愣了一下,繼而面色大變。
他突然想明白了圣上如此做的用意,徹底明白了!
圣上如此做并非單純為了“文武之爭”,而是——要拿整個陳家釣魚啊!
林寒松又仔細思索一遍,在心中梳理了周觀霧從崛起至身死的來龍去脈。
同時,他還拿周觀霧和陳逸做了對比,臉上的神色越發嚴肅起來。
旁邊的林吉心看到他一言不發,卻是忍不住開口問:“周觀霧是前任敬業侯?死在北雄關上的那一位?”
“是他。”陳逸的目光依舊注視著林寒松,想聽聽他會如何說。
沉默良久。
林寒松長出了一口氣,神情緩和許多。
“逸兒,這件事情非同小可,若無必要,我勸你不要阻止圣上賜婚之事。”
陳逸皺了皺眉,卻是沒有開口打斷他的話。
如今的關鍵并不是他要不要阻止,而是圣上如此做的用意!
“圣上賜婚于陳遠,想來是,是為了借你陳家之力引出某些人。”
林寒松語氣沉重的說道:“你可知當初周觀霧如何身死的?”
陳逸說:“有所耳聞,妖庭南下時,朝堂收到消息卻也收到一件‘謠言’。”
“有人說周觀霧私通妖庭,想要困殺魏朝將士。”
林吉心怔了怔,嘴巴微微張大:“還有這樣的事情?”
林寒松點了點頭道:“那件事情出來的蹊蹺,卻又不得不讓圣上多想,以至于貽誤戰機。”
“事后,圣上調查了許久,竟是查找不到任何線索,便連當初主張扣押鎮北王的一眾朝臣都無故身死。”
“死了?”陳逸狐疑道:“伯父是說,那些誣陷周觀霧的人都死了?”
“沒錯,無一例外都沒辦法再開口,”林寒松嘆了口氣道:
“那之后圣上震怒,殺了很多人,卻也無法改變周家斷絕的事實。”
林寒松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道:“我猜圣上可能想拿你們釣出那幫藏在暗中的人。”
“原來如此。”陳逸心下恍然,這下他徹底明白了圣上的用意。
怪不得他先前想不通,原來周觀霧被誣陷通敵事情結束后,還有后續……
這時,林寒松繼續道:“我想圣上應是得知你在鎮南關斬殺一眾妖魔后,才做出如此決定。”
“一來陳、周兩家身份地位相等,二來你的修為遠超周觀霧。”
“第三點,也是當下朝堂局勢——文武爭斗有愈演愈烈之勢。”
陳逸嗯了一聲,明白應是這樣的緣由。
“伯父,這么多年來就沒有查到那幫人的蹤跡嗎?”
“據我所知,如今朝堂鮮少有人提及那件事情,或許圣上還在調查。”
說到這里,林寒松想了想,轉而道:
“昨夜我和謝相隨圣上前往朱雀樓時,他問我倆,他的功績能否蓋過歷代皇帝。”
“不論當時我和謝相如何應對回答,圣上心中都有一桿秤。”
“所以,我認為他并非想要害你陳家……”
陳逸笑了笑,打斷道:“伯父不用多說,我懂。”
看來先前他的殺意的確嚇到了邢國公,否則不會說這么多替魏皇解釋。
不過在弄清楚魏皇的用意之后,陳逸一時間也沒有想好如何應對。
關鍵之處有三點。
一是他要不要成為魏皇抬起來的鍘刀。
二是陳遠愿不愿意當那枚棋子,老實的接受圣上賜婚迎娶魏瑾瑜。
三是他的父親,武安侯陳太平如何想。
在沒弄清楚這三點之前,陳逸不會隨意的做決定。
當然,若是在這期間有人想試試他的劍鋒不鋒利,他也不介意開開刃。
“多謝伯父指點迷津。”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林寒松難得語氣溫和的說了一句。
說完后,他又思索道:“若是可能,你最好詢問下你父親建議。”
“我正有這個打算。”陳逸點了點頭,笑著說道:
“畢竟我在山上多年,京都府于我而言太過陌生。”
林寒松和林吉心對視一眼,心下都松了口氣。
幸好他能聽進去話,否則他們該考慮要不要提醒皇宮禁地增加些護衛了。
畢竟,劍斬帝王在任何時候都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
解了心中疑惑后,陳逸和朱玉、林雪茹告別后,便一身輕松的離開林府。
他的確要和陳太平取得聯系,不僅有“圣上賜婚”,還有妖庭南下扣關的事情也要一并告知。
待陳逸離開,林吉心感嘆道:“父親,孩兒的妹夫當真是……胸懷若谷啊。”
林寒松看了眼林吉心,面色冷淡的說道:“他這叫做謀定而后動。”
林吉心:“……”
謀?哪里有?
“不懂沒關系,去抄寫一百遍《家訓》,為父相信你很快就懂了。”
“啊?”
林吉心傻眼,他都入朝為官了,還被罰抄《家訓》?
沒天理啊!
大魏左相,謝府。
陳遠示意陳凡在外等候,敲響了謝府的門。
門房打開門,一名年輕的家丁打量著他,目光落在他那頭銀白長發上。
“您找誰?”
陳遠抱拳,神色平靜的說道:
“勞煩通報,武安侯陳太平之子,陳遠,求見左相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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