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陸通知道蕭望之不愿多問,于是主動挑起話頭。
“將軍隊梳理妥當,這是我的立身之本。”
陸沉并不諱言,直白地說道:“軍中只需要一種聲音,這就足以震懾所有心懷不軌之輩。”
“這個倒不難,以你如今在軍中的威望,就算有少數人另有盤算,明面上也不敢公然違逆你的決定。”
陸通眉頭微皺,語重心長地說道:“但是接下來齊景兩國會進入一段承平時期,光靠軍隊無法治國,終究還是要依靠那些文臣,才能建立起一整套完備的官府體系。換句話說,你得盡快形成一套文臣的班底。我知道你很認可劉秉元和陳德遵的能力,然而光靠這兩位淮右名士,委實難以和薛南亭、許佐這等名臣抗衡。”
陸沉想了想說道:“兩位宰相的位置不會變,一者他們是百官領袖,在世間讀書人心中的地位非常高,二者他們這兩年稱得上勞苦功高,為大軍提供及時妥當的后勤供給真的很不容易,我不會忽視他們的功勞。但是在朝廷遷都之后,各部官員的調整勢在必行,再加上江北多出數不盡的官帽子,我相信這足以撬動江南朝廷的固有格局。”
“要不……”
陸通略顯遲疑,緩緩道:“王家那邊其實有不少人才。”
陸沉冷靜地說道:“父親,這件事容我再斟酌一二。”
他對翟林王氏并無偏見,但是在他接下來的謀算中,對門閥開刀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如果王家人大批出仕,這讓他何以服眾?
再者,請神容易送神難,一旦王氏子弟紛紛入朝為官,除非他們主動犯事送上把柄,陸沉很難清理他們,畢竟要顧及到王初瓏的體面。
陸通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因而沒有多勸。
蕭望之終于開口問道:“關于朝廷遷都一事,你有幾成把握?”
“有多少把握不好說,但我一定會促成此事,因為這關系到我后面的所有計劃。”
陸沉臉上浮現堅決之色,道:“大體分為三步走。朝廷那邊會有人逐步吹風,畢竟還于舊都是高宗皇帝定下的國策。我估計朝中肯定會扯皮一段時間,而我會利用這段時間完成江北各地的初步構架,軍政兼顧為之。倘若朝廷始終無法形成決議,我會親自上一道奏章,請太后、天子及百官來河洛皇陵祭奠歷代帝王。”
蕭望之一怔,隨即失笑道:“好,大義名分握于你手,不用便是蠢材。”
雖然江南永嘉立了皇家宗廟,但是大齊在李端之前歷代帝王的陵寢都在河洛西郊,在陸沉收復江北失地之后,天家和百官總得祭祖告慰歷代帝王在天之靈。
過去二十年是因為沒有這個條件,現在則不然。
陸通饒有興致地問道:“倘若寧太后以天子年幼為由,派兩位宰相北上代為祭天,屆時你怎么辦?”
“若真到了那一步……”
陸沉從容道:“我只好請奉國中尉李宗簡出面,再加上那位太皇太后,讓他們跟南邊打擂臺。”
陸通微訝道:“你要行廢立之舉?”
陸沉笑而不答。
“哈哈哈。”
蕭望之朗聲笑著,隨即抬手點了點陸通說道:“我早就說過不用擔心他,可見你還是關心則亂。你兒子不光是會帶兵打仗,若論這些操弄人心的手段,南邊那些人同樣不是他的對手。好了,我們給大帥敬一杯酒便回去罷,陸沉他還有很多正事要辦。”
三人相繼起身。
當蕭望之念完一篇親筆寫就的祭文,他們以酒酹地,朝著西面當年楊光遠最后一次領兵擊退景軍的戰場躬身一拜。
風蕭蕭兮,英魂不朽。
翌日,正午。
青州境內第一雄城,晉陽。
此城距離北邊的涇河八十余里,位于景軍南下的必經之路,亦是當年涇河大帥楊光遠的駐地。
城內帥府節堂,大齊將帥盡皆在座,只有劉守光一人留守河洛,余者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這場注定影響深遠的軍議。
“今天召集諸位來此,是有三件事要告訴你們。”
陸沉開門見山,在眾將崇敬的注視中繼續說道:“第一件事,隨著青、渭、靈三州全境重歸大齊治下,本王宣布這一階段的北伐圓滿功成!”
眾人歡呼喝彩,當然也有部分大將沒有滿足,但是他們也知道朝廷的底力到了極限,如今乃是百廢俱興休養生息的階段,一味用兵是窮兵黷武的不智之舉。
“這第二件事……”
陸沉面色溫和,徐徐道:“從前年秋天開始備戰,去年初春戰事全面爆發,你們跟著本王一路披荊斬棘,人人都是功勛滿身。在過去一年多的時間里,有很多同袍離我們而去,朝廷已經將撫恤金發了下去,但是我們不能忘記他們。無論殉國還是健在,如今都到了論功行賞的階段,本王不會遺漏任何一個人。故此,本王將會盡快擬定請功奏章,為我大齊三十余萬英勇將士請封!”
“多謝王爺!”
眾將喜上眉梢,心癢難耐。
他們舍生忘死奮勇殺敵,既是為了報效國家,也想著建功立業封妻蔭子,這是人之常情無可指摘。
待堂內漸漸平靜下來,陸沉繼續說道:“第三件事,本王奉太后旨意全權提督江北軍務,自然需要對打下來的遼闊疆域負責。如今景軍悉數退回涇河以北,因此本王決定在青州境內、渭州和靈州交界處,各設一座大營,每營轄四萬兵馬,以防備北方的敵人南下襲擾。”
“啟稟王爺!”
徐桂毫不遲疑地說道:“末將愿意駐守邊疆!”
“末將也愿意!”
余者紛紛表態。
陸沉抬手虛按,看向徐桂微笑道:“你真愿意留在邊疆?本王原本給你留了一個好位置,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徐桂將腦袋搖成撥浪鼓,壓根沒問那個好位置是什么,忠耿地說道:“王爺,末將是個粗人,不懂官場上那些彎彎繞,也懶得去跟別人應酬,不如踏踏實實為王爺守好邊疆。再說了,將來王爺揮軍北上滅景國,俺老徐得做一回先鋒大將!”
“好你個徐大腦袋,居然還藏著這個心思。不行,先鋒之職必須是我的!”
飛云軍都指揮使宋世飛第一個站出來不同意。
眾人皆笑。
這兩員虎將自然不會在陸沉面前胡鬧,他們也沒有這個膽子。
陸沉見狀便點頭道:“徐桂主動請纓,本王豈能不給他這個面子?也好,就由你來擔任青州大營的行軍總管。”
徐桂自無不可,又好奇地問道:“王爺,誰是青州軍主帥?”
陸沉看向左首第一人,溫言道:“臨江侯可愿屈就?”
陳瀾鈺心中暗嘆一聲,在過去幾個月的時間里,雖然他還掛著一路主帥的軍職,實則軍權已經被陸沉巧妙地拿走,金吾大營不知不覺間被陸沉拆得七零八落,分散于各軍之中。
如今雖然他還能領青州大營主帥一職,但是只要看看行軍總管徐桂,再加上必然會是陸沉心腹的統兵大將,就知道這座大營的四萬兵馬依舊握在陸沉的掌心里。
而且此舉還有另外一層用意,讓陳瀾鈺坐鎮邊疆大營,便是將他排除在將來的軍方中樞之外。
在一眾虎將暗含深意的注視下,陳瀾鈺起身行禮道:“多謝王爺信重,下官愿領青州大營主帥一職。”
陸沉知道陳瀾鈺是個聰明人,再者他也不會虧待這個聰明人,因此勉勵了幾句,又道:“至于渭靈大營主帥……范將軍。”
這三個字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其中就包括坐在右首第一位的張旭。
有陳瀾鈺這個先例,張旭本能以為自己也會被陸沉打發到邊疆吃沙子,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峰回路轉。
緊接著張旭心里就泛起一陣寒意,難道他這位軍務大臣兼京營主帥連坐鎮一方的資格都沒有,會被陸沉丟到冷板凳上?
另一邊范文定已經起身聽令。
陸沉不急不緩地說道:“你素來沉穩厚重,先前便已是靖州副都督,如今統領一路大軍不在話下。不過你要記住一點,渭州和靈州地形復雜,尤其是涇河沿岸有諸多渡口,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能給景軍任何可乘之機。”
范文定拱手道:“請王爺放心,末將定不負所托。”
“好,本王也給你安排了一位得力的幫手。”
陸沉看向那位很久前便投效他的大將,微笑道:“柳將軍,由你接任渭靈大營行軍總管一職。”
寧遠軍都指揮使柳江東滿面激動之色,起身行禮道:“末將領命!”
“好了,這就是兩座邊境大營的大致安排,當然這也只是一個初步的決定,你們的將印和兵符得等本王上奏朝廷,待太后和天子恩準才會發下來。”
對于陸沉這句自謙,堂內眾將只是會心一笑,連陳瀾鈺和張旭都不例外。
時至今日,以陸沉立下的不世之功,以他在大齊軍中的威望和地位,朝堂之上誰敢公然表示反對?
便是宮中那兩位圣人也不會干礙。
“這一年多來大家都很辛苦,再加上戰事期間嚴禁酒水,想必你們早已憋得不行。”
陸沉環視眾人,悠然道:“今夜本王就陪你們痛痛快快喝一場,我們不醉不歸!”
“王爺英明!”
“不醉不歸!”
“誰也別跟我搶,今晚我要陪王爺連干三大碗!”
宋世飛的嗓門明顯超過其他人。
陸沉笑道:“本王算是看出來了,宋世飛這廝是因為沒搶到先鋒大將一職,趁機和本王鬧性子呢。徐桂,今晚他就交給你了。”
“哈哈,王爺放心,俺老徐保證把他灌趴下!”
“就憑你?我只用三成力就能讓你順著桌子溜下去!”
歡聲笑語,連綿不絕。
大齊永寧二年,四月初一。
淮安郡王陸沉留下陳瀾鈺、范文定、徐桂、柳江東、十余位戰將并八萬大軍鎮守邊疆,親率二十余位戰功赫赫的大將以及十萬虎賁,離開晉陽城啟程南下。
四月初八,大軍凱旋河洛。
春風綿綿,吹拂人心。
望著這座巍峨壯美的雄城,陸沉心中涌起一抹波瀾。
戰爭暫時告一段落,他卻不會停下前進的腳步。
“三年,只需要三年時間。”
“慶聿懷瑾,希望你能利用好這三年。”
“再見之日,既是你我之間的了斷,也將是齊景六十年恩怨的徹底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