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嶙峋,草木叢生。
夜風吹來,帶著嗚咽之聲,掀開枯黃衰敗的草莖,露出半截雙目空洞的骷髏。
行走其間,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尸體。
有的裹著爛草席,有的裹著粗麻布。
待遇最好的,能裹一床棉被。
時間長了,席子、床單、棉被,都會爛掉,尸體也跟著爛,各種蟲子在里面鉆來鉆去。
氣味倒是不重,現在是冬天,風又大。
隨著北風灌進山坳,會在白骨堆里帶起點點磷火,藍汪汪、綠油油,仿佛鬼魂的眼睛。
事實上,此地并無多少鬼魂。
或許曾有亡魂駐留不去,可城隍和土地不是吃干飯的。
柳姑姑睜大眼睛四處尋找時,小羽也沒站在那發呆。
她的視力遠超柳姑姑,“經驗”卻不如她。
柳姑姑仿佛很熟悉“薄命紅顏”會被扔在哪個方位。
小羽還在外圍仔細搜尋,柳姑姑像是鼻子能聞到什么,七繞八拐,越過惡鬼牙齒一樣的山石,在一片小林子邊上停了下來。
因為裸露在外的山石太多,此地雖荒蕪,草木卻不是連成一片。
七八棵松樹柏樹,雜亂地長在一起。
它們或許存在有些年份了,但長在山地上,泥土很淺,土地貧瘠,它們中最粗壯的,也只有碗口粗、七八米高,像個畸形的病死鬼。
灰褐色的樹干、枯黃雜草之間,有一床顯眼的綠。
湖綠色的高檔絲綿被子,裹著一具尸體,雖看不到面目和軀體,卻有一頭凌亂的烏發露出來。
“小鳳仙,你別動,讓我來。”
見小羽眼眶泛紅、手都按到劍柄上,柳姑姑急忙道:“你現在太激動,可能劍氣外泄,劃傷里面的尸體。
我來解開被子,先看看是不是芍藥。”
安撫了小羽一句,柳姑姑快速走到尸體邊,蹲下身,動作麻溜地解開、扯斷捆在被子上的麻繩。
被子裹得很緊,繩子纏得也很緊。
柳姑姑也是練過仙武的“真元境大佬”。
縱然解不開一團亂麻的麻繩,也能將其扯斷。
“你不是擅長超度亡靈嗎?先為她念幾卷‘倒頭經’,等我去城里找一口好棺材,抬回去之后——”
柳姑姑話沒說完,剛將所有繩子全部扯斷,將被子掀開。
她正把腦袋湊過去,打算撥開遮在尸體臉上的亂發仔細查看,躺在被子里的“人”動了。
她抬起兩只僵硬冰冷的手臂,速度快若閃電。
柳姑姑又顧著說話,反應遲鈍了些,竟被死死掐住了脖子。
柳姑姑慘叫,“媽呀,有鬼,詐尸了,有鬼啊呃啊”
慘叫的時候,柳姑姑當然也本能地鼓動真氣,想要激烈掙扎。
“你別動,讓我來!”小羽一個健步走過去,一只手輕輕拍在柳姑姑腦頂門。
明明很輕的一巴掌,卻讓柳姑姑體內渾厚精純的《混元真氣》,如同沙子堆的城堡一樣崩散開。
她身子也軟綿綿,沒有力氣,掙扎不動了。
而抓住她脖子的兩只鬼爪,卻在快速生長指甲,蒼白的皮膚下,是一根根黑色的經絡,指甲又長又尖銳,像是小匕首,已經刺穿柳姑姑的皮肉,鮮血直流。
“嗬嗬嗬”柳姑姑呼吸艱難,表情很痛苦,也很驚恐。
“你現在太激動,可能真氣爆發,傷害芍藥姐的尸體。”
小羽還是安撫了她一句,便低頭去撫摸芍藥姐冰冷猙獰的鬼臉。
芍藥身上不著寸縷,從臉上到身體,隨處可見大小不一的傷口。
她的臉青腫發紫發黑,鼻梁斷了,可以看到的牙齒,便崩斷了兩顆。
嘴唇像被野獸撕咬過,不僅是破了皮,還咬爛了一塊肉,血糊糊。
身上更是有傷痕累累,有凝結成塊的鮮血,也有污穢之物。
她現在不僅是詐尸。
芍藥姐是怨氣太重,已然化為厲鬼。
比《山村老尸》和《貞子》還兇的鬼。
她掐住了柳姑姑的脖子,睜開眼睛,血色的瞳孔空洞麻木又充滿怨恨。
曾經柔美的臉龐青紫浮腫,猙獰恐怖。
“姑娘,嗚嗚嗚嗚,姑娘,你好慘啊我對不起你,我沒用,嗚嗚嗚,我沒能保護好你,姑娘,你太慘了”
看到兇鬼芍藥,胖磨勒放聲大哭。
“呼呼呼”
冰冷的陰風,仿佛長了一只只小手,爭先恐后掠奪活人身上的熱量和陽氣。
如果有鬼站在遠處觀看,能看到亂葬崗仿佛點燃一堆“篝火”。
篝火熊熊燃燒,發光發熱,火光沖天兩三丈,照亮周圍一大片這是鬼的視角。
鬼的篝火是森冷的陰氣,鬼眼中的“發光發熱”,是陰氣彌漫開。
若是人站在遠處觀看,則是林子里冒出一團兇戾的黑氣。
陰風呼嘯,似乎夾雜群鬼的哭嚎,林子里的小羽和柳姑姑,都看不清身影了。
周圍的亂石和草木林,也變得朦朦朧朧,仿佛陷入了另一個世界。
“芍藥姐,是我,我是小鳳仙。”
小羽輕輕撫摸芍藥的鬼臉,仿佛在摸一塊“發燙的寒冰”。
冰冷刺骨,卻又灼熱疼痛。
“小鳳仙”芍藥的鬼臉,依舊猙獰扭曲,卻多了一絲迷茫。
“是我,無論誰害了你,我都會為你報仇。”小羽沉聲道。
“嗬嗬嗬”依舊被掐住脖子的柳姑姑在翻白眼。
“嗚嗚嗚,姑娘”
胖磨勒依舊在哭,卻放低了聲音,盡量不打擾小羽和兇鬼說話。
“小鳳仙,小鳳仙,救我.”
芍藥鬼臉依舊猙獰中帶著些迷茫,無法和正常人一樣思考說話。
只是小羽的聲音略微安撫了她,似乎讓她想起來什么。
嘴里發出恐怖又凄涼絕望的鬼叫,“救我,救我,小鳳仙”
小羽鼻子一酸,差點流下淚來。
她強行將眼眶里的濕潤又憋回去,輕聲道:“對不起,芍藥姐,我沒能救你我一定會為你復仇,無論誰害了你,我都會——”
“噗通、噗通”邊上的柳姑姑臉頰漲紅,使勁用手拍打小羽的脊背。
小羽偏頭安慰道:“你是真元境強者,用內呼吸多忍一會兒。
若能讓芍藥姐宣泄些怨氣,也能助她盡快恢復神志。”
但凡能開口,柳姑姑一定破口大罵,把小羽祖宗十八輩全部罵一遍。
小羽只安慰她一句,又用另一只手托住怨鬼芍藥的腦袋。
她也不管地上的臟污,直接坐在芍藥身邊,抱著她腦袋放在自己腿上,一邊輕輕擦拭她臉頰上的血淚和污穢,一邊輕聲誦念安撫亡靈的經文。
就像往日在天寶閣,她被夢魔所困,難以入眠時,將腦袋枕在芍藥腿上,芍藥輕輕撫琴,助她一覺好夢。
不知過去多久,胖磨勒停止了哭喪,還將目光從兇鬼芍藥,轉移到輕聲誦念經文的小羽身上。
柳姑姑依舊被掐住脖子,同樣不再掙扎,而是略微偏轉腦袋,也驚疑看向小羽。
她在放光。
仿佛她身體里點亮了一盞燈,有朦朧熒光從體內透出。
好似一根人形熒光棒。
熒光棒的光,是冷光,被熒光照耀,也感覺不到溫暖。
小羽身上的光很微弱,卻讓兩個活人感覺熱乎乎的。
原本周圍陰風呼嘯,森冷黑暗,他們像是脫光衣服,站在冬日凌晨寒風中打擺子。
現在他們依舊在寒風中,卻穿上了羽絨服。
那種被掠奪陽氣的驚懼不安,也被一股慈悲之意驅散。
“小鳳仙,你成佛了?!”
柳姑姑心里在想,嘴上竟也成功喊了出來。
然后她才驚訝發現,原本好似鐵箍一樣鎖在自己喉嚨上的兩只鬼爪,已緩緩松開。
鬼爪沒收回去,嗓子還有點痛,但她能呼吸、能開口說話了。
柳姑姑回過神來,開始輕輕拉拽芍藥的鬼爪。
“芍藥,是我啊,我是柳姑姑,不是歹人。你變成了厲鬼,也別害我啊——”
聽到她叫喊,本來已有些松動的鬼爪,又猛地收緊,死死抓住柳姑姑的脖子。
柳姑姑剛要鼓起內力掙扎,小羽又恰到好處地在她后腦勺拍了一下。
以柳姑姑真元境的實力,即便不懂驅魔道術,也能物理驅魔。
至少能將實體的鬼爪扭斷,甚至可以將芍藥的尸體打爛,將她的怨魂打出來。
可小羽只輕輕一拍,柳姑姑體內渾厚的“混元真氣”再次被打散。
不是消失了,是散開了,不能凝聚,無法激發內力對敵。
“嗬嗬嗬”柳姑姑再次翻白眼、呼吸不暢。
“柳姑姑,賀玄抓走了我,嗚嗚嗚,賀玄打我,賀玄他不是人,柳姑姑,我好苦啊”芍藥嘴里發出嗚咽的鬼哭,聽著很凄涼,也很可怖。
活著時,芍藥不僅琴彈得好,聲音也婉轉如鶯。
歌聲之優美動人,不弱于琴音。
她經常自彈自唱,堪稱西蜀一絕。
這會兒死了成為鬼,聲音像是破爛的風箱里,用鋸子將琉璃鋸成渣滓。
單單聲音,便尖銳刺耳,讓人耳膜欲裂。
“賀玄.”小羽身上的殺氣剛一散開,體表的佛光立即斂去。
她皺了一下眉頭,立即收束殺念,再次恢復“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臺”的狀態。
沒有像剛才那樣,有淡淡溫暖且充滿慈悲之意的佛光透體而出。
小羽依舊在念經,人是原來的樣子,沒有佛光從身上散開。
因為她心中的殺念只壓了下去,并沒完全清空。
她并沒像柳姑姑說的那樣,成了佛。
她只是得到烏巢禪師“灌頂”佛法感悟,能進入“類佛”的狀態。
這種狀態本是輔助她行持佛法、修煉多心經的。
現在卻被她用來誦讀佛經.誦讀佛經,同樣是在行持佛法。
現在念經不是為了修行,她此時更在意芍藥姐的狀況。
這種“類佛”狀態下,念經的效果更好。
當她不以修行為目的而行持佛法,以悲憫之心誦念經文時,反而是一種最佳的修行狀態:有佛力自然而生,度化亡靈的佛光透體而出,連活人也感受到溫暖和慈悲——這就是剛才小羽的狀態。
似乎從“類佛”升華為“真佛”。
現在殺念一起,再難成佛。
無念成佛,一念入魔。
她現在是“類魔”狀態,心中的“魔障殺念”,連多心經都無法擦拭干凈。
“胖磨勒,你過來。“
好一會兒也無法回到剛才的“真佛”狀態,小羽有些煩躁地暫停了念經。
也不管邊上依舊在鬼爪下掙扎的柳姑姑,她將胖磨勒喊過來,一心三用:一邊繼續誦念經文,洗滌“兇鬼芍藥”身上的戾氣。
一邊單手捏著胖磨勒手腕,用純陽真氣幫他療傷。
一邊暫停其它滅殺之法,專注“賀玄的N種殺法”。
大概一個時辰后,小羽松開胖磨勒的右手,道:“你立即回城,先為芍藥姐找一口上好的棺材。”
胖磨勒傷勢未能痊愈,卻比先前好了很多。
得到小羽吩咐,他立即從跪坐中爬起身,快速朝天門鎮的方向發足狂奔。
“我可以幫芍藥找棺材,你該早點救下我。”柳姑姑道。
就在剛剛,芍藥的鬼爪終于松開,然后緩緩放下。
柳姑姑也獲得了自由,蹲在邊上揉烏青流血的脖子。
“你有別的任務。”小羽道。
柳姑姑隱約察覺到什么,遲疑道:“你,打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