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的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柳姑姑解釋道:“芍藥住在天寶居,我人在紅袖坊。
她的事,我壓根管不到。
甚至她賺的錢,也不會直接送到紅袖坊交給我。
今天下午,我躺在軟榻上,打算小憩片刻,有詠河宮的下仆來紅袖坊找我。
沒跟我說什么,直接讓我去詠河宮。
我見到了中庶人李大人。
李大人問了我幾個問題,便讓我將偏院廂房里的胖磨勒帶走。”
“我可以向你發誓,我絕對沒撒謊!”柳姑姑舉著右手認真道。
“李安民問了你什么問題?”小羽問道。
柳姑姑神色遲疑,道:“他問的問題,都和芍藥的后事有關。
我跟他說,無論芍藥出了什么事,都不能瞞著王爺。
李安民又問我”
她抬頭看了小羽一眼。
對上她明亮卻沒有情感的眼睛,柳姑姑神情變得無奈又糾結,“小鳳仙,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勸,芍藥的事,就讓它過去。
人死不是結束。
這輩子死了,下輩子再投胎,無論什么身份,肯定都比當婊子強。”
小羽道:“既然如此,我一劍劈了你,讓你快快樂樂去期待下輩子,如何?”
“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道理,我當然明白。可現在事情已經發生,芍藥已經死了。”柳姑姑嘆道。
小羽也嘆了口氣,問道:“現在讓你回到三十年前,取代荷婆子,你會不會抽十五歲的自己?”
柳姑姑立即道:“當然要抽,往死里抽。當初只抽五十鞭子,都是荷婆子心太軟。”
小羽道:“你先回憶一下十五歲自己的心情,再來回答這個問題。”
柳姑姑剛要開口,小羽低喝道:“輕鈴在天上看著你。”
柳姑姑下意識抬頭往天上看,身子還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我”
小羽站起身,看著恍惚、糾結的柳姑姑,淡淡道:“我跟你鬼扯這么多,不是要感化你。
我只是同情你,明白不?
從一開始,你我都明白,我不是必須要問你。”
說完她再次提起胖磨勒,準備往外走。
“哎,你別走,真的和太子殿下無關!”
柳姑姑快步起身,想抓小羽的手臂,被她躲了過去。
柳姑姑不放棄,又去抓胖磨勒的手,終于將兩人拽停下胖磨勒痛得齜牙咧嘴。
“你別走,我跟你說。李大人問我,如果你知道芍藥出事,會是什么反應。
他還讓我回去好好安撫你。”
小羽回頭看她,道:“你覺得自己能安撫我?你甚至安撫不了十五歲的自己!”
“我安撫不了她,還不能用鞭子抽她?”柳姑姑扭曲著臉叫道。
“你拿鞭子來抽我試試看。”小羽淡淡道。
柳姑姑情緒變得激動,高聲道:“我抽她是為了她好,我勸你,也是為了你好。
芍藥已經死了。
你的巧實劍再銳利,劍氣再猙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反正你早已經準備離開天門鎮,不如現在就走。
只當是你早走了兩天,不曉得后來芍藥遇到了什么事。”
小羽瞇著眼睛,問道:“誰說我要離開天門鎮?”
柳姑姑道:“你難道不是要去中華上邦,逃避妖蟬復仇,順便博取大前程?
你之前在紅袖坊的日子快活逍遙,對婊子的結局沒什么覺悟。
可你很聰明,聽了我先前一番話,你應該有了覺悟——只要你不帶著芍藥一起離開,今日之局面,早晚會出現。
你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你只能接受。
認清現實,接受現實,很困難、很難受,我懂。
但習慣了就好,真的。
也別說什么,你是‘大名鼎鼎、義薄云天的羽鳳仙’,一輩子習慣不了,也不會去習慣。
哪怕你是大羅金仙,是三清道祖,也得習慣。
無論在哪里,無論是哪個婊子,她的命都不是她自己的。
自己的命在別人手里,能有好結局?
哪怕你去了中華上邦,見到了天下第一名妓,都是這種下場。”
小羽一直安靜地等她說完,才再次問道:“是不是李榮基跟你說的,我很快就會離開天門鎮?”
李榮基之前對她的很多忍讓,都是為了顧全大局。
所謂大局,自然是如今西蜀面臨的妖患之局面。
她羽鳳仙是個不怕死的硬骨頭,遇到妖邪便猛沖猛打,是一柄鋒利的好刀。
值得他李榮基利用。
如果得知她即將離開西蜀,李榮基肯定會惱羞成怒,然后不再顧忌她的想法。
芍藥不一定是因此遇害,但李榮基必定去掉了某些對她的顧慮。
一個即將離開西蜀的人,對他沒半點價值,他還要顧慮什么?
柳姑姑想要發狂,“你怎么老是抓不住重點?”
小羽沉默了一會兒,道:“如果讓我穿越時空,見到三十年前的你。
哪怕我不認識你,不認識輕鈴。
只要聽你說了輕鈴的事,我大概也會幫你宰了昌侯李秉桓。”
柳姑姑怔了怔,苦澀道:“不需要,沒必要.”
小羽道:“你現在活得可憐巴巴,視野狹窄到只能看到自己,顧不得更多。
我不怪你,也不會罵你。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活成這樣很可憐。
如果有人可以選擇不必這么可憐,你別一直拉著她跟你一起可憐。
就像你說的,人死不是結束,靈魂會去投胎,或許下一胎活得更好呢?”
“我下輩子可能會活得更好,你卻是不可能了。”柳姑姑盯著小羽的臉,輕輕道:“你聰慧過人,容貌清麗無雙,修煉天賦絕頂,性格也很好.這么好的人,若是死了,再投胎一萬次,也不可能輪到這么好的機緣。”
小羽撥開她拉拽胖磨勒的手臂,嘆道:“我不該來紅袖坊找你。”
不是找柳姑姑問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雖然的確沒得到什么干貨信息。
而是找柳姑姑,可能會害死她。
芍藥之死,必定和詠河宮、和李榮基有關!
小羽自己完全不怕被牽連進去,她自信哪怕失算了,大滅爸漏掉了某個神秘強者,丟掉了小命,她也認了。
柳姑姑承受不起牽連之禍。
在柳姑姑回憶往事時,小羽也忍不住認真想了想:如果她沒有紫府,沒有鯤鵬智慧,沒有劍骨,她能不能活得比柳姑姑更瀟灑?
未必。
自己都做不到,自然也沒資格要求別人更多。
小羽真不怪柳姑姑,不想毀了她可憐巴巴卻還算安逸瀟灑的生活。
——李榮基那樣的強勢王八蛋不去害,反而揪著這種弱勢的可憐蟲不放,是什么道理?
柳姑姑表情快速變幻,仿佛跟內心爭斗許久后,最終做了決定。
她咬牙道:“我帶你去找芍藥!”
小羽精神一振,“你知道芍藥姐在哪?她還活著嗎?”
“李大人都讓我想辦法安撫你,讓你別鬧騰了,芍藥怎么可能還活著?
但凡她還有一口氣兒,不用我勸你,她自己都會穩住你,然后自我安慰。”柳姑姑苦澀道。
小羽臉上的一丁點希冀迅速散去,悶聲道:“芍藥姐的尸體在哪?”
柳姑姑道:“我可以帶你去找芍藥,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見小羽迅速變了臉色,她連忙解釋道:“你放心,我的要求很簡單,也很合理。
我只是讓你親自詢問芍藥的亡魂,要不要為她報仇。”
小羽冷冷道:“芍藥姐都死了,你還在脅迫她?”
“我怎么脅迫她了?我只是明白一個道理,芍藥跟我一樣,都不希望你犯蠢。”柳姑姑叫道。
“這就是在脅迫她,用我可能遭遇危險,來逼迫她‘顧全大局’。”小羽道。
“可我說的也是事實。如果你真出了事,她必定無比自責。”柳姑姑道。
小羽道:“你現在又開始脅迫我了。”
柳姑姑無語又無奈,“你至少問清楚是誰害了她,別冤枉了太子殿下。”
“我肯定會調查清楚,該死的一個也別想活!別廢話了,你趕緊在前面領路。”小羽不耐煩道。
柳姑姑看了她一眼,“你跟我來。”
她沒有走正路,直接飛檐走壁,直到抵達城門口。
城門樓上的守衛,城墻上巡邏的士兵,都練過武,其中不乏真元境的強者。
普通武者嘗試通過輕功身法翻過城墻,若被守衛發現,運氣不好可能被弓弩射成刺猬,十分兇險。
故而武者即便用輕功趕路,也會在城門口停下來。
小羽提著胖磨勒進入鬼道,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從西城門出來,柳姑姑沒有沿著西直道往前走,而是轉向去了西北方向。
大約又走了七八里,來到一座荒涼陰森的林子外。
西蜀多山,這里有一片裸露在外的山石。
亂石林立,地勢卻比較低,被附近的小山遮住了陽光,很難開墾荒地,也沒開墾的價值,雜亂地長了些荒草和樹木。
小羽面色難看,“芍藥姐在這里?”
她在迎祥府、天門鎮住了半年,平日又喜歡東游西逛,當然知道這里是什么地兒。
亂葬崗!
如王家那樣的殷實人家,可以挑選風水寶地修建墳塋。
如李大爺張大娘那樣的普通人家,也有族地可以安葬。
可如果混到胡掌柜那地步,沒人幫忙收尸,也沒地方安葬,沒有棺槨,凍死餓死在路邊收尸人用一張破草簾子將尸體一卷,放在板車上拉到城外此處,隨便尋個空地一拋。
甚至迎祥府、天門鎮有家人在世的貧苦人家,因為無產無業,也會將家人葬在附近山坡上,胡亂挖個坑一埋。
如此便有了“亂葬崗”。
柳姑姑睜大眼睛,在亂石林快速尋找,嘴上說道:“你在紅袖坊住的時間還是太短。若再待個兩三年就會知道,這里是咱紅袖坊的‘祖墳’。
紅袖坊大多數姑娘,無論生前多么漂亮干凈、優雅得體,最終都免不了來這兒安歇。
說不得你在中華上邦游蕩幾年,回來后想要探望我,也得來這兒呢!”
小羽心里憋悶,“以王處士家的條件,都能買一座漂亮的荒山。
你日常生活奢靡無度,還不能專門買一塊墳地?”
“王處士家掙一個銅板,都是他自己的。紅袖坊日進斗金,賺了金山銀海,也不是婊子們的,這道理你還不明白?
而且,王家能死多少人?
你可知道紅袖坊每年進來多少姑娘?
為什么每年進來那么多姑娘,紅袖坊還一直沒住滿,后院空了很多房子?
真要是買一塊墳地,還按照普通人家的下葬規格,好好安置每個姑娘,紅袖坊一年少賺數萬兩白銀。
此是其一。
還有一個原因,是不敢辦、不能辦。
姑娘們忍受不住,自己上吊死的有不少。
但多數姑娘、頭牌、名伶、名妓、清倌人,都是死于非命。
紅顏薄命啊!死于非命的,連打聽都不能打聽,還大肆辦白事?
惹怒了朝廷大貴人和江湖大豪怎么辦?
死者已死,活著的人還得繼續風花雪月,多快活一天是一天。”
柳姑姑腳步一頓,指著前方雜草叢,遲疑道:“那個好像是芍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