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神沒有磨洋工,很快便鎖定了羽鳳仙的位置。
他們也想明白了。
自己只是個小土地,聽從文判之命找人,羽鳳仙雖殺人如麻,看她今晚的行事,卻并非不講道理之人。
追殺關家、溫家之人,也只是尋找牽連進“挖劍骨”事件的人。
完全不曉得這件事,沒有參與,沒拔劍向她砍殺,都活了下來。
他們被文判和真仙逼迫,羽仙子砍了李文判那貪生怕死、反復無常的小人,應該足以泄去心中之憤怒.了吧?
除了土地神態度認真、不墨跡,能迅速鎖定羽鳳仙,還與她此時的位置有關。
她沒有離開迎祥府,甚至沒出城.沒完全出城。
河陽真仙見到她時,她正在黑龍河碼頭一處夜市小攤吃東西。
黑龍河不像隔壁天門鎮的梁河,沒有直接橫穿府城。它在府城邊上,但和府城又不存在明顯的間隔。
沒有修筑城墻隔開,從碼頭到府城內部之間的區域,皆為民房和倉庫。
即便入了夜,且今夜發生了神佛大戰,碼頭依舊燈籠高掛,有船夫在忙碌。
有樓船在卸貨,也有工人在往一艘三層樓高的大船上搬運麻袋。
還有“東南水師”二十多條大船,已經駛離碼頭,正在迅速撤離迎祥府城地界。
夜晚不如白天繁忙,尤其是府城剛經歷過一場大亂。
怕惹事的船主,直接驅散了工人,起錨將大船暫時開離碼頭。
故而今晚的碼頭夜市冷清了很多。
唔,擺攤的老百姓,倒是一點不怕府城之亂。
他們只怕窮,怕賺不到錢,無法養家糊口。
只要碼頭還有客人,他們就要按照過去的習慣,堅持到第二天上午。
羽鳳仙獨占一張小桌。
桌上盤盤碗碗倒是擺放了不少。
有烤鴨,有燒雞,有青菜豆腐皮兒,有咸菜煎雞蛋,有鹵肉,有切得很整齊的蒸魚糕.她的巧實劍也擺放在桌上。
而她本人,正在嗦粉。
隔著幾步遠,都能聞到從大海碗里飄出來香醋味。
“羽鳳仙,我曉得你膽大包天,可我還是想不到你膽子竟這么大。殺了這么多人,還敢留在迎祥府。”曾問道冷冷道。
攤販苦著臉,和幾位客人快速撤離。
“老李,這位仙人是誰?”小羽依舊低頭嗦粉,聲音含糊不清。
李文判其實并沒露面。
他縮在后面,躲入鬼道,不敢見人。
此時聽到小羽的問題,他猶豫再三,還是沒敢裝死。
從鬼道里露出一顆鬼頭,訕訕道:“羽仙子,您果然高瞻遠矚,小神還真需要您先前給的好處。”
先前他和小羽分別時,小羽兌現承諾,給了他一個大好處。
大好處其實又是一個承諾:送他一次出賣她的機會。
當時李文判還以為她在試探自己,甚至懷疑她對自己動了殺心。
等安全回到城隍福地,他想不明白“機會”的深意,直接將其拋諸腦后。
如今被曾問道逼迫著搜捕羽鳳仙,李文判才恍然大悟。
這也是他勸說曾問道不要冒險的原因之一。
他倒不是關心曾問道的死活。
曾問道打死羽鳳仙,也就罷了。
萬一曾問道反被羽鳳仙打死,他將再次獨自面對羽鳳仙。
那時,他這個苦命人就更加苦逼了。
“這位大仙就是城隍爺的至交好友,咱蜀東唯一真仙,河陽真仙曾大仙。”
心中念頭百轉,也絲毫不耽擱他回答羽鳳仙的問題。
“呲溜”小羽將拖在碗沿的半截酸辣粉,全部嗦進嘴里,嚼吃干凈,才放下筷子,感慨道:“剛來到天門鎮時,我便聽說了河陽真仙的傳奇故事。
沒想到僅僅半年后,傳說中的仙人,竟來到我面前。
曾大仙,若不嫌棄,過來小酌一杯如何?”
她仔細端詳對面的青年道人。
一襲天青色道袍,除了木簪挽發,身上再無任何配飾,十分素凈。
看起來二十四五的年紀,面上年青,氣質卻沉穩成熟。
長得很英武,鼻若懸膽,眸如燦星,既有讀書人的儒雅,也有劍客的凌厲。
不見仙人的縹緲脫俗,反而有種凡間老劍客的風塵與滄桑。
“我不是來找你喝酒的。”曾問道面無表情道。
小羽笑道:“從在拐角見到我開始,到現在一步步走到這處小攤前,你大概走了72步,用了28息的時間。
你一直步履從容,不疾不徐,來到我跟前也沒立即拔劍。
既然本就打算說幾句,不如一邊喝酒一邊說。
到最后,也一點不耽擱拔劍互砍。”
曾問道沒在她臉上看到一點緊張和勉強。
她笑容自然,語氣順暢,說話時沒有半點滯澀。
他心中不由驚訝對方的灑脫和鎮定,才十三歲就.完全不像個沙蠻子,他見過的上邦劍仙,也不過如此。
——關老哥啊關老哥,你精通醫道秘術,同時兼修相人之術,怎么看不出這種人只能結交、不該交惡啊!
他并沒走過去喝酒,只木然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何來找你?”
——我是為朋友報仇,來殺你的,豈會跟你同桌共飲?
小羽反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何在此嗦粉?”
曾問道有點被她裝到,愣怔了一下,才驚疑道:“你在等我?”
她犯了這么大的事,還敢正大光明坐在夜市小攤上嗦粉,必定有自己的目的。
可她的目的難道是等待被殺之人的親友前來復仇?
她難道不明白,能在這種時候找過來的,都是什么實力和境界?
小羽道:“我在等‘你們’!沒想到最先到來的仙人是你。聽說大仙近些年忙著賺功德還債,來迎祥府之前,你在何處,距離此地多遠?”
“東沙域,莎車國,距此三千八百多里,本在追殺一頭屠村滅鎮的千年僵尸王。現在殺了你,再連夜趕回去,不耽擱我的獵僵計劃。”曾問道說道。
“雒都距離迎祥府不到八百里,嘿嘿”小羽笑容嘲諷,“看來‘太子’遠沒我想得值錢。”
曾問道瞇著眼睛問道:“難不成你要在今晚徹底鏟除‘后患’?”
小羽搖頭道:“我雖自信,卻并不自大。
能殺妖蟬,都是僥幸。
他自己修煉魔功,走火入魔,發了狂,胡亂殺人。
連勞佛爺和白骨上人這兩個同伴,都被他滅殺。
余下西八仙人人自危,和我聯手,才勉強將其剪滅。
再面對真仙,我沒一丁點戰而勝之的把握。”
不管金蟬子、如來佛能不能掐算到事情的詳細經過,該撒謊時,她不會猶豫一點。
反正把水攪渾,對她只有好處,沒半點壞處。
騙不了如來,還騙不了其他人?
這不,邊上的李文判,周圍遠遠躲開的攤販和食客,都露出了恍然和驚嘆的神色。
連曾問道都只是懷疑她沒說實話,而非認為她完全撒謊。
“可我早晚得面對你們。臨走前,先了解誰要為他們報仇,好確定敵人的身份和實力,心里有個底。”小羽嘆道。
“還說自己不自大,真見到我們,你覺得自己能從容離去?”曾問道冷笑道。
小羽高聲道:“問道兄,你信不信天地無私、善惡有報?
我殺關城隍,殺他女兒——溫家的關老太君,我殺了關文龍一家。
你可敢盯著我的雙眼,用自己的道途,向玉皇大天尊發誓,我不該殺他們?”
曾問道沉默。
但凡她不是說向玉皇大天尊發誓,還用他的道途做賭注,他多少會爭辯兩句。
比如,關城隍為迎祥府百萬黎庶嘔心瀝血百年,如今固然犯了錯,也是被親人連累,被妖蟬逼迫不說罰酒三杯輕輕了事,你可以找溫丹霞、找關老太君,可以狠狠教訓關城隍,卻不至于讓他連改錯的機會都沒有,直接魂飛魄散。
他是真真切切為自己的“關老哥”感到委屈。
可若是向天帝發了誓.他敢發誓,天帝必定注意到今晚迎祥府之變故。
關老哥之死,應該有“劫氣”的緣故,而非“天命”之外的突變。
也即是說,今晚的結果可能就是上天安排給關老哥、關家的命數他不敢賭,也沒必要賭。
縱然這是關老哥的命數,憑他們兩人的百年情誼,他為關老哥報仇,同樣也是理所當然的命數。
小羽不曉得他心中的想法會如此復雜,聲音更加洪亮,道:“我的劍骨是上天賜予,關城隍要挖我仙骨,換到關天鳳身上,還不止一次!
此違背天律、踐踏道德良知的行為,教化三界的道祖,天上的天帝、西方的佛祖,都不會允許。
他們都站在我這邊。
我還需要怕你們這群為虎作倀之輩?”
曾問道緩緩道:“哪怕你說得天花亂墜,也掩蓋不了你的酷烈與殘忍,更不可能阻止我為關城隍報仇。”
他身上散發一股強烈的劍意,氣勢還在逐漸攀升,無形的天地元氣帶動空氣,在他周圍形成一圈有形的龍卷風。
“呼呼呼!”淺白色的龍卷,三五丈方圓,十多丈高,氣流中沒有冬日狂風的寒冷,只有銳利劍氣帶來的刺痛感。
周圍吃瓜的攤販、民夫、船主、鬼神,都明白了,河陽真仙要動手了。
他們臉上有驚惶,但更多還是興奮。
“天吶,河陽真仙,傳說中的人物,我們今晚不僅親眼所見,還要看他使用仙法!”
“河陽真仙又如何?咱迎祥府羽鳳仙,除了沒成仙,事跡比他還要傳奇。你沒聽說嗎,關城隍死啦,被羽鳳仙斬殺,太子爺也死了,被羽鳳仙斬殺,西方佛祖弟子的門人,妖蟬,同樣被殺,羽鳳仙弒仙了呀!”
“我聽說了,羽鳳仙的確厲害,但妖蟬自己修煉魔功,走火入魔,她只是運氣好,撿了個大便宜。”
眾人嘴上竊竊私語,身體卻十分誠實地快速往后退,偌大的碼頭空出來一大半。
小羽嘆道:“曾大仙,能不能晚點動手?我要等的人,還沒來齊。”
“你覺得我還不夠你打,打算以一敵多?”曾問道眼中瞳仁淡化消失,白茫茫的銀輝中,浮現一柄小劍,小劍如同游魚,在眼球內游來游去,若隱若現。
小羽搖頭道:“你怎么能這樣理解呢?我若狂妄到以為自己能一人挑眾仙,直接將你拿下了,踩著你的人頭,繼續在這兒嗦粉等人,豈不是更有氣勢?
我讓你稍等,其實在示弱.也不算示弱,你是真仙,我一個凡人,修煉武功才半年,哪是你的對手?
如果打不過,我要么被殺,要么逃跑,無論何種結局,都見不到等待的人了。”
“你逃不掉,被殺后也不用再等任何人了。”曾問道低喝道:“拔劍吧,關城隍在地下等你,我急著送你下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