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宇神色復雜地感慨道:“我明白,無論出于什么目的,羽鳳仙的確寬仁大量,放過了問道兄一回,問道兄肯定不能無動于衷、毫無回報。
都說羽鳳仙義薄云天,有上邦古之圣賢的遺風,果不其然。
我甚至覺得上邦‘簡襄之烈’的賢君趙襄子,也不如她。
至少在同樣的事件中,上邦圣賢不如羽鳳仙。”
此言一出,躺在床上的“木乃伊”曾問道,立即變了臉色。
當然,他腦袋上纏著繃帶,無法直接看到棉布下的臉龐。
“簡襄之烈”是上邦的一個典故,有點“秦奮六世之余烈”的意思。
秦奮六世之余烈,是指大秦能統一天下,靠前面六世先祖奠定基業。
簡襄之烈則指兩位趙氏賢君,也即是趙無恤兩父子。
有了“簡襄之烈”,才有后來的戰國七雄之趙國。
似乎在這種場合,談論“上邦圣賢”很莫名其妙。
可趙無恤還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典故,豫讓刺衣。
趙氏原本是晉國的國卿,是臣子。
在春秋之末,韓、趙、魏三家列卿瓜分了晉國,春秋時代結束,戰國時代開啟。
而三家分晉的標志是“智”氏之亡。
智伯為智氏家主,趙無恤殺了智伯,還將他的頭顱骨涂上油漆,制作成器皿。
智伯有一忠心耿耿的家臣,名叫“豫讓”。
就是留下“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之名言的刺客。
豫讓前半生郁郁不得志,先后投靠了幾位“主公”,都不受重用。
曾問道前半生是個腦子不開竅的“曾阿牛”,活了幾十年,渾渾噩噩,一直被同鄉、被朋友嘲笑玩弄,沒人看得起他,都將他當成傻子。
豫讓遇到了智伯,兩人特別投契,互為知己。智伯信任他,對他委以重任。
曾問道遇到了關城隍,關城隍一點不介意他呆頭呆腦,反而將他的耿直當成了天性淳樸。
曾問道挪動了城隍神位,關城隍不怪罪,多次跟他喝酒談天,之后更是成了傾心相交的朋友。再后來,幫他換心,助力他獲得仙緣,十年不到,飛升成仙。
智伯被殺后,豫讓多次找趙無恤報仇。
趙無恤欣賞他的忠勇,每次都放過了他。最后豫讓絕望痛嚎時,他還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借給豫讓,讓豫讓把衣服當成他自己,刺衣等于刺他,算是為舊主報了仇。
豫讓刺衣后,自殺而亡,成就了他和趙無恤的千古美名。
關城隍被殺后,曾問道千里迢迢趕到迎祥府,找羽鳳仙報仇。
羽鳳仙對他心有憐憫,也放過了他,曾問道打算放棄復仇了。
清河郡王既沒呵斥曾問道,也沒說羽鳳仙壞話。
相反,李靖宇給予羽鳳仙極高的評價。
他認為她釋放曾問道的行為,比趙無恤放豫讓更難得。
不考慮這句話背后的別有用心,單論這番評價,李靖宇其實有幾分真心。
趙無恤的身份是“君主”,豫讓的身份是“臣子”。
有朋友勸說豫讓假裝投靠趙無恤,取得趙無恤信任后,再將之刺殺。
豫讓嚴詞拒絕:如委身為臣,即為臣子。臣子欲殺主,是懷有二心的不義之舉。
遇到了這種人,李靖宇都覺得自己有放走他的氣量。
因為他的身份也是“君”。
哪個“君”不喜歡、不鼓勵這種“忠臣之義氣”?
羽鳳仙卻不是“君”。
而且趙無恤已經干掉智伯,三家分晉成功,位高權重,身邊無數扈從,沒有生命之危。放豫讓時,他從容不迫。
羽鳳仙放曾問道時,卻是處于極為危險的境遇。自己狼狽不堪,隨時可能丟掉小命,卻大大方方放走了一位真仙大敵。
說句不好聽的,趙無恤放豫讓無數次,豫讓也威脅不到他;羽鳳仙今天放了曾問道,明天曾問道和她的敵人聯手,威脅她的小命,輕輕松松。
趙無恤放豫讓前,豫讓已有“義士”之名,趙無恤知道他不會丟掉節操,毫無下限地使用下作手段;羽鳳仙放曾問道時,曾問道雖有“真仙”之名,性格什么的,只憑傳說故事,很難看出來。
比如現在,他不就是來找曾問道聯手擒拿羽鳳仙?
他還有信心說服曾問道。
甚至說,曾問道已經被他用“豫讓刺衣”的典故說服。
李靖宇能理解趙無恤的想法和行徑,卻覺得羽鳳仙夾腦風,無法理解。
故而說趙襄子不如羽鳳仙。
當然,他并不是真的在夸贊羽鳳仙。
他夸贊羽鳳仙,將羽鳳仙和趙襄子比較,其實在激曾問道:羽鳳仙是趙襄子,甚至超越了趙襄子,你呢,你能堪比豫讓不?
羽鳳仙還是個沙蠻子呢,都有古之圣賢的遺風。
你一個真仙,整天東奔西走、行善積德賺善功,卻在德行上遠不如她?
她放你,說不定也把你當成了豫讓那樣的“義士”。
你說說看,你現在這樣,當得起“義士”之名不?
面對曾問道拒絕再向羽鳳仙復仇的態度,李靖宇只用了一句話,一個典故。
都沒直接勸說,只夸了羽鳳仙兩句。
寶安堂后院。
玄隱真人還真沒敷衍李靖宇。
他真有話跟閔神醫說。
“你可知罪?”等李靖宇離開,玄隱低聲道。
閔神醫有些心驚肉跳,“師伯祖是指什么?”
玄隱嘿嘿冷笑道:“你偷偷傳授了羽鳳仙醫道秘術。”
“這話怎么說?”閔神醫不想承認。
“昨晚迎祥府之變故,你可知曉?”玄隱問道。
閔神醫沒辦法裝傻,點頭道:“弟子還跟大家一起,跑到黑龍河邊觀望過。好一場神仙大戰,看得我心驚肉跳。”
玄隱臉有點黑:你特么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昨晚好一場人、神、仙、佛大戰,唯獨你師伯祖龜縮在邊上,沒能人前顯圣。
“我說的是迎祥府之變,不是黑龍河大戰。”玄隱道。
閔神醫謹慎地說道:“市井之中,大家都在談論,說關城隍、太子爺、妖蟬,聯手謀害羽鳳仙.”
玄隱問道:“關城隍為何會失手?醉酥散加上華蕪香,連你師伯祖我都頂不住。”
閔神醫道:“弟子同樣頂不住,真的。”
仙人有仙酒,仙酒能讓仙人喝醉。
特殊的仙酒,甚至能讓仙人醉死過去。
醉酥散就是“醉仙酒”蒸干水分后,留下的固態晶體。
相當于人類的酒,去掉水分后,剩下固態酒精。
若在小羽上輩子的物質世界,飲酒有百害而無一利。
這個世界喝酒百利而無一害,上等靈酒甚至能延壽,增長功力更是輕輕松松。
仙人的仙酒,自然更加滋補。
作為固態“醉仙酒”的醉酥散,當然也是大補之物。
對人體沒任何傷害,反而有安魂養神的大好處。
僅僅醉酥散,閔神醫便很難頂住。
醉酥散加華蕪香.也不曉得關城隍是怎么發現的,閔神醫只在腦子里稍微模擬兩者混合后的效果,人都快昏睡過去。
“你頂不住,你弟子羽鳳仙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玄隱冷笑道。
閔神醫汗流浹背,慌忙辯解道:“她只是和寶安堂其他學徒一樣,在這兒學過普通醫術。”
“你傳授了她醫道秘術!”玄隱語氣肯定道。
“沒有.沒直接傳,她天賦高,偷學的。”
閔神醫本想抵賴,可想到對面之人的身份。
對方又明顯壓低聲音。
他心有所悟,決定說實話,“請師伯祖相信弟子,弟子只在她跟前演示了呼吸法,沒教她,我自己躺在床上呼吸,她便全學會了。”
“假若沒下山,沒見過她,我肯定不信。見過昨晚黑龍河大戰,我沒法不信。都能自創‘黑魚化龍之術’,醫道秘術算啥。”
玄隱嘆了口氣,語氣嚴肅告誡道:“這件事你要瞞死了。到死都別對任何人說,尤其別讓李家知道。”
“李家.”閔神醫驚訝道:“李家是真心和妖蟬聯手?”
玄隱搖頭,“因為迎祥府之變,李家可能失去上古龍宮的傳承。
絕望之下,可能恨屋及烏.若真有一天找上你,也不算冤枉你。”
“什么龍宮傳承?弟子從未聽說過,完全冤枉啊!”閔神醫緊張道。
玄隱眼神懷疑地瞥了他一眼,“李靖宇動作不小,天門鎮很多異人都曉得,你不知道?”
“弟子只是個大夫。”閔神醫道。
“你不知道,那就算了。”
不知道是好事,玄隱沒打算解釋。
“可你確實不該和羽鳳仙扯上關系。
你不教她醫道秘術,她很難逆轉局面,無法反過來殺掉關城隍。
她若昨天傍晚便死在天寶居”
好像李靖宇依舊會失去仙緣。
該發生的早在前天晚上已經發生。
——唉,天意難違啊!老祖讓我下山幫李靖宇改命,可天帝明確剝奪了他的福運,哪能輕易改命!
“關城隍要挖羽鳳仙的劍骨啊,她總不能躺在那讓人挖吧?”
別的話,閔神醫可以忍受。但對羽鳳仙反殺關城隍,他不僅不后悔傳她醫道秘術,反而十分高興和自豪——自己的醫道秘術幫她在關鍵時刻逆轉了局面。
玄隱道:“一旦因果纏身、卷入災劫中,哪還能輕易分辨對錯?”
真的被李家,被普善女尼,被西八仙,被仇恨羽鳳仙的蜀東異人記恨上,他們會跟他辯論對錯?
昨晚羽鳳仙殺了太多人,很多人都怕了她,更多人想要她死。
“弟子沒幾年可活了,一輩子耗在寶安堂,無欲無求無牽掛。”閔神醫道。
“如果你能保持這種覺悟,倒是無所謂了。這輩子當個大夫,下輩子唔,若羽鳳仙不夭折,你下輩子有福了。”玄隱道。
“吱呀”遠處清漆斑駁的木門打開,清河郡王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小閔,你保重,我去了。”玄隱擺了擺手,走向李靖宇。
閔神醫恭敬行禮,“師伯祖保重”
“弟子送您和王爺出去。”猶豫了一瞬,他又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