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之中。
李弘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他的大兒子是個天才。
這件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也是在后面教育其他兒子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李知奕那么聰慧。
雖說圖騰源炁讓李知奕早早進入情緒經常失控的狀態。
卻也造就了他極為早慧的性格。
莫說同齡孩子。
就算是成年人,在某些方面也未必比那個六歲的孩子看得透徹。
知奕……喜歡看書。
也喜歡遇到看不懂的東西向自己請教。
只可惜,這樣的孩子,可能以后永遠都要呆在讀書玉里面了。
李弘有些悵惘,其實之前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自己當時沒有被蒲鳴龍和李潤月搞應激,用更溫和的方式教育李知奕,很多東西是不是就能夠避免。
畢竟。
今日的李星羅,切切實實能夠在祭壇上待一個時辰。
妖傀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岳父大人,這追憶蠱你還看么?”
“看!”
李弘深吸了一口氣,將追憶蠱放在了自己的眉心。
這段記憶的視角,無疑是來自于秦牧野。
視線當中,李星羅目光中的那個沒安全感的小女孩已經徹底消失。
仿佛整個人的靈魂都安定了下來。
舉手投足之間,都充滿了自信。
雖說在祭壇上依然無比掙扎痛苦。
但從祭壇上跳下時,卻只是揚了揚眉,將過往困苦盡付笑談之中。
摘下追憶蠱。
李弘久久沉默不語,等緩過神來,才感慨道:“能遇見你,是她的幸運。”
妖傀微微一笑:“她本來可以更幸運的。”
李弘:“……”
是啊!
若自己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那她根本不用等待一個救她于水火的夫婿。
李弘吁了一口氣。
他忽然感覺,這次退位,可能本身就是一個陷阱。
當把“皇帝”這兩個字卸下,自己就更容易從一個父親的角度思考問題。
但很明顯,作為父親,自己很不合格。
整理了一下情緒。
他忍不住問道:“怎么做到的?”
妖傀想了想,笑道:“我倒是聽大舅哥講了幾節課,他說所謂‘神’,不過就是一群追求強大的人,所謂汲取愿力,無非就是把普羅大眾的能量,集中到他們自己身上。
汲取利用愿力的方式不同,那‘神’的道路也不同。
所謂神使血脈,不過是神路的拓印。
蒲沐兩家背后的‘神’,追求的是極致的欲望。
他們認為,天下生靈的一切行為,都是在追求生存與繁衍。
所以他們試圖用生存與繁衍解釋一切問題。
這樣的方式,固然沒有大錯。
但……手段過于粗糙庸俗。
他們把每個生靈都當做一坨追求增殖的爛肉。
這顯然是違背常理的,所以他們才會屢屢碰壁。”
“彩!”
李弘忍不住感慨一聲,他之前就覺得蒲鳴龍和李潤月夠癲,但又隱隱覺得有跡可循,并非是毫無征兆的瘋。
現在他有些想明白了。
異神之間相互征伐,怎么可能每一個神的路都一樣?
欲望固然是一個切入點,但對欲望的認知,肯定還是有區別的。
蒲鳴龍和李潤月瘋得亂七八糟。
反倒是清醒得像個正常人的蒲婉君,更能體現“神”的理念。
他們……好像十分漠視達成欲望的過程與表現。
并且認為,漠視它們才是一種修行。
只是蒲婉君天生就溫婉感性,一直自責不是一個合格的信徒。
李弘聲音有些苦澀:“那知奕他認為應該怎么解決?”
妖傀笑了笑:“大舅哥覺得,日月輪轉,春秋冬夏,本就對大多數人無意義的道。只有星漢璀璨,雪月風花,才是人活著的意義。
‘神’的修煉,以人為基,便不能把人視作爛肉。
人從蠻荒時代艱難存活,再到部落時代共御兇獸,到如今的王朝秩序崩建,甚至到以后誰都不知道會成為什么樣的世界。
內里驅動,固然是生存與繁衍。
可顯于外的道德、欲望、法規、教條,早已變了不知道多少遍。
人族的世界會發展,并將一直不斷地發展下去,絕非一坨爛肉可以解釋的。
未來不可知。
內里學問更是無窮盡。
欲當人神,當精研人學。
無視生存繁衍欲望的人愚不可及。
把一切簡單粗暴地歸結于生存繁衍的人,蠢笨如豬。”
李弘:“!!!”
他被這個說法震撼了許久。
這么些年,他囿于國事,很多事情都沒有精力內研其中的道理。
聽到李知奕的說法,居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恍神許久。
他忽然仰天大笑,一邊笑一邊拍沈悝的肩膀:“看!我兒子!”
沈悝笑瞇瞇地奉承:“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妖傀撇了撇嘴:“人家早就削骨還父了!”
李弘:“……”
笑容在臉上戛然而止。
他陷入了更深的郁悶當中。
妖傀生怕他一個氣不順直接嘎掉,趕緊為他開脫道:“當然!也是你幫他基礎打的好!”
李弘這才神色稍緩:“這次百越進攻嶺南,可以應對么?”
妖傀笑了笑:“自然可以!”
“那就好!”
李弘暗松了一口氣,李知玄對于嶺南和南梧城的態度,雖然有些小肚雞腸。
但其實對于君主來說,并沒有什么錯。
作為君主,上位之后,的確應該清除不安定的因素。
拋開有沒有違反先帝遺志不談。
回收嶺南和南梧城的權力,永遠都是正確的選擇。
如果事事都遵循先帝先先帝的想法,那皇帝也沒必要當了。
李知玄真正讓李弘不滿的是另外兩點。
一是好大喜功,沉醉于圣君明主的虛假繁榮之中,逐漸聽不到有關于外患的聲音。
二……
他明明知道,百越那邊有蒲鳴龍的影子,卻沒有通過強腕阻止的意思。
甚至還要借蒲鳴龍的力量打擊嶺南。
固然會有效果。
但你就不動腦子想想,蒲鳴龍會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么?
他是不是也想借這件事情,達成自己的目的?
總之。
在對待蒲鳴龍的態度上。
李弘對李知玄相當不滿意。
只不過,這個不滿意,尚未達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還好。
秦牧野有應對的底氣。
李弘盯著妖傀看了一會兒,忽然說道:“你的傀儡多不多?”
“挺多的,怎么了?”
“既然挺多……”
李弘扯了扯嘴角:“那就留下一具,沒事陪我這個老家伙解解悶。”
妖傀眉頭都豎起來了:“我這上位大妖境的妖傀,留這邊就為了陪你解悶?”
李弘拍了一下桌子:“不然呢?不然把我這老家伙無聊死,以后真出問題了,誰把皇位上的孽障趕下來?”
妖傀:“???”
不是?
你咋還耍無賴啊?
一旁。
沈悝幽幽嘆了一口氣。
終究只是一個孤寡的老人啊!
嶺南。
帝姬府。
李星羅看著滿臉苦相的牛平天,笑著勸道:“平天啊,你飲食結構該改一下了,最近你的料糞比實在太低,什么東西都被你吸收了,如何才能產出肥料滋養農田?”
牛平天都驚了:“帝姬!你這么說話就不講良心了,我這天天都拉脫肛了,整個嶺南擅長治腚的大夫,哪個不心疼我牛平天?
你讓我多吸收一些營養怎么了?
我雖然已經突破大妖了,但我還想著朝妖皇境努力呢!
我也是有夢想的牛,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怎么一直拉呢?”
李星羅笑著問道:“那你猜猜,你為什么能這么快突破大妖。”
“因為大圣廟供著我啊!”
“那大圣廟為什么一直供著你啊?那么多香火,你甚至能排第二。”
“因為……”
牛平天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拉的多?”
李星羅托著腮:“嗯哼?”
“嘶……”
牛平天瘋狂撓頭。
沉思良久。
他覺得李星羅說的對。
咬了咬牙,他沉聲說道:“新食譜我能接受,但帝姬你得多給我安排兩個治腚的大夫。還有,給我放兩天假,最近東面有牛族兇獸肆虐,我雖然是個農官,但清理門戶的事情,必須交給我來。”
“準了準了!”
李星羅笑著擺手。
目送牛平天離開,她不由有些感慨,要是所有官員都像牛平天這么好哄,那該有多好。
之前她的確沒想到,嶺南這種純給百姓發福利的發展模式,運轉起來竟然也會有那么多問題。
簡而言之一句話,各級官吏都想吃好處,真正能到百姓手中的寥寥無幾。
這一年的時間,她大部分精力都用到這個上面了。
不過得益于神使血脈對欲望的敏銳感應,在跟人心貪念的斗爭中,她已經有些漸入佳境了,幾個政策下來,基本上維持住了官民之間的平衡。
當然。
想要推廣到全境,還少不了一些因地制宜的改動。
不過幸好,帝姬府的官吏深入民間,以后可堪大用。
“那大廟祝,我也走吧?”
涂山晴嵐看向李星羅,心中還是有些不理解為什么李星羅也不吸收香火,卻非要“大廟祝”這個名頭。
不過也無妨。
自己整天給人牽牽紅線,再治療一下不孕不育。
干著自己喜歡的事情,還有香火可以拿。
這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啊!
要是以前,這么多香火,那些教派腦袋都會爭爛。
嘻嘻!
在這方世界促成了這么多對,應該足夠我重回涂山了叭!
最喜歡在這里打工了。
“等等!”
“啊?還有事?”
“晴嵐你過來一下。”
“哦!”
涂山晴嵐見她神秘兮兮的,自己也神秘兮兮地湊了過去,小聲問道:“什么事呀!”
李星羅壓低聲音問道:“最近我見龍姬從海里運回了很多寶貝,她是不是給你發布任務了?”
“啊!”
涂山晴嵐頓時面色一變,整個狐貍都變得有些期期艾艾的。
李星羅低聲問道:“咱們是自己人不?”
涂山晴嵐趕緊說道:“只要你不殺我的主顧,咱們當然是自己人啊!”
“那就給我說一下啊!”
“可是敖錦姐姐不讓我說。”
“我再給你開一座姻緣廟。”
“她說想要讓我們幫她偷渡回去,時間就定在你登基的那天。”
李星羅面色一變:“她還說些什么了?”
涂山晴嵐趕緊說道:“她說她最討厭燭龍了,但因為是盟友,每天還要假裝關系很好,真的很辛苦。”
李星羅紅唇輕抿:“那你覺得,她真的討厭燭龍么?”
“當然不討厭,她可喜歡了。”
“那燭龍喜歡她么?”
“肯定喜歡啊!我感覺燭龍恨不得用眼睛交配……”
李星羅感覺心頭有些酸酸的,卻又忍不住興奮了起來。
她想了想,壓低聲音問道:“如果現在蒲鳴龍掏給你錢,讓你封印牧野的修為,你還封不封印了?”
涂山晴嵐頓時蹙起了好看的眉頭:“除了主要任務,別的任務接不接都看我自己。你們給我的香火,可比這個任務的酬勞多多了,你是不是感覺我很瓜?”
“當然不是!”
李星羅笑著搖頭:“那你找機會告訴龍姬,就說我皇位其實已經穩了,從她護送我們來嶺南,雙方就已經扯平了。而且你也不會對牧野怎么樣,所以根本不需要她在這里保護。
這方世界,其實他已經沒有什么牽掛了。
早些偷渡回去,就能早些重新開始。
她要問你這種話是誰說的,你就說是秦牧野說的。”
“啊?”
涂山晴嵐驚了:“你這是在趕她走么?”
李星羅笑著搖頭:“恰恰相反!總之,你就按我說的做。”
涂山晴嵐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點了點頭。
畢竟。
眼前的女子愿意和自己的丈夫一起,跟一個與她丈夫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雌性住在同一個院子里。
不但不生氣,甚至還會興奮。
一定是被人族一夫多妻的糟粕荼毒至深了。
腦袋已經壞掉了,不會害人的。
“可是……”
涂山晴嵐還是有些遲疑。
李星羅有些不解:“怎么了?”
涂山晴嵐攥著自己的小本本:“可是她要是不走的話,那我不是少一單生意了么?她給的錢好多……”
李星羅板起臉:“雇傭兵只是工作,紅娘才是追求!你整天想著賺錢,什么時候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合格的紅娘。”
涂山晴嵐的神色,頓時變得凝重了起來。
真正的紅娘,的確要敢于無視金錢的誘惑。
甚至要克服很多預料之外的困難。
就比如眼前這位姐姐,滿心只有“有情人終成眷屬”。
就連自己丈夫跟其她女子的紅線都肯拉!
她才是真正的紅娘。
自己……還有好多東西要學呢!
涂山晴嵐看了一眼天色,深吸一口氣道:“那就按你說的辦!不過我得先回百越一趟,每天都要在那邊露一面,不然蒲鳴龍算我曠工。”
“去吧去吧!”
李星羅笑著擺了擺手。
最近一些時日,百越那邊忙著練兵,蒲鳴龍自然也擔心被刺殺,小心點倒也正常。
畢竟他的保鏢看起來也不是很靠譜。
如果不每天看一眼的話。
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玩野了。
你看這每天的紅娘當的,都快忘記自己是誰了。
目送涂山晴嵐“咻”的一聲消失。
李星羅這才伸了一個懶腰,久違地深呼吸了一口氣,回到自己休息的內院中。
敖錦的房間大門緊閉,果然在日常修煉。
最近她好像越來越沉迷于修煉了。
總之就是能不見人,就不見人。
“吱呀!”
推開書房的房間門。
秦牧野果然在寫寫畫畫。
李星羅從后面摟住他的脖子:“牧野,還在準備呢?”
“當然要準備了。”
秦牧野笑了笑,這次戰役,雖然他穩操勝券,基本不可能輸。
但贏跟贏還是有區別的。
露出一張底牌,跟露出好幾張底牌肯定也有不同。
如果小小一個百越,就把自家的無人機群給逼出來。
那特么跟輸了有什么區別?
所以說,還是要好好設計。
李星羅才不管他認真不認真,只是側過腦袋,輕輕咬著他耳朵:“這一年多我一直忙于政務,把你給冷落了,你有沒有生氣啊?”
“啊?忙于政務?”
秦牧野都驚了:“不是每天都要榨我一次么?”
李星羅輕哼了一聲:“每天只有一次也叫榨?我是看你每次都意猶未盡的,所以這才想著問問你!要不……咱們兩個現在去找玉璣吧,你好像許久都沒有盡興過了。”
秦牧野嘴角抽了抽:“她還帶著娃呢……”
李星羅耍賴道:“那我不管,你得想辦法幫我解解悶,再不然找人陪我們喝酒也行。”
“喝酒?”
秦牧野咧了咧嘴:“喝酒還需要安排啊,把敖錦叫過來直接就喝了啊,龍族的酒量好的很,保準能把你陪盡興了。”
李星羅想了想:“倒也行……不過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張羅了,一定要把嶺南最好的酒菜都安排上來,要是不盡興我可拿你是問!”
“行行行!”
秦牧野笑著點頭。
這一年的時間,過得的確是有些悶了。
每天除了發展就是發展,閑的時候也都在修煉。
生活的確需要一些調劑。
那就不在戰術上內耗了。
先準備酒去!
秦牧野一座城一座城搜刮佳釀,順帶還試了幾個好廚子。
帝姬府卻冷清了不少。
敖錦卻面色鐵青,目光微冷地看著涂山晴嵐,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樣:“秦牧野真說,我要走,現在就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