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煊想到了一句話。
時來天地皆同力。
這真的是有冥冥中的天意相助嗎?
今日西返,在流云坊,以及發生在面前這兩件事,讓耿煊心中生出一種新的感悟。
這變化,并非來自“冥冥中的天意”。
若這“天意”真的存在,那么,它的另一面,就是明明白白的另兩個字。
“民意”。
這一兩百年來,那些習慣了安穩富貴,懼怕動蕩混亂的元州高門、頂級勢力,選擇自廢武功。
只不過,他們廢掉的,是元州的“武功”。
他們自己,不僅無損,反而因此得了大利。
如無憂宮這般,因此得了百年富貴的高門世家,頂級幫派,不在少數。
可那些壓抑在億兆黎庶心底的吶喊和渴求,就因此消失了嗎?
當然沒有。
只不過,變成了深藏在酷寒冰層之下的暗涌潛流。
因其“暗”,因其“潛”,他們無法彼此交互,串聯成勢,只能在各自的小天地中苦苦掙扎。
可一旦出現一個讓他們匯聚成勢的契機源頭,無論初心是什么,無論他們自以為的理由是什么。
最終的結果,都會讓他們迅速向著這個“勢”靠攏。
就像是磁鐵吸引那些四散游離的鐵屑這樣物理法則一般,不可阻擋。
不僅是外力無法阻擋,便是這些參與其中之人,同樣無法阻擋。
不僅是這些參與其中的人無法阻擋,就連這最初的“勢”,同樣無法阻擋。
在這源源不斷的“鐵屑”的簇擁、投奔之下,這最初之“勢”也會一點點被挾裹,被影響,甚至偏離其最初的初衷。
變成一顆越團越大,卻也越來越身不由己的巨大的“雪球”,沖向那有可能帶來毀滅的“死亡斜坡”。
這“雪球”不斷下滾,越來越大的過程,就是“時來天地皆同力”。
若是這“雪球”最終被撞了個粉碎,重新散化作無數雪粉。
“勢”在這過程中也枯竭消散,再也無法憑空團出一顆新的“雪球”,這就是“命去英雄不自由”。
主導這一切的,看似存在一個神秘莫測,冥冥中的“天意”。
可從頭到尾,參與的都只是“民心民意”。
只不過,其數量太大,力量太雜,甚至彼此拉拽互害,彼此掣肘牽絆。
其力量龐大,看似能做成一切,實際上卻處于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混沌無序的狀態之中。
其泛起的漣漪,就是苦海劫波。
它因眾生而起,卻又將眾生都淹沒其中。
若是那最初之“勢”不夠堅定強大,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很容易就被其消解、偏移甚至是湮滅。
最終無所適從,莫衷一是,成為苦海劫波中的一份子。
唯一能橫渡這苦海的方法,就是那最初之“勢”,需得高舉一團火炬,不,是他自己就化身為火炬。
有大智慧、大勇敢、大毅力、大樂觀、大悲憫,無論是來自外面的凄風苦雨,風刀霜劍,還是來自內部的質疑撕裂,矛盾沖突,不疑惑,不懼怕,不動搖,不消極,不熄滅,將混沌如湍流般無序的兆億人心凝聚在一面旗幟之下,導往同一個方向,這才能眾志成城,排山倒海,改天換地,再造乾坤。
恍惚之間,因為馮煜等人納頭便拜的舉動,讓耿煊心中,生出了一些與眼前發生的一切,幾乎毫無關聯的無端聯想。
在一雙雙灼熱目光的注視下,耿煊將這些想法收藏在心底。
上前親手將馮煜等人扶起,喜不自勝的道:
“說什么乞留,大館主能在這時候趕來襄助,也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耿煊的反應,讓馮煜懸著的一顆心稍稍放了下。
不過,心中又有些疑惑,不解耿煊說的“燃眉之急”到底是指什么。
耿煊似乎明白他的疑惑,將身旁另一人介紹給他,笑道:
“大館主對洪銓不陌生吧,說來,他以前還是你的下屬呢。
現在我巨熊幫,除了我,最能打的就屬他了。
對洪銓的能力,我自然是認可的。
可修為不足是硬傷,短時間內也很難提高多少。
現在眼看與吳益的碰撞在即,你們的到來,可不就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嗎!”
耿煊此刻介紹給馮煜的,自然就是洪銓。
在看到曾經的大館主,以及百源集的護衛首領,也就是他曾經的直屬上級出現,并果斷跪拜在耿煊面前,請求接納的那一刻,洪銓的心緒就變得異常復雜。
既有些感慨于這些日子的際遇之奇,變化之大。
同時也有些失落,輕松等復雜而矛盾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失落自然是洪銓意識到,自己這個“巨熊幫內幫主之下第一高手”的名號即將不保。
別說這個位置必然保不住,洪銓很懷疑,等到下一次巨熊幫“擴招”之后,憑自己的修為和實力,能不能躋身前十之列,都是很值得商榷的一件事。
實力的下滑,必然導致地位的下移,逐漸邊緣化。
就像他取代羅青、滕宇等人,短暫的成為幫主面前“第一紅人”這件事一樣。
只不過,這一次,他成了被替代的那個。
而他感覺輕松,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
唯有近距離跟隨過自家幫主一段時間,才能切身感受到,他的折騰能力有多么的恐怖,他內心隱藏的想法,有多么的瘋狂。
身為幫內除幫主之外的第一高手,他心中的壓力究竟有多大,只有他自己知道。
遠的不說,即將到來的與安樂集吳家的碰撞。
在確信自家幫主必會取勝的同時,洪銓對自己的前途卻并沒有十足自信。
他甚至覺得,自己很可能會像那六位死在萬平集的幫眾一樣,折損在這一次與吳家的碰撞之中。
現在,有馮大館主等人出現,并頂在了他的前方。
這深藏在心底的擔憂,也就消散了大半。
馮煜、方錦堂、戚明誠等人,簇擁著耿煊往營地走去。
在營地的入口,耿煊看到了一群衣著氣質與里坊人都有著巨大不同的男女。
馮煜等人投奔,并被自己接納的全過程,顯然都被他們看在了眼中。
趙星朗,以及當初在萬平館大廳內拜見過他的另幾人都在其中。
這些人正聚在營地入口處。
那些見過他,也見過他隨手就殺人,將人化作一灘濃血的幾人都比較規矩。
那些沒有見過他的,看他的目光,就多多少少有點探究、好奇、審視的意味。
不過,許是有趙星朗等人提前的提醒,他們的表現相對那個被他化作一灘濃血的徐家子來說,算是非常的隱晦和克制了。
經過這群人時,耿煊在眾人身上掃了一圈,最后看向趙星朗,問:
“這些人應該都剛來不久吧?”
趙星朗點頭道:
“才剛到,大家聽說這里有這樣的稀罕事,都想過來看看。”
說著,他就想要將其中一些人引薦給耿煊認識。
耿煊卻只是點了點頭,便領著馮煜、方錦堂等人往營地內走去。
他這表現,顯然讓一些人感覺受羞辱了。
一個就站在趙星朗身邊,年紀約莫二十出頭,兩頰有著可愛嬰兒肥的女孩嘟著嘴,不滿的哼了一聲。
“哼,神氣什么!”
趙星朗聞言,立刻扭頭看來,連聲哀告道:
“祖宗,過來前我怎么說的?
您要是不能管好自己的嘴巴,我就只能送你回去了!”
女孩秀眉倒豎,似乎就要發作。
不過,在再次開口之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生生強忍了下來。
只是哼了一聲,跺了跺腳,轉身便朝營地內專門安置他們的區域走去。
趙星朗見狀,反倒松了一口氣。
在去往中心營帳的路上,梁文英介紹了一下營地的情況。
“我們是今日申末酉初之時到的。”
“九萬兩千多人,按照各自所屬里坊,分別駐扎了五個營地。
互相保持聯絡的同時,又相隔了一段距離。”
“其他問題都還好,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用水。”
“這周圍地上一片荒涼,地上沒有水源。”
“有善于尋水掘進的老師傅在周圍看了一圈,只找到數處可能存在的出水點。
即便全都出了水,也根本無法滿足近十萬人的需求。”
“明天我們打算將探察范圍向外再擴大一些,爭取在這附近再多找一些可以挖井的出水點出來。”
“好在這里離三通集不是太遠,那邊緊鄰赤烏山,有不少山泉暗河。
每天專門安排一大批車馬專門用來運水,倒也能勉強滿足所需,就是有點太耽誤事。”
就在這時,旁邊的常思道開口道:
“幫主,咱們是不是可以繼續再往西遷一點,將營地駐扎在那些水源附近?”
耿煊點頭道:
“當然可以,我現在給你們指定的暫住地點。
也只是一個建議,又不是要你們必須遵行。”
常思道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似乎沒有想到,耿煊會如此好說話。
不過很顯然,他的反應給出的有些早了。
耿煊緊接著就道:
“不過,在做出繼續西遷,駐扎在水源附近這個決定之前,你們應該對現在赤烏山周邊的局勢多一些了解。
靠近水源,讓你們生活更加便利自然是好事。
但這也意味著你們離三通集更近,而現在三通集與安樂集之間的矛盾正在逐漸走向白熱化。
你們現在躲得遠一點,吳家沒工夫搭理你們。
可你們要是湊得近了,就得考慮一下,吳家會不會把氣撒到你們頭上。”
“呃……”臉上才剛剛露出一些驚喜神色的常思道,表情僵在了那里。
靈寶坊的坊主彭柯,胖嘟嘟的臉皮也跟著抖了一下,連忙道:“現在這樣就挺好。”
旁邊的伍若海也跟著贊同似的點頭不止。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走入主帳之內。
耿煊先是對馮煜道:“大館主……”
他話才出口,馮煜就立刻開口打斷道:
“幫主,您直接喚我名字即可,您喚我大館主,我只覺臊得慌。”
耿煊點頭,道:
“馮兄,你們的事,等此間事了,我再單獨與你們細說。
不過請放心,定不會讓你和一眾隨你而來的兄弟委屈!”
馮煜點頭,拱手道:“我省得……那,我這就先出去了。”
說著就要從帳中退出去,卻被耿煊拉住了手。
耿煊道:
“馮兄不必見外,雖然你們還沒有正式入幫,但我也沒有將你們當成外人。
接下來要談的事,你正好也可以聽聽。
你在百源集呆了那么多年,應該也能給我一些建議。”
馮煜怔了一下,拱了拱手,便隨方錦堂、戚明誠等人坐在了一邊。
耿煊當仁不讓的在主位上坐下,對面便是梁文英、常思道、彭柯、伍若海,以及另一些五坊高層則盤坐在了耿煊對面。
耿煊的目光在五坊眾人身上掃過,道:
“我想,你們中,有不少人現在心里是有些迷茫的,不知道我將你們安置在這里的用意。”
沒有人回話,但許多人神情之間的變化,卻無疑已經說明,耿煊說的這話是正確的。
腳下這片土地,土質倒是很好,地方也足夠開闊平坦,是種糧食的好地方。
可太過缺水,連滿足十萬人的飲用所需都費勁,更別說讓這么多人在這里耕種為業。
不種田,難道讓他們跟范宏盛、魏萬宗等人的里坊搶飯吃,去當山民嗎?
這自然是讓他們心動的一條路。
可只是稍稍想一想,就知道,此路依舊不通。
且不說他們根本沒實力吃這碗飯,即便他們有這實力,這碗飯也沒有他們的份。
從北八集、到東五集再到南四集,這綿延一兩千里的赤烏山附近,已經有多達三十幾萬的里坊山民,早就已經飽和了。
也早就達成脆弱的平衡了。
別說把他們這近十萬人加塞進去,便是再多塞一個兩三千人的里坊,都要引起周邊許多里坊,乃至集市之間劇烈的動蕩。
總不能將現有山民中硬擠走三分之一,給他們騰地方吧?
雖然耿煊已經承諾為他們的生存立足托底,但他們也沒有奢望耿煊能為他們將事情做到這個程度。
耿煊道:
“來時你們應該都看到了,就在這附近不遠,就有一條干涸的古河道。
據我了解,這條河道斷流,距今還不到四百年。
因為某年夏天雨季太猛,上游一段山體滑坡,阻塞河道,讓河水改了向,這才讓這條河道逐漸干涸、廢棄。
原本,這兩岸也是非常富庶的,土地肥沃,一點不輸于月露原中心區域。
不過,隨著這條河道斷流,這兩岸才逐漸荒涼了下來。”
聽著耿煊的講述,意識到什么的梁文英、常思道等人,一個個臉上都露出錯愕的神色。
彭柯更是脫口而出,失聲問道:
“幫……幫主,您……您不會是想要重新疏通這條河道吧?”
耿煊笑著點頭道:“看來,已經不需要我再多說,你們都已經想到了。”
其他人都還處在失神的狀態之中,為耿煊這大手筆給震得說不出話來。
與范宏盛、魏萬宗等人匯合,此刻也與他們坐在一起的柴爺更是差點驚呼出聲。
他可還記得,此前他們一行人東行去月露原,中途正好在古河道旁邊休息,“蘇幫主”還問過他這個問題。
他當時就很肯定的說,不會有傻子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傻事。
現在,“傻子”自己跳出來了。
好在多年的人生經驗,讓他死死的咬住了嘴巴,不讓自己發出一絲一毫的動靜。
唯有彭柯臉色一片慘白,一邊搖頭,一邊喃喃道:
“完了……完了……
我還以為您如此建議,一定對我們已經有了妥善的安置方案。
卻沒想到,您的計劃居然是這個……您該提前說一聲的啊!”
雖然沒有把話明白的說出來,但卻已經將“誤上賊船”的反應充分表現了出來。
其他人聽了彭柯這吐露心聲的話,臉色都是微微一變。
這明顯有對耿煊做事欠妥的指責。
耿煊聽了,卻沒有不悅的情緒,反而好奇問道:
“你怎么知道就完了?”
彭柯看向耿煊,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再次嘟噥道:
“這么大的計劃,您該提前與我們說一聲的呀。”
或許是意識到,此刻再發這些牢騷,也已無用。
彭柯搖了搖頭,聲音有些低落的道:
“幫主您還不知道吧,我們靈寶坊,就是從這里遷去月露原的……
當時,有很多里坊從這里東遷去了月露原,說是東遷,其實就是逃難。
當時本來就兵荒馬亂,地上就沒怎么消停過,月露原的里坊又一個個將我們當游民防備……
我們靈寶坊,其實是當時東逃到月露原的八家里坊殘余丁口一起攢出來的。
筆記上并沒有詳細記錄其中過程,不過,想想也知道那時的局面有多慘。
而在決定舍棄這里的基業,東逃去月露原求活之前,所有里坊都已經想盡了辦法。
畢竟,要是還能繼續在這里落足,誰又愿意去做喪家之犬呢?!
而所有里坊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能否將那被淤塞的河道重新疏通。
這也是最讓人絕望的!”
說到這里,彭柯再次搖頭,嘴里一邊嘆著氣。
“為何?那河道難道無法重新疏通嗎?”耿煊問。
彭柯搖頭,道:
“疏通當然可以疏通,但其所需工作量,卻不是一家里坊可以做成的。
別說一家里坊,便是十家里坊,一年到頭不吃不喝,全部撲在這上面,都是不可能做成的!”
耿煊點頭,道:“工程量非常大?”
“嗯,幾乎所有里坊都派人去現場仔細勘察過,也讓最經驗的老師傅進行過詳細計算。
按照最保守的說法,也需要三千五百萬個大工!
其中比較普遍的說法,都認為需要五千萬到六千萬個大工。
有最夸張的,直接給出了需要投入至少一萬萬的大工,才能將河道重新疏通。”
這是里坊評估一個工程具體工程量的常用方法。
比如,修筑一段水渠,需要多少大工;
挖掘一個魚塘,需要多少大工;
修筑一棟宅院,又需要多少大工;
而一個“大工”,就是一個成年里坊男子努力做一天工所能完成的工作量。
雖然,這種統計方式,很不精確,誤差非常大。
卻可以用最簡單直觀的方式,讓人評估出一個工程的大小和難易程度。
以及以自家里坊的人力,是否能夠完成,大約多久能夠完成。
而且,即便有誤差出入,通常也不會超過百分之十。
那些有經驗的老師傅,甚至能夠將誤差控制在百分之一以下。
需要數千萬甚至是上億個大工才能完成的工程,確實不是一家里坊能夠奢想的。
而疏通阻塞河道,主要就是挖土和運土。
以耿煊對普通坊民體能的了解,一個大工基本相當于挖掘以及轉運一點五到兩方的土方量。
這看起來似乎非常少,可若以重量計,這已是三到四噸的重量。
而這,基本已經是普通坊民一天所能承受的極限了。
從這個角度去理解,三千五百萬個大工,基本就約等于五千萬到七千萬的土方量。
而那超過一億的大工,就相當于就是一兩億的土方量。
用自己的理解,默算了一番大致的工程量之后,耿煊心中卻不見沉重,反而輕松了許多。
剛才看了彭柯那樣的表現,他還以為這件事存在一些他沒有發現,卻完全無法克服的難題呢。
耿煊好奇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他看向一臉灰敗的彭柯,問:
“你說對這工程量進行評估的都是各坊最有經驗的老師傅,可各坊給出的評估結果,差距怎么會如此之大呢?
懸殊最大的,至少有三倍的差距!
既然都是老師傅,不應該犯這樣的錯誤吧?”
彭柯搖頭,解釋了一番。
耿煊這才知道,這不同的工程量,不是來自于評估誤差,而是施工方案的差別。
那最少只需要三千五百萬個大工的方案,只追求疏通河道,讓這條如血液一般重要的河流重新流動起來。
其他的,一概不管。
而那些更大的工程量,則或多或少的包含了對滑坡地段的隱患排查,善后處理等。
那個工程量超過一億個大工的方案,因為評估者覺得這工程量太過離譜,最終其本人都放棄更仔細的計算。
而這個方案,追求的是一勞永逸的解決這段河道的問題。
不僅包含了疏通阻塞河道,還有修筑河堤,將滑坡段的山體也進行修繕改造,增加護坡,坡度陡峭有再次滑坡隱患的地段還要降坡度,加臺階……
這么做,問題倒是一勞永逸的解決了,可工程量不就跟著嗖嗖往上漲了么。
最后,連評估者本人都覺得這不具備任何落地的可能,在評估出準確結果之前就選擇了放棄。
帳中陷入長久的沉默。
耿煊是在思考,在盤算,暫時沒有說話。
方錦堂、戚明誠、馮煜等人卻是死死閉著嘴巴,恨不得所有人都把他們忘記才好。
他們心里覺得,這場本來就與他們沒什么關系的會議,他們壓根就不應該在場。
現場目擊大老板出糗,難道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嗎?
而彭柯一臉灰敗自然不提,就連梁文英、常思道等人聽完彭柯講述的內情后,一個個也都是惶然無措。
一時間,竟都生出股前途未卜,未來不知該往何處去的茫然之感。
梁文英在心底自責。
當初,他懾服于“蘇幫主”迅速蕩平萬平集,殺戮無憂宮十幾名煉髓強者的威勢。
人家說讓他們西遷,他沒多想就答應了。
他現在心中反思,自己答應的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
倒是一路跟隨而來,也在帳中角落混了一個位置的劉月季,一雙眼睛這瞅瞅,那看看。
算是在場諸人中,神色最是輕松淡定的了。
不是因為事不關己。
而是他本能的覺得,“蘇幫主”的這個決策,不可能是簡單的失誤。
在聽到彭柯如怨婦一般念叨“要是能提前說一聲就好了”,他就忍不住有點想笑。
要是提前說了,這趟西遷,豈不是就搞不成了?
所以,你以為是“蘇幫主”忘了提前跟你們通氣嗎?
人家分明就是故意的好不好!
若說這現場還有一人對耿煊有信心,那這人非劉月季莫屬。
在這樣的氛圍下,從沉思中清醒過來的耿煊,明亮有神的眼睛在彭柯、梁文英、常思道、伍若海這些人身上掃過,問了一個問題。
“你們覺得,一個大工,定價多少比較合適?”
“啊?”
彭柯、梁文英等人一臉茫然。
既不知道耿煊為何要如此問,也不知道這話應該如何回答。
不僅是因為,他們鮮少將里坊的派工用工與銀錢掛鉤。
也因為“大工”與“大工”之間,也是有著巨大差異的。
一個只有傻力氣,其他啥也不會,扛著鋤頭刨一天地,這是一個大工。
一個技藝精湛的泥瓦匠,用一天時間,砌四墻磚,讓原本只有地基的空地,一天之內就有了一個房間的雛形,這同樣是一個大工。
要是用銀錢衡量,它們的價值能一樣么?
就在梁文英、彭柯等人有些茫然,沒反應過來應該如何作答之時。
縮在角落里的劉月季卻忽然眼前一亮,搶答道:
“幫主,不要錢,您只需要管飽飯就成!”
耿煊循著聲音,看向劉月季,眼中含著笑意,問:“哦,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劉月季快步從角落里出來,站到梁文英、彭柯等人旁邊,一邊沖耿煊點頭哈腰,一邊笑道:
“我若是沒猜錯,幫主您是想雇人做工,請他們來將這河道疏通。”
耿煊點頭道:“你倒是機靈,不錯,我確實就是這個意思。”
說最后這話時,耿煊的目光再次看向了梁文英等人。
而梁文英等人在聽了耿煊這話后,已經一個個嘴巴張大到能塞鴨蛋了。
不是他們傻,至今都沒有想明白。
而是他們就不覺得,這世上存在這樣的“傻瓜”!
一個大工再廉價,那花出去的也是錢。
更別說幾千萬上億個大工,那是一筆多么龐大的天文數字,他們連想都不敢想。
若這干涸河道兩岸是某家某姓的私產,其人愿意掏這筆費用,他們還能夠理解。
可是,以元州現在這世道,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便是無憂宮想要這么做,也將立刻成為眾矢之的!
既然如此,誰會吃力不討好的在這事上面投入海量的銀錢呢?
說是缺心眼,用詞都顯得過于溫和了。
倒是彭柯,最先從荒謬震驚的情緒中掙脫出來,開始認真琢磨起這件事的可行性起來。
喃喃道:“便是管飯,數千萬大工,那消耗的糧食,至少也得是萬萬斤吧。”
耿煊笑道:“這還需要擔心嗎?流云坊現在什么情況,你們應該最清楚不過,還怕我管不了飯?”
現在月露原富余的糧食,可都在往流云坊送。
然后劉月季組織起來的運糧隊伍,也正流水一般將流云坊的糧食不斷往這邊送。
管飯,確實沒有任何難度。
一萬萬斤糧食,固然非常多。
可按照米行常用的計量,也就八十多萬石。
對里坊來說,這自然是一個天文數字。
可對月露原的集市米行來說,卻是一點壓力都沒有。
反應過來的彭柯,呼吸都變得粗重了一些。
他忽然意識到,最大的問題,早在一開始,就已經解決了。
他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一會兒之后,又道:
“還有工具,農具固然也勉強可用,但卻會嚴重影響效率。
若想提高效率,必須大量品質更優良、更有針對性的工具才成!”
耿煊道:“我可以現在就跟各家集市的鐵行大量預訂,我想,賺錢的買賣,沒幾家會拒絕。”
“……”彭柯看著耿煊,張了張嘴,最終只是說道:“這會很花錢!”
耿煊卻隨口回道:“錢不就是用來花的嗎?”
這話在其他人聽來,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回答,只能是一個戲謔的調侃。
可這就是耿煊的真心話。
錢只有流動起來,才是錢。
放在那里不動,那就是一堆紙,哦,現在應該是一坨金屬。
耿煊可沒有忘記,就在康樂集的地下,有足足四百七十萬兩銀子被他埋在了只有他知道的角落。
而在萬福坊的魏家大院的庫房中,原本,在將這四百七十萬兩銀子埋起來之后,現銀已經所剩不多。
可現在這才過去多久,因為繳獲以及與八家里坊進行的玄幽馬和兵器物資等交易,又有了六七十萬兩。
這一次,月露原一行,短短數日,又有一筆巨額收益入賬。
洪銓等人因為事情太多太雜,至今都沒有盤點清楚。
耿煊意識到,在可見的將來,自己“積累”的財富的速度,還會越來越快。
而花錢的速度,遠不及“賺錢”的速度。
而耿煊很清楚,這些銀子就這么放在手里,是不妥當的。
他的金融知識很有限,但卻也知道一些基本概念。
假使一個區域內,市面上流通的銀錢數量銳減,那是會遭遇錢荒的。
要是因為自己如倉鼠般不斷囤銀的舉動,最終給這世界帶來一場經濟危機,只是想想耿煊都會感覺很荒謬。
以這個世界底層生民的脆弱程度,這種事一旦真的爆發出來,死的人絕對比他親手殺掉的人還會多出十倍百倍。
這不是耿煊想看到的局面。
但他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就將手里的錢撒出去。
對他來說,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大把的花錢的途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為眼前這個大工程花錢,耿煊就覺得很合適,都沒有任何糾結,他就輕易的說服了自己。
“就當是再分配了。”
心中這般想著,耿煊再次看向彭柯,問:“可還有什么問題?”
彭柯默然。
他以為這位“蘇幫主”已經夠邪門了。
現在才明白,以前的認識,還是遠遠不夠。
他努力將思緒落回事件本身,又想了想,道:
“若是吃食、工具的問題都能解決,那就還剩一個問題——”
說著,他頓了頓,語氣都變重了幾分,道:
“那就是人。”
“在里坊涉及的許多事情上,壯男和健婦是沒什么差別的。
做一天的工,都可以當一個大工。
可這疏通河道不同,那是真正的重體力,一個健婦最多只能當零點七,甚至零點六個大工。
就連我們現在各坊統計的很多壯男,都不能完全適應這樣的工作量。
我心里估算了一下,即便將流云坊的人也算上,壯男健婦的數量應該有八萬四千人左右。
但即便他們全部出動,一天最多也就能貢獻出六萬到六萬兩千個大工。
可這么多人,別的暫且不論,只是疏通河道,至少也得一年半以上。
若是還要將河堤護坡這些工程也算上,四年都做不完!”
耿煊還沒有說話,旁邊劉月季不滿道:
“嘿,姓彭的,你TN的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你怎么就只算你們這幾家里坊的人,這一路過來,給你們修橋鋪路,給你們保駕護航的那些游民就不是人嗎?”
說著,他看向耿煊,認真道:
“幫主,您可別看那些游民一個個瘦得跟個猴似的,那主要是餓得。
他們的身體卻好得很,力量也不缺。
我保證,只要管他們兩天飽飯,干起活來,比那些坊民還有勁!”
對此,耿煊是相信的。
以游民的生存環境,身體素質差的,早就被自然淘汰了。
能夠活到成年,還手腳健全的,那都是有些“天賦”在身上的。
他對神色有些不好看的彭柯道:
“劉月季說得不錯,只要有游民愿意來做這事,我都不會拒絕。”
說著,他也不管彭柯心中如何想,看向劉月季,道:“你的眼界,還是有些窄了。”
“啊?”劉月季眨了眨眼睛,趕緊求教道:
“我忽略了什么?”
耿煊道:
“若我所料不差,最早下個月,最晚明年一月底,糧荒征兆就會逐漸在元州各地顯露出來。
如果沒有任何處置,明年三四月之間,糧荒會徹底爆發開來。”
而以元州那些頂級勢力的尿性,他們是不會做任何處置的。
嗯,趁機“購買”一些被他們相中的、有著各種特殊需求的人口之類的事情除外。
類似的事情,以往歷史中又不是沒發生過。
糧荒雖然會死人,但絕對不會全部死光。
活下來的人,終究會再次回到土地上。
再一次耕種,繁衍生息。
這就像是韭菜,割了一茬,很快就會生長出新的一茬。
耿煊繼續道:
“我知道你們游俠兒有自己的圈子,如你這樣的,更是交游遍天下。
你可以讓他們慢慢的傳話出去,來這里,活得多好不敢說,只要肯做事,至少能保證有口飯吃餓不死。
我相信,隨著糧荒征兆越來越明顯,一定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過來。”
劉月季聞言,神色一陣劇烈的變化,然后沖著耿煊深深的拜服于地,道:
“幫主,我劉花兒真心服了!”
旁邊的彭柯卻低聲嘀咕道:
“人來的太多其實也不好。
這種大型工程,也并不是人越多越好。
人越多,管理難度就越大。
一個不留神,就有可能出大亂子。”
耿煊笑道:
“也不需要都安排去疏通河道啊。
這大河兩岸,千里荒原,一旦河道疏通,可都是良田沃土,你還怕沒地方安置?
這里荒廢了近四百年,要想重新整飭出來,往里面填多少人力都不夠,怎么可能嫌多!”
自此,彭柯再也無話可說。
此后,耿煊與眾人針對此事又聊了許久。
在他的“建議”下,彭柯可以擔任這個工程的負責人,從現在開始,就可以進行前期籌備了。
爭取在下月初,開始進入實操環節。
那時候,吳家的麻煩,也差不多解決了。
嗯,就是“建議”,畢竟,從道理上,到現在為止,耿煊并沒有接受五坊的效忠,自然也不能命令他們做些什么。
好在,對于他的“建議”,沒有人提出異議。
梳理完這些,雖然感覺非常荒謬,但五坊高層的人心,確實因此安定了下來。
耿煊托方錦堂、戚明誠等人看護五坊周全,并讓他們時刻關注安樂集的動向,有任何風吹草動,都第一時間飛鴿傳訊。
事情都處置完畢之后,耿煊與范宏盛、魏萬宗、以及新加入的馮煜一行人繼續快馬西行。
劉月季則留在了五坊營地之內。
雖然他與梁文英、彭柯等人相看兩厭,卻也不妨礙他們為即將到來的大工程通力合作。
劉月季、梁文英、彭柯等人站在營地入口目送耿煊一行人沒入夜色深處。
還不等他們返回,便又聽得東側一陣密集的馬蹄聲響。
眾人扭頭看去,便見一行風塵仆仆,狼狽不堪的人馬從夜幕中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