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雨,極細極密,仿若牛毛,又似針,在暗淡的天色里拯救了一層朦朧的輕紗。
城門口的石板路上,早已經激起淺淺的水洼,雨滴落下,濺起細小的水。
有人踏在那淺淺的水洼中,積水頓時成了水幕濺起。
陳執安側頭看去,卻見有一位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背負著行囊,緩緩從城門口中走入城中。
那年輕人頭戴斗笠,右邊臉頰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除了這疤痕之外模樣倒頗為清秀,只是眼神有些清冷。
他踏步而來,越來越近。
褚岫白轎子前面的小廝彎下腰掀開簾子。
褚岫白身著一襲華衣,仍然坐在轎中,甚至不曾下轎,抬眼直視著這位年輕人。
可那年輕人卻看都不看褚岫白一眼,只是背負行囊,一人獨行。
直至到了距離褚岫白轎子大約五六丈遠的所在。
褚岫白卻忽然撫掌,道:“玄澤兄,許久不見。”
那鄭玄澤抬了抬斗笠,露出清冷的眼睛,看向褚岫白。
他一語不發,就如此凝視這位南海豪門的公子,眼神中的冷意卻越發濃了。
褚岫白卻絲毫不理會鄭玄澤眼中的陰冷,只是微微搖頭道:“褚家對你有知遇之恩,你最初開始修行,也源自我褚家的修行秘籍。
后來,我在秦大都御麾下之時,又與你成了同袍。
今日你見了我,卻連抱拳行禮這等禮節都已然漠視了,鄭玄澤,你成了秦大都御麾下的校尉,莫不是就以為你欠我褚家的就一筆勾銷了吧?”
鄭玄澤不曾說話,只是繼續往前邁步。
剎那之間,從褚岫白身上有一道凜冽的先天真元彌漫而出,令虛空中許多雨水就如此懸在半空,竟然化作一根根鋒銳的雨針,針尖朝向鄭玄澤。
鄭玄澤停下腳步,面無表情道:“我父親一生為南海褚家行事,那尚且稱不上妙法的武道典籍買了他一輩子,又買了他一條命。
如今他死了,莫不是褚公子以為一本秘籍,就要買斷我鄭姓世世代代,我父親成了褚家的奴仆,所以就連我鄭玄澤見了褚公子,都只能夠跪俯請安?”
鄭玄澤的聲音有些沙啞,又帶著些疲倦,仿佛厭煩了與褚岫白說話。
褚岫白卻冷然一笑:“若無我褚家,你也許早已死在哪一處田埂之間,無論如何,是我褚家那一道秘籍讓你鄭玄澤有了今日的校尉之身。
我不需要你請安,更不需要你跪下……你不過是秦大都御麾下一個小小的校尉,不必去持劍,更不必出現在圣人眼前。”
“你不去持劍,尚且還有陸竹君,我聽說你恰好身受重傷,休養便是,何至于千里迢迢前來懸天京?”
遠處酒肆下的陳執安不動聲色的又喝下一杯酒。
也明白過來,這褚岫白之所以前來城門口,是想要攔住這鄭玄澤。
“這鄭玄澤受了傷,擊敗盧生玄的希望不大,可這等人物出現在圣人眼前,圣人執印之選也就多了一個。
這世家門閥諸多公子……對于這件事情上,倒是空前的團結。”
陳執安心中冷哼一聲。
那酒樓上的幾人慢條斯理的飲酒喝茶,那盧家另外一位公子時不時目光閃爍,望向鄭玄澤。
褚岫白又道:“那云停殺了盧家的血脈,你也自然知道大虞六姓在這大虞意味著什么,不能白白死了,無論如何,云停總要償命,你又何須為此得罪天下世家?”
鄭玄澤原本便帶著些厭煩的面容上更多了些厭惡來。
他摘下斗笠,任憑邪風細雨灑落在他的身上。
此時他眼神認真,臉上那一道疤痕都顯得有些猙獰了:“世家人物不能白白死了,那云停就能白白死了?天下的百姓就能隨便死了”
“云停殺了人,殺了盧家的人物。”
“那便是他該死。”鄭玄澤冷笑一聲:“若云停只殺了那盧家的人物,我鄭玄澤或許還會有幾分遲疑,可你們卻還往他身上潑了一盆臟水,說他殺了千余號百姓。
這實在是令人忍俊不禁。
我等著邊境拋頭顱灑熱血,既要掙些軍功,心中卻還念著身后千千萬萬與我一般出身的乞活百姓。
云停與我一般無二……那么褚公子,那一千余號百姓,究竟是怎么死的?”
酒樓上那位盧家公子放下手中的酒杯,眼中清晰的閃過一抹殺意。
一旁的謝宥卻搖了搖頭,笑道:“海匯兄已然吸納道真之氣,乃是玉闕人物,你若是對這鄭玄澤出手,反而會引來秦大都御的怒意。
這鄭玄澤受了傷,有褚岫白與他分辨就是,海匯兄倒是不必為此耗神。”
這位公子便是之前懸天宮中昭伏皇詢問謝公,天下誰人能執印時,謝公提及過的盧家盧海匯。
盧海匯不曾開口,只是徐徐頷首。
褚岫白聽到鄭玄澤的質問,卻并不回答,他面色如常,只是道:“云停是誰?那盧家盧慈寬又是誰?云停手中染了盧家的血,自然要償命,天經地義。”
“又是何來的天經地義?”鄭玄澤冷笑:“若是死了就要償命,褚公子,你我曾是同袍,我一直想要問一問你黑石山中的慘案,究竟是否與你有關。”
褚岫白驟然皺眉,他起身從轎中走出,直白說道:“所謂持劍比斗,既是定云停的生死,也是圣人在看往后有可能執印的人物,鄭玄澤,你究竟哪里來的膽子,竟然敢妄圖染指陸吾鑒?”
鄭玄澤坦然說道:“老老實實的軍伍中人別的沒有,便只有一副好膽魄,圣人若是讓我執印,我自然會執印,天下廣大,總不能讓滿天下的好處,都讓你們占了去。”
“我今日前來懸天京,雖不過只是陸將軍的替補,以防萬一,可我鄭玄澤卻不怕你褚岫白齜牙咧嘴,若有可能,我必會持劍!”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全然沒有半分懼怕。
已然走出轎子的褚岫白眉頭終于舒展,那懸在半空中的雨滴閃爍出森冷的光輝來。
“我許久不曾與你切磋,卻不知你這奴仆之子,修為又有了幾分精進。
今日恰好試上一試。”
無恥。
這鄭玄澤面色蒼白,氣息紊亂,眼中還帶著幾分疲憊,一看便是傷勢未愈。
這褚岫白受了郁離軻的刺殺,身上也有傷勢,只是經過修養,已經好了大半。
可褚岫白卻能夠如此堂而皇之的對鄭玄澤出手,陳執安實在是有些小看這些世家子的無恥。
他正要站起身來。
極遠處卻忽然傳來一道聲音:“褚岫白,我與你不見已然有幾年光陰,你還是這般無恥,還是這般小氣。”
隨著這一道聲音傳來。
一股猛烈的氣血倏忽到來,帶著巖漿噴發一般熾熱的劍意,瞬息之間就斬碎了那懸空的雨滴。
陳執安好奇朝著遠處看去。
卻見一處客棧門口,正站著一位魁梧的壯漢。
那人身高只怕有九尺,膀大腰圓,渾身肌肉虬結,壯碩巍峨。
他朝著此處走來,便如同一座小山,帶來莫大的威壓。
“你明知道玄澤負傷,卻還要以比試為名,行欺凌之實,你臉上的皮肉只怕不是人皮,是厚重的驢皮。
如果這里不是懸天京,如果這里是邊陲,老子早已砸爛你的驢臉。”來人說話頗為粗獷,配上他那攝人的眼神,活脫脫像一只兇獸一般。
此人是誰?
陳執安有些詫異。
那鄭玄澤臉上卻終于露出一些笑容:“陸將軍。”
“這位便是陸竹君?”陳執安更加覺得意外了。
聽此人的名諱,像是一位彬彬有禮的讀書人,可見了此人,無論如何都無法將他與“竹君”二字扯上聯系。
而且……
“此人竟然還是修劍的,剛才那如巖漿一般滾燙熾烈的劍意,確實有幾分門道,玄妙非常。”
原本準備出手,相助于鄭玄澤的陳執安樂得看熱鬧,又坐了下來。
褚岫白見了來人,聽了這陸竹君如此粗俗的話,頓時大怒。
他嘴角牽扯出一抹冷笑:“鄭玄澤受傷,我褚岫白也遭歹人刺殺,也受了傷,豈不是正好?”
目光在鄭玄澤和陸竹君之間流轉,道:“你們莫不是想要以多欺少?”
褚岫白說到這里,又抬頭看了一眼那酒樓。
酒樓之上,魏靈玉早已站起,她一只手扶著欄桿,遠遠望向此處,另一只手正摸索著腰間的長鞭。
魏靈玉居高臨下,俯視那兩位邊陲的將軍,一如之前俯視陳執安一般。
“看來這魏靈玉更想要執印,想要成為她話語中的天公。”
陳執安冷眼旁觀。
而陸將軍絲毫不懼,探索之間,手中卻多出一把劍來。
這是一把四尺寶劍,被身材高大的陸將軍握在手中,竟顯得有些小家子氣。
可當陸將軍那長劍中流淌出劍意來,頓時又顯得大氣無比。
“玄澤,你且后退,我倒要看一看這懸天京中的小姐公子,究竟有多少斤兩。”
鄭玄澤皺起眉頭。
陸將軍自戰火中走來,一身戰力自然不弱。
可是論及傳承,不論是褚岫白,又或者是魏靈玉,卻根本不是軍伍中人能夠相提并論。
陸將軍想要以一敵二,只怕不妥。
于是他隨意放下身后的行囊,探手之間,手中也多了一把長劍。
那長劍落入了鄭玄澤手中,周遭落下的雨水都顯得有些慢了,乃至那些無根之水逐漸流轉而至,附著在鄭玄澤手中之劍。
陸將軍微微皺眉。
褚岫白哈哈一笑,道:“也好,也算為生玄公子探一探你二位的劍意。”
魏靈玉也跳下酒樓,就站在酒樓下,遠遠注視著陸竹君。
有人拔劍,有人拔刀,有人手持長鞭。
周遭的百姓紛紛避讓,甚至不敢喘一聲大氣。
而那遠處城門口的兵甲,卻好像全然不曾看到此處爭執,視而不見。
這國公郡主,世家公子之張狂,由此可見一斑。
褚岫白已然拔出一把長刀,那是長刀上光輝流轉,有幾分斑斕之色。
此番爭斗似乎一觸即發。
周遭都變得安靜許多,酒樓上的看客們也都紛紛屏住呼吸。
陸竹君左右看了看,搖頭說道:“要打,便出去打,免得傷了百姓,毀了臨街的鋪面,斷了他人的生計。”
褚岫白、魏靈玉尚且都不曾說話。
卻忽然聽到有人撫掌而笑。
“京中郡主公子自比天公,又怎會顧慮這些?”
魏靈玉聽到這熟悉的聲音,忽然皺起眉頭,繼而嘴角露出幾分笑容來。
褚岫白轉過頭去,卻見不遠處的酒肆中,有人撐起一把油紙傘,緩緩站起。
那人腰間甚至還配了一把刀,正是司侯圭的長刀斗極。
“陳執安?”褚岫白神色冷然。
遠處的魏靈玉卻忽然左右看了看,笑道:“陳執安,我尚未前去尋你,你卻送上門來了。
那老劍山的少年劍主已然走了,你竟然還敢出現在我面前,讓本郡主心中實在好奇,你這胸腔內的膽子,究竟是怎么長的。”
陳執安撐著傘站在酒肆之前,笑道:“郡主吃了上一次的虧,如今出門倒不是孤身一人了。”
他左右看了看,笑道:“那遠處街巷中,竟然還有玉闕修士蠢蠢欲動,想來是你魏家的人物,莫不是郡主要以玉闕人物壓我,壓這兩位風塵仆仆的將軍?”
“以玉闕人物壓你?”魏靈玉哈哈一笑,繼而神色轉冷:“陳執安,這懸天京中之人叫你陳四甲,給了你不小的名頭。
可你莫不是以為,你有了這陳四甲之名,修為也能夠登堂入室,不懼先天了?我還需要以玉闕壓你?”
魏靈玉說話之間,朝前走出一步。
陸竹君同樣朝前走出一步,又對陳執安抱拳,道:“謝這位兄弟仗義執言,只是……”
他話語未落,陳執安卻朝他點頭,繼而看向褚岫白。
“鄭將軍身受重傷,褚公子傷勢卻輕了許多,如此對決實在令人不恥。”
“既然是比試,總要有來有往,有去有回,才算有意思。”
“不如這樣,我陳執安也來湊一湊熱鬧,褚公子且與鄭將軍對戰,我只向褚公子斬出一刀,就只算是添一道刀光助一助受傷的鄭將軍。”
魏靈玉側頭看著陳執安。
褚岫白同樣仔細聽著陳執安的話。
過去幾息時間,魏靈玉忽然笑了,褚岫白嘴角也含著笑意,道:“陳執安,你可知我的修為?”
陳執安點頭說道:“那少年劍主曾與我說過,褚將軍乃是先天六重的修為,如今便是受傷了,可看公子方才真元入雨滴,只怕也有先天三重往上的戰力。”
“璞玉向先天出刀……”
褚岫白看了一眼魏靈玉,笑道:“也好,便只當是為玉下郡主出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