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天水姜伯約
象牙號角聲響徹河谷。
張郃與身邊四十余精騎勒馬回頭,驚疑不定。
“右將軍,蜀寇究竟有多少伏兵?!”張郃親兵司馬已開始恐慌。
只見遠離河谷大道約半里的一個山坡,漫山遍野的蜀人伏兵,一個個身披怪甲,手持怪弩,將半人高的草叢左右沖開,呼嘯而下。
“右將軍,當往東往西?!”司馬大吼發問。
此刻河西伏兵仍未完全下山,張郃強自鎮定,將目光往河東望去,于是一股力不從心之感油然升起。
彼處仍在倉皇南逃的大魏甲士,怕是兩千人遠遠不止。
這群潰卒之所以會被蜀寇伏兵截在南段,本就是因體力銳氣皆不如人之故。
長途奔襲十余里后,落后先頭部隊一二里,體力喪盡、力不從心的境況下突遇敵襲,除了喪膽失魄還能如何做想?
不過是區區三四百蜀寇短短兩刻鐘的驅逐射殺,整支兩千人的隊伍幾乎組織不出丁點像樣的抵抗,此刻已是稀稀拉拉、七零八落拉長到兩三里不止了。
而這支潰卒北面,只有兩卷校旗下聚集了四五百甲士。
大概是見到了他的帥旗南移,知曉了他想收攏潰卒的意圖,此刻正積極吸附慌亂南逃的甲士加入陣列。
可那兩面校旗以北,蜀寇三四百弩兵以南,兩者中間的士卒,大概只有五六百人。
他現在面臨是去東面收攏潰卒,還是往西面邀擊五六百蜀寇伏兵的抉擇。
目光再往河谷最北面,親兵統領張玉此刻大概已吸附了兩千多精銳甲士,正在往山坡去。
顯然是想居高臨下先行占據有利地形,將仍在大道之下驅逐潰卒的蜀寇退路堵死。
“不是命張玉在彼處等候牛金驅逐的蜀寇嗎?他上山做甚?!”張郃突然有些惱怒。
按每名弩兵攜三十支弩矢算,蜀寇的弩矢此時也該耗盡了。
一旦失弩,那群輕甲蜀寇在大魏鐵甲長槍面前只能是待宰羔羊。
而為了消滅區區一千弩士,竟將四千襲營的蜀寇精銳放走,豈非得不償失?!
“右將軍,會不會…會不會是襲營那幾千蜀寇不再往河谷口逃,而是轉向往東逃去了?”親兵司馬忽然想到了什么。
本來心生怒意大罵張玉蠢才的張郃聞聽此言,頓時愕然。
一直想著堵住河谷口截殺蜀寇,卻是忘記了蜀寇還能往東逃。
若果真棄甲曳兵而走,拖延時間,牛金豈能追上?
然而剛剛想到此處,這位右將軍心頭卻又是陡然一震,一個詭異離奇的想法冒上心頭。
若是牛金追兵也突遇伏兵,又將如何是好?!
“先上西岸!”來不及再思索太多,張郃勒馬向西。
否則被蜀人弩手堵截河里,戰馬無法提速,就只能當活靶子。
好在蜀人弩手伏擊之地遠離河谷大道,加上河谷大道本就寬闊半里有余,張郃一時倒也無須憂慮被徹底堵死河中。
“待我將河西鼠輩盡數屠盡,再揮師東向!
“必能盡剿蜀寇精銳于此一役,看那葛賊還敢如此膽大妄為否!”
張郃怒目圓睜,到了此刻仍不認為自己會敗。
七八千精銳甲士,可以說五萬入隴大軍精華半聚于此,如何能因一次小小的伏擊便敗?!
豈非笑話!
至于牛金那邊,自己五萬大軍才四千角弩。
蜀寇又還能有多少弩?!
所以牛金可能遭襲的想法,大概只是杞人憂天罷了。
率四十精騎上岸,張郃立時策馬沿著河道往北去,該部校尉成公豹離開隊伍,勒馬來迎。
張郃一邊望著山坡之下的蜀人伏兵,一邊下令:
“成公豹!你率部眾背水列陣,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小股蜀寇全部給我留在此地!”
那成公豹聞言神色悚然一驚,片刻后毅然開口:
“右將軍!我背光列陣,蜀寇看我不清,我部有角弩五百,可誘蜀寇深入而后射殺之!”
張郃奮然頷首。
他本有此意,至于這五百張角弩,本是防止有蜀寇涉水而逃,欲盡誅之一個不留才預備在此的。
那校尉成公豹得令,立時以旗鼓號令召集部曲。
本就在西岸保持了完整建制與陣列,并且休息了足有一刻多鐘,恢復了些許戰斗力的兩千甲士,開始轉換陣形背水列陣。
陣線窄且厚,顯然是準備用人命頂上然后白刃接戰。
另一邊,四百名穿著藤甲的無當飛軍持著元戎弩,在參軍偏將軍爨習(cuàn)的帶領下,頂在最前面緩緩推進,保持著體力。
丞相倉曹掾別部司馬姜維,則領著一百名元戎弩手,一百名持曹魏角弩的蹶張士緊隨其后。
“伯約,有些不對勁!”姜維好友尹賞一直護在姜維身后,此刻忽然發聲,聲音微微發顫。
“怎么了?”提弩緩步壓進的姜維似乎早就習慣了尹賞的一驚一乍。
手持魏人角弩的尹賞急聲出言:
“伯約,此刻東方泛白,魏寇逆光列陣,又是東風,于我不利!
“我猜他們手中可能也有角弩,在引我們深入!”
姜維先是一怔,其后努力瞇眼往敵陣望去。
確如尹賞所言,此時東風,魏人逆光列陣確實占優,也確實只能看到他們第一排將士的輪廓,而不能看清后排將士是否持弩。
在他這兩百弩手身前,爨習所引前部與魏軍前部相距不過一百二三十步,此刻仍在緩緩推進。
元戎弩為了增加裝填量,縮短裝填速度,設計時弩身偏短,舍棄了部分殺傷力,想穿透鐵甲,有效殺傷范圍是五十步左右。
而魏人角弩同樣是蹶張弩,弩弦卻更長,威力也更大,在八十步左右就能有效穿透鐵鎧造成殺傷。
“爨參軍,魏寇可能有伏!”姜維再不多想,一邊從尹賞手中奪過那把角弩,一邊對著爨習高聲喊話,并迅速脫離陣線沖上前去。
漢軍本就安靜,此刻姜維聲音一起,與孟琰同樣出身南中的相府參軍領偏將軍爨習,頓時招手命人停下。
“伯約,魏寇何伏之有?”爨習皺眉。
“爨參軍,此處魏寇可能也有角弩!”姜維舉起手中魏人角弩,劍眉倒豎:
“爨參軍,我軍人少,魏寇明明分散列陣,飼機包圍!
“此刻卻是密集列陣不動,其意恐怕是誘我深入!”
爨習先是一驚,而后扭頭往對面密集列陣的魏軍望去,卻是看不清他們是否有弩。
但如姜維所言,見自己這支伏軍有弩仍密集列陣,確實不對勁。
而且他方才也忐忑莫名。
元戎弩裝填再如何快也要裝填,而無當飛軍一旦下了山地,既失去了居高臨下的高度優勢,身著輕便藤甲帶來的速度優勢也大為減弱。
在腳下這種平地,基本上只需三發弩矢的時間,敵人甲士就能沖到身前。
尤其是這支魏寇體力似乎恢復得頗為完好,陣列井然有序。
“爨參軍,我部曲有百張角弩在此,可以我部曲先射殺之!
“彼若追來,則我們再且撤且射,回到山上有利地形!”
爨習思索片刻,奮力頷首。
大漢此次北伐,攜元戎弩共三千六百張,兩千張分給了斜谷大軍,以克制魏逆虎豹騎,還有一千六百張盡在此地。
若非魏延四日前繳獲了近千張魏寇角弩,并快馬送到了丞相處,今日恐怕難以處處設伏的。
得到參軍爨習同意,姜維迅速將百名角弩蹶張士召到前列,并緩緩向前壓去。
另一邊,隱藏在成公豹兩千列陣部曲身后的張郃在馬背上瞇起了眼。
“成公豹,你可能看清?我怎么覺得剛剛繞到前排的蜀寇,手中之弩似乎并非他們自己那怪弩,反倒跟我大魏角弩有些相像?”
成公豹年輕眼利,更是心驚:
“右將軍,蜀寇所持似乎真是我大魏角弩!”
張郃顏色頓時凜然:
“蜀寇從何處得來我大魏角弩?難不成…祁山堡?”
他心中忽然升起極壞的預感。
若真是從游楚、費曜處得來大魏角弩,按時日與距離計,至少三天前便要將這批角弩從祁山堡送來。
游楚、費曜三四日前便敗了?
那是何時?
心慌意亂的張郃腦袋也開始變得昏昏亂亂,一時竟想不起來了。
就在此時,蜀軍動了!
“放!”姜維一邊振聲高呼,一邊扣動弩機。
此刻儼然到了角弩的殺傷范圍之內,魏軍士卒中箭者五六十!箭矢貫穿甲片的金屬撞擊聲與士卒吃痛悶哼慘叫聲一時俱起,倒下六七人!
“給我沖!”眼見誘敵深入之策失敗的成公豹此刻已顧不得許多,直接命人沖上前去。
兩千魏軍甲士瞬間分成十股,正面四股前沖,另外左右各三股,準備從側翼將漢軍包抄。
漢軍弩士則開始且射且撤。
最前排弩手射完一矢之后便徑直沖到陣線最后,趁前方戰友集射遲滯敵人沖擊腳步之時,在后排再次上弩。
張郃看著逃竄速度極快,且相互之間配合相當妥當的漢軍弩士,臉色難看不已。
片刻后,勒馬走到那幾名倒斃的尸體前,翻身下馬,蹲下腰身。
目光從插在亡卒額頭及脖梗上的弩矢上掠過。
確是大魏所造弩矢不錯。
“右將軍,難道游府君與費將軍當真敗了?”親兵司馬看清弩矢之后愕然相問。
張郃思索片刻,輕輕搖頭:
“未必,不過百張角弩,大概僥幸繳獲罷了。”
事實上,張郃心中翻涌,遠不似表面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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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果真只是百張角弩,又何須讓魏延大動干戈,如此匆忙送到諸葛亮處?!
而若并非只有百張角弩,那到底是多少?!
游楚費曜果真大敗?!
剩下幾百張又到底在何處?!
牛金?
還是仍在山上埋伏?!
放眼西望,成公豹已帶著一千多甲士即將追上一座山坡,河谷上倒斃者二三百人。
大部分是大魏甲士,只有寥寥不到百名穿著古怪木甲的蜀寇。
不知是被追上砍翻刺倒,還是被大魏那幾百張蹶張弩射斃。
再往河東戰場望去,三四百蜀寇仍然持弩將潰卒往南追擊。
而先前已經組織起幾百人馬的兩桿校旗,此刻卻不知到哪去了。
唯一能保持建制的,就是親兵統領張玉所率不到三千精銳甲士,此刻已全部爬上靠近河東大道的山坡,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優勢往南壓去。
似乎想把蜀寇往山坡逃的路堵死,好把蜀寇逼進河里。
而大道上的近千蜀寇,此刻也確實放棄了對潰卒的追逐,開始涉水渡河,向西面奔來。
“右將軍,怎么好像對岸的蜀寇在朝我們圍過來了?!”親兵司馬察覺到似乎有些不對。
河對岸的蜀寇似乎根本不是在逃命,反而像是在對他們這邊的兩千多人進行包圍!
“蜀寇圍我們?一千沒了弩矢的輕甲蜀寇來圍我們?!”張郃瞪了那司馬一眼,覺得此言實在屬于是無稽之談。
然而他話音未落,便有一名親衛精騎在他耳邊高聲大吼:
“右將軍不好!山上還有伏兵!”
張郃神色驟然一變,猛一扭頭。
只見遠離大道半里遠的一處山坳,一座東西走向的小山斜坡,看不清到底幾百的蜀寇趴伏在地,將綠草壓塌,看樣子似是正持弩與山下的大魏角弩手對射。
山坡之下,校尉成公豹目眥欲裂。
他兩千人分散十部,八百人從中間直追蜀寇,一千二百人從左右迂回包抄。
一路上傷亡二三百甲士,好不容易在眼前這座山坡上馬上就要追到,即將與蜀寇短兵相接,不意蜀寇竟還有伏弩數百!
就這一下,在山下持角弩往山上射的蹶張士瞬間倒斃百余!
一時士氣大喪。
“這他娘還怎么打!”成公豹已是驚怒交加,紅著眼一把擒住一名潰逃亡士,一刀封喉。
不少甲士由于遇伏再遇伏心中驚惶,開始向后奔亡,被他與軍法官擒住正法。
但仍有十幾人成功四散奔逃。
被他派到這座山后迂回包抄的六百甲士,此刻又不知蹤跡,更不知這山到底多長多寬,他們何時才能到達戰場。
而他五百蹶張士已損過半,本來兩千甲士,除去六百迂回包抄的一部司馬,只余千人出頭,而蜀寇倒斃者不過百余而已!
這種幾乎一比四的恐怖殺傷,讓本來都心生死志的他都開始生出些許怯意與退意!
“嗚——”
當此之時,一陣陌生又熟悉的號角冷不丁在河谷對岸再次響起!
成公豹悚然一驚!
另一邊,張郃聽著這陡然響起的號角聲同樣是鼓睛暴眼,汗毛乍立!
一時竟不知這是蜀寇驚敵之計,還是說真的又有伏兵!
而就在張郃驚疑之際,河東突然傳來一陣含著撤軍之意的金鑼聲!
張郃聞聲望去,不是親兵張玉所部在敲金鑼還能是誰?!
“右將軍不好!還有蜀寇!”
張郃聞聲先是一愣,緊接著整個人頭皮一麻,渾身血氣上涌!
猛地順著親衛精騎手指的方向望去,卻見幾十名手持長槍的蜀人甲士維持著陣勢,突然從南面二里外某個山坳中走出!
越來越多!
越來越多!!!
“怎么可能?!”張郃徹底陷入了對人生的懷疑之中,“諸葛亮到底還有多少伏兵?!”
明明是一場十拿九穩的對蜀寇精銳的截殺,怎么突然間竟是中伏中伏再中伏?!
“右將軍,趁蜀寇還未合圍,咱們快跑!”就連張郃的親衛司馬此刻都已看清了形勢,卻是不知為何大魏右將軍今日竟如此遲鈍!
河中有近千弩士向西壓,南面數量不明的長槍甲士向北壓,西北則有七八百弩士占據著山坡,時刻有將成公豹千余甲士擊潰后再過來合圍的勢頭。
他們就在三角的中間!
而河西的大魏甲士卻沒有要渡河來援之意!
“張玉何不解圍,反要敲響金鑼?!”張郃在馬背上氣涌如山。
“右將軍!定是張公西面也有蜀寇伏兵!快走吧,再不走咱們就走不了了!”親兵司馬已是驚懼得流出淚來。
這一路有許多山坳,蜀人沒有騎兵,他們還有機會跑掉。
西北矮坡上。
姜維聽到第二陣號角終于響起,如何不知這是領軍將軍吳班率兩千虎步軍出來合圍了!
這一次大漢精銳盡出,為的可不止是魏逆中部的輜重糧草,而是誘出張郃精銳部曲,在此地殲而滅之!
“伯約,賊帥要跑!”護在姜維身后的尹賞儼然殺上了頭,提著元戎弩便想沖上前去。
“走!”姜維聞聲往張郃帥旗一望,見張郃四十余精騎似欲從山坳東奔,當即不管不顧直接端著一張引而未發的魏國角弩沖下山去!
而幾乎就在姜維沖下山坡的瞬間,反應過來的幾百無當飛軍與三百余名歸姜維統屬的弩士,竟是直接放棄了與山下魏軍甲士的對峙,全部選擇跟上!
成公豹所領魏軍甲士,本來聽到那怪異的號角與己方金鑼撤軍之聲便已心生退意。
此刻見山上蜀寇竟不要命般沖下山坡,頓時以為又有伏兵,連忙驚退!
被堵在山坳里失去視野,不知張郃已然被圍要撤的校尉成公豹被潰卒裹挾著后退。
然而不知為何,蜀寇非但沒有追上前來,反是放棄了他們沖上了另一個山坡!
他整個人驟然一驚,猛然往身后望去,卻見原本該在河岸邊的元帥竟是不見了蹤影!
令得其人更加驚駭萬分的是,竟有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數千蜀寇精銳甲士持著長槍北奔而來!
而應當在河西的近千蜀寇也已從河里登上東岸,正向他們圍來!
“不好,右將軍有難!所有人跟我來!”
成公豹驚駭欲死,顧不得再指揮部曲,也不管到底有沒有人跟他一起跑,只卯足了勁隨著蜀人登上了南面的一座山坡,欲去救他的右將軍!
某處只容兩馬齊驅的山坳。
張郃與四十精騎縱馬奔亡!
到了此時,這幾十騎已根本顧不得此處山坳還會不會有伏兵了,就算有,也只能認命了!
“右將軍小心!”一騎高呼。
張郃順勢一望,卻見右前方百余步外的矮坡上,猝不及防出現一名全無甲胄的黑衣之人!
其人手提一張大魏角弩,儼然是要來貪這斬將之功!
“豎子敢爾!”張郃瞬間裂眥嚼齒,雙腳夾緊馬腹之余徑直從背后取出一張硬木大弓,而后彎弓搭箭便對準了其人!
當此之時,矮坡上又出現一個全一身布衣之人。
“伯約,射馬!”已然跑得沒了半條命的尹賞一邊往山下放出一矢,一邊高聲嘶吼的同時整個人往坡上猛地一趴。
姜維聞聲驟然反應過來,本來對準那白胡須老將頭顱的望山瞬間壓低!
站定!
瞄準!
發矢!
一矢射出!
幾十矢飛來!!!
“呃啊!”一聲令聽者毛骨悚然的戾叫聲響徹山谷!
幾息過去,參軍爨習終于隨姜維與尹賞之后奔上了矮坡。
卻見那位棄甲而追的天水姜伯約已是身中三五箭,右肩更是徑直被一枚長矢完全貫穿。
而扛著張字帥旗的四十余魏騎絕塵而去。
“沒事吧伯約?!”尹賞抬頭,驚駭失色。
“你說呢?”姜維面無人色。
“我好像…射中他了……”
(本章完)